1 謝莫如
莫如。
據說她娘在產期前看她爹的美妾不爽,直接將人抽打成爛羊頭 ,還跟她爹大吵了一架,動了胎氣 。于是,原本該九月的日子 ,謝莫如提前生在八月初。聽下人回說生了個閨女,她爹嘆口氣道,“千萬不要她像母親才好 ,就叫莫如吧。”
當然,這是據說 。
具體如何,誰都不清楚。便是有清楚的 ,也沒人會當著謝莫如的面兒討論她名字的來歷,何況是這樣的來歷。
只是,謝莫如自有記憶來便沒見過她娘傳說中抽打她爹美妾的彪悍 ,更多時候,她娘都是在自己院里,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
謝莫如小時候偶聽丫環婆子們私下議論 ,“成天沒個話音兒,大奶奶這樣,大姑娘也這樣 ,老爺一年來不過三五趟,咱們這說是主院兒,清靜的跟廟似的 ,虧得大姑娘受得了。 ”
謝莫如沒覺著有啥受不了的,她覺著清靜挺好的,她倒是有些受不住寧姨娘的花團錦簇 ,當然,人得意些,花團錦簇也是應有之意。
她母親方氏鮮少出院門 ,謝莫如其實也不大喜歡出去,但,身為謝家的大姑娘,沒被家里人遺忘 ,說來也是幸事一樁 。聽到太太著人來叫她過去說話,她身邊的丫環婆子一個個喜氣盈腮,高興的跟過年一般。張嬤嬤笑 ,“前兒剛送來的新衣裙,大姑娘不是最喜歡藕合色么。如今春暖花開的,穿那身繡玉蘭花的就很好 。”
謝莫如正在院中窩圈椅里看書 ,聞言道,“依嬤嬤的意思。”她過去同母親道,“娘 ,約摸中午要在祖母那里用飯的。 ”
方氏正在修剪院里的一株杜鵑樹。杜鵑花多生長在山上,且多矮植,如她們院里這般長成合抱粗的冠蓋亭亭的花樹的委實罕見 ,甚至她們院子便因此杜鵑樹聞名 。方氏并不理會別的花木,唯愛此杜鵑樹,日日修剪照料,比對親閨女謝莫如精心百倍。方氏聽到謝莫如的謝只是略點頭 ,并不加以理會,就繼續照顧此樹了。
謝莫如換了新衫,她年紀漸長 ,近年換了孩童時的雙丫髻,改梳垂掛髻,飾以光華雅致的珠花 ,很有些少女的柔美 。只是謝莫如素來沉靜,不若異母妹妹謝莫憂活潑討喜,奶嬤嬤張氏常這般念叨謝莫如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大姑娘別總是不說話,太太疼你呢。”
謝莫如道 ,“我知道,祖母也知道。”有些事,不是你討人喜歡便會令人喜歡的 。許多時候,喜歡并不是一種情感 ,而是一種情勢。她母親膝下只她一女,父親的真愛寧姨娘已生養一女三子,這就是實力的證明。太太如何會喜歡她這個空有名分的嫡長孫女越過寧姨娘所生的孩子呢?便是為了百年之后考慮 ,謝太太也自心中有數的 。
張嬤嬤絮叨著與大丫環靜薇并兩個小丫環服侍著謝莫如去謝太太院里去,謝莫如到的時候,太太屋里正是熱鬧 ,寧姨娘一見謝莫如便道,“大姑娘快來,太太今日得了好東西 ,見者有份,我連忙令人把大姑娘叫來,不然都便宜了莫憂這個猴兒。 ”
謝莫如在離開主院的時候就調整好了面部表情 ,眼中帶著一些欣喜,卻也在矜持的范圍內,很符合她沉靜的性子。不要問謝莫如小小年紀如何有這等心機,說來卻也不是心機 ,只是謝莫如覺著,每日都要應付這些人,縱如今日難得不上課的休息時間也不得安靜 ,她心下生倦,卻不便表現出來 。于是,提前預備好幾樣情緒 ,對大家都好。謝莫如先向謝太太請了安,她非但面部表情調整的好,聲音也是恰到好處 ,“太太這兒的東西,必是好的。妹妹生得漂亮,給妹妹使吧。”張嬤嬤總絮叨她不知說話討謝太太的喜歡 ,真是冤枉她了,謝莫如覺著自己在人情對答上還好 。
寧姨娘笑,“你是做姐姐的,咱們家的大姑娘 ,有什么都該是你先挑。”又問謝莫如早上吃的可好,昨晚睡的可好,種種周全 ,不必細述。就是謝莫如每每瞧見寧姨娘這張對她關切備至的臉時,都有種錯覺,仿佛寧姨娘才該是她的親娘 。說真是 ,她親娘也從沒哪天這樣問她一問哪。所以說,世上的事多是不按常理來發展的。如她娘,膝下只她一個閨女 ,母女倆住在一處,每天卻鮮少說上一句半句 。如寧姨娘,與她半文錢的關系都沒有 ,不過是她爹的寵妾,卻是對她周全體貼,似與親娘別無兩樣。而且,寧姨娘這種妾室與她娘這種正室應該是天生的敵對關系 ,但,寧姨娘的賢名廣播帝都城,她娘……再有 ,別人家妻妾相爭如何東風西風的折騰,到寧姨娘這里,縱使如今占到上風 ,也事事公道,對她們母女院中的用度素來只有多的沒有少的。而且,家中東西 ,但有謝莫憂的便有她謝莫如的 。哪怕是寧姨娘的私下補貼也一樣。以至于謝莫憂覺著,寧姨娘不似姨娘,倒很似青天。
有寧姨娘這等青天在 ,她母親蝸居不出,謝太太自然要倚重一二的 。何況,據說寧姨娘也是正經人家出身,還與謝家頗有淵源 ,家下人都說寧姨娘才是她爹真愛,謝莫如覺著,她爹與寧姨娘大約也是真愛的 ,不然,她爹也不能除了寧姨娘再無他寵。不然,寧姨娘也生不下三子一女。只是 ,真愛的不夠圓滿,她娘蝸居杜娟院占了寧姨娘正室之位。她每天還要出來晃啊晃的提醒她爹,吶 ,當初沒娶真愛的女人做正室,多么遺憾多么心痛啊 。每思及她娘與她在真愛中占了如此重要的地位,謝莫如哪怕素來沉默寡言 ,心里也要暗暗爽一爽的。
聽了寧姨娘對自己的一套關心,謝莫如不喜說那些翻來覆去的客套話,對寧姨娘道了聲謝,謝莫憂膩在謝太太懷里半是撒嬌并是抱怨 ,“姨娘對姐姐比對我好。 ”看吧,寧姨娘對她好的,連自己親閨女謝莫憂都嫉妒了 。
謝莫如端正的坐在謝太太右首的黃花梨交椅中 ,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說話。謝太太拍拍謝莫憂的脊背,笑道 ,“你們是親姐妹,如何計較這個,沒的叫人笑話。你也只小你大姐姐一月 ,要學著你大姐姐一般穩重方好 。”
謝太太身邊的大丫環素藍捧上茶來,謝莫如接了,聽素藍笑道 ,“今兒太太叫進宮,宮里娘娘賞了太太兩套頭面,太太說姑娘們大了,給姑娘們插戴。”
姐妹兩個一并起身道謝。
謝太太擺擺手 ,命兩個孫女坐了,仍是將謝莫憂攬在了懷里,笑 ,“這是宮里的新鮮頭面,一套紅寶石,一套紫晶的 ,還有幾樣難得的衣裳料子,我這把年紀,用這樣鮮亮的東西不像話了 ,你們姐妹喜歡哪個,自己分去 。 ”
寧姨娘笑,“大姑娘是做姐姐的 ,大姑娘先挑。”
謝莫如便道,“妹妹小,還是妹妹先。”
謝莫憂已自謝太太的懷里起身,精靈一般湊到謝莫如跟前 ,拉著謝莫如的手笑,聲音如出谷黃鶯,清脆動聽 ,“剛我是跟姐姐說笑的,姐姐不先挑,我是再不敢先挑的 。”謝莫憂形容與寧姨娘酷似 ,她小謝莫如一月,漂亮的仿佛三月晨間露珠,生性活潑 ,嬌憨明媚,闔家上下沒有不喜歡她的。謝莫如也挺喜歡謝莫憂,她與母親在謝家已近半個隱形人 ,謝莫憂近年卻屢有妒意,可見這孩子心里仍是放不開嫡庶。能讓漂亮的謝莫憂產生嫉妒,謝莫如深表榮幸。
兩人推讓一番,誰都不肯先挑 ,寧姨娘笑與謝太太道,“咱家姑娘都是知禮的,小姐妹這般和睦 ,都是太太教導的好 。 ”
謝太太微笑頜首,她老人家如今也不過五旬左右的年紀,歲月卻如此厚待 ,未并見老態,反更添雍容,哪怕寧姨娘這樣的絕色人物雖艷光照人 ,在謝太太面前卻顯著單薄了些,可想而知謝太太年輕時的光景了。據說宮中深受陛下愛重的謝貴妃較謝太太年輕時都要稍有遜色。
謝太太膝下二子一女,孩子不多 ,個頂個出息,閨女在宮為貴妃不說,膝下三皇子已十歲,深受陛下喜歡 。兩個兒子 ,長子謝松,如今剛過而立,已官居五品戶部郎中 ,次子謝柏剛剛春闈結束沒幾日,金榜未出,謝柏邀三五好友去莊子上約看杏花。不論春闈成績如何 ,起碼謝柏這種心態就很難得。用謝柏的話說,他們這種人家,子弟便是不科舉也無妨 ,捐個官打點個差使什么的易如反掌,他還一路用功考上舉人,更于這弱冠之間入貢院春闈 ,在官宦子弟中,謝柏是相當出眾的人物 。何況他生的眉眼風流俊俏,又有這樣的家世才干,貨真價實的功名在身上 ,一姐在宮為貴妃,一兄為五品郎中,更兼其父乃刑部尚書 ,謝柏雖未定親,但有意謝家兒郎的媒人們幾將謝府大門踏平。謝尚書仍是堅持讓次子考出進士再論親事,更為體面。
謝太太有這樣的丈夫這樣的兒女 ,實在當之無愧的人生贏家 。寧姨娘恭維著婆婆,倒不完全出于拍馬屁需要,實在寧姨娘覺著 ,倘若女兒學到婆婆三成手段,下半輩子也不必愁的了。
謝太太見孫女知禮,笑道 ,“特意叫了你們來挑,實是為了你們能各合了心意。姐妹知道禮讓,也是好事,既然都不先挑 ,那就我挑了 。大丫頭今天穿的藕合衫子,這套嵌紫晶的倒是正好相配。二丫頭身上不是大紅就是桃紅、銀紅、粉紅 、櫻紅,便給你這套紅寶石的吧。”
二人都道了謝 ,謝太太笑,“你們如今還小,一整套的首飾還用不上 ,且自己收著。這些料子小姐妹商量著選吧,下晌有繡針坊的裁縫過來量尺寸,丫頭們大了 ,多做幾身新鮮衣裙,也好學著梳妝打扮,就是出門也體面 。”
寧姨娘忙道 ,“往常她們姐妹每季十套新的,既這般,就各人再添五套。 ”前剛得了當季的新衫,如今謝太太要再為孫女裁衣 ,寧姨娘心中已有腹稿,此刻脫口而出。
謝太太笑,“閨女不同于兒子 ,兒子窮養,是免得養出驕嬌之氣來,不然 ,真縱出個敗家子,未免辱沒家族名聲 。閨女則要嬌養,何況咱們這樣的人家 ,又不是用不起,如今孩子們長的快,論季裁衣若長了短了的倒麻煩 ,以后每月都叫繡針坊的人過來,不必多算,一月起碼各人六套新衫。孩子們不比小時候,如今大了 ,出去走動的事漸多起來,這份例也該漲一漲了。這是公中份例,余者我偶給你們的料子首飾 ,有喜歡的就挑出來用,料子也一樣,你們身邊都有通針線的丫環 ,喜歡什么樣的,叫她們做去 。我就愛看小姑娘家打扮得鮮亮伶俐的,方招人喜歡。”前面教導寧姨娘 ,后頭是對姐妹二人說的。
聽謝太太這番話,寧姨娘難免心下尷尬,不是她為人小氣 ,實在是謝家多年規矩就是每人每季十套新衣,這并不是說謝家真就節儉到每位姑娘每季只有十套新衫,只因余者不夠的都是各房自己私房去做去裁去繡,不然 ,斷不敢出去見人的 。公中的事,寧姨娘想著再加五套也差不厘了,不想謝太太忽然這般大手筆 ,相較之下,倒顯著她小家子氣了。寧姨娘面兒上一笑,螓首低垂 ,露出一段潔白纖細的頸項,大有楚楚之意,“還是太太有見識 ,我受教了。”
謝太太沒什么欣賞寧姨娘纖楚之態的意思,謝莫如欣賞了一回,覺著美人就是美人 ,這一低頭就是一段風情了,真愛的眼光果然不錯 。謝太太提點了寧姨娘一回,也很給寧姨娘面子,拍拍她的手 ,“不急,慢慢來。 ”
寧姨娘此方略好些。姐妹兩個再次謝過太太,又在謝太太這里留用了午飯 ,直到謝太太午歇,方各回各院。
因得了謝太太給的許多東西,張嬤嬤倒比謝莫如更要歡喜 ,回屋先打開首飾匣子捧給謝莫如瞧了 。既是謝貴妃特意賞下的,便不會差,何況謝莫如生于謝家 ,雖不受寵愛,也見識過不少好東西。不過,這一套紫晶頭面仍是令人驚艷。紫晶素來罕見 ,謝莫如尋常所見紫晶顏色多淺些,這套頭面上所用的紫晶顏色非常奇異,深紫中帶了一絲艷麗的紅 。張嬤嬤忍不住贊嘆,“老天爺 ,老奴今日算是開了眼,以往也不是沒見過紫晶,今日方知世間還有這般成色的紫晶。”
誰不喜歡漂亮東西 ,謝莫如自然也喜歡。她賞玩了一回,道,“是啊 ,這般色調極罕見,嬤嬤先收起來吧 。”
張嬤嬤道,“明日戴出去 ,太太見了肯定高興。 ”
謝莫如道,“大一些的釵還用不上。”隨手挑一只最小的金底紫晶攢花簪,春日暖陽自窗而入 ,落在這一只小小簪上,小小花簪瞬間亮起的璀璨光華幾能灼傷人的眼睛,謝莫如道,“明兒就用這個 ,再尋支差不多的絹花搭著戴就行了 。”頭上戴多首飾墜的慌,故此,謝莫如除非必要 ,少作盛妝打扮。
張嬤嬤點頭,又道,“這次太太賞的料子也有不少好看的 ,給姑娘做幾身新衣裳,正好現在穿。 ”
“嬤嬤看著辦吧 。”
靜薇過來服侍謝莫如換了一襲春水色的家常衫子,命人在院中迎春花開處放了慣常用的圈椅。謝莫如褪去腳上的碧色繡迎春花的軟鞋 ,整個人蜷臥在椅中,撿起上午看了的書卷,對著春光 ,繼續看。
張嬤嬤取了薄被來給謝莫如蓋外頭,方氏仍在不遠處修剪那株吐綠含苞的杜鵑樹。春風拂暖,遠處傳來幾聲鶯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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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二日
清晨,天邊尚有一絲夜幕殘留下的深藍,謝莫如便起床了。
她向來起的早 ,大丫環靜薇聽到動靜進來服侍,謝莫如其實也不必丫環服侍什么,穿衣梳頭洗漱她自己都來得 ,所以,有謝莫如這樣事事喜歡自己來的主子,她身邊的丫環相當輕松。唯一的要求是 ,謝莫如喜歡早起,故此,丫環們當然也沒有懶覺好睡 。
靜薇捧進一盞薄荷蜜水 ,謝莫如接過喝了,將盛放蜜水的琉璃樽往桌上一放,道,“行了 ,你們在屋里隨便干點兒啥,我在院子里逛逛,不用跟著。”
靜薇道 ,“這會兒院里水露重,姑娘衣裳薄了,披件披風吧。”她已備好了 ,此時一面說著,一面給謝莫如系好 。
謝莫如擺擺手,示意靜薇不必跟 ,便自己往院里逛去了。
杜鵑院別看清靜,氣派是極氣派的,比謝太太的松柏院也不遑多讓。但 ,謝太太院里多少人,丫環婆子擠的跟什么似的,大丫環都要兩人一間房 。哪像她這杜鵑院,非但闊大 ,人也清靜,丫環婆子的一人一間房,住的寬敞不說 ,活計也輕松。閑來磕磕牙,也只抱怨生活貧乏以至沒有外快啥的。
一般這種人,謝莫如都會給她們找個有外快的地方去的 。
因為幫助幾個對現實不大滿意的下人實現了外快夢想 ,謝莫如覺著自己在仆婢中的人緣兒也越發好了。這不,許多人見著她都自發的打招呼,態度親切又恭敬。還有打掃庭院啥的 ,可認真了。
謝莫如也喜歡花草,不過謝莫如并不偏愛杜鵑,在一定程度上 ,她是不喜歡這種花的 。杜鵑并不好管理,這種花喜歡生長在山上松柏間,偏愛的土質也是帶著松針的土。貿然植于園中,并不好打理。在春天 ,謝莫如喜歡紫藤,這種花一般不用理會,種上就會自己慢慢長大 ,攀爬出極美的春景來 。
謝莫如是個恬淡安靜的性子,而且,自幼跟著她娘修煉的隱形大法 ,她也是個比較低調的人啦。但,這并不是說她對生活沒有要求。
相反,她對生活還是比較有要求的 。
譬如 ,她命人在游廊畔種植紫藤,如今紫藤已順著游廊攀爬出雅致春光,雖只是剛剛結苞 ,但過些日子,紫藤花開時節,那才是漂亮呢。非但花好看,還可以做紫藤餅、紫藤糕、炸紫藤魚 、煮紫藤粥……想一想 ,都是美味呀。
謝莫如順著紫藤游廊,出了月桂門,就是杜鵑院的花園了 。
園中除了她娘的那棵命根子的杜鵑樹外 ,余者皆按謝莫如的心思來布置的,迎春、茉莉、海棠 、玫瑰、芍藥、牡丹 、菊花、臘梅,各有所在 ,尤其花園里還有個外頭活水引進來的小小清潭,里頭種了一池白荷,如今已有巴掌大的小小碧葉浮于水面 ,伴著清晨未散的淺淺朝霧,清新氣息的讓謝莫如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并下定決心 ,明早就吃荷葉粥了。
哪怕初春時節,天氣微寒,這園中已有些景致可看。不過,再好的景致 ,轉一圈兒瞧一回,也便看的差不多了 。謝莫如不是,她每天要沿著鵝卵石砌成的小路 ,圍著這花園子走二十圈不止,前兩年年紀小,她走二十圈 ,如今大些,每天要走四十圈的,一直要走到額角微汗方會停下來。
再者 ,你繞圈就繞圈唄,她還喜歡一面繞圈一面就花園的建設提出一些心得。鬧得花園看顧花草的婆子每每早上都要繃緊神經以備大姑娘垂詢,一年下來 ,能老上十歲不止。
如此在園中繞圈兒足有半個時辰,謝莫如回屋時,浴房里熱水已然備好,張嬤嬤已將謝莫如今日要穿的大衣裳找了出來 ,靜薇將謝莫如的頭發包好,因早飯后要去給謝太太請安,這會兒不小心沾濕了頭發 ,恐怕一時難干,若帶著潮濕發髻去給長輩請安,未免有些不大好看了 。
待謝莫如自浴房出來 ,早飯已擺在廊下。謝莫如不喜歡在屋里吃飯,晨間空氣清新遠勝他時,故此 ,早飯她都要外頭用。尤其此院紫藤結苞,小小紫色花苞串串垂落,如同寂寂風鈴 。在這花架下吃飯 ,方有食欲。
當然,最后那句是謝莫如說的。張嬤嬤是個老實人,她當時就表示,“老奴早上若肚餓 ,在哪兒吃飯都有食欲 。 ”她簡單愁死了,她是在杜鵑院錦繡繁華之時被選進府做奶嬤嬤的,那會兒她只負責給謝莫如喂奶 ,別的事自有掌事嬤嬤來管。后來她也不曉得怎么回事,杜鵑院日趨冷落,許多人都調離了杜鵑院 ,結果,張嬤嬤這個以前不咋管事的又沒啥見識的倒成了個尖兒。那會兒她原也打算回家的,誰知自她被選進府奶謝莫如后 ,家里男人耐不住寂寞,早跟個狐媚女人過在了一起 。張嬤嬤原有個女兒,大謝莫如兩月 ,早在襁褓中時便夭折了。看男人如同爛泥,家里也無甚好牽掛,在杜鵑院人心惶惶各尋門路時,張嬤嬤無甚門路好尋 ,更兼她將謝莫如自幼奶大,早視謝莫如為她自己骨肉,看謝莫如沒個可靠人照顧也不放心 ,故此就留了下來。待杜鵑院人走的差不多,張嬤嬤就成了杜鵑院的管事嬤嬤 。這個位子,以往是許多下人削尖了腦袋都鉆營不進的 ,到如今,反成了個凄涼角色。
別人瞧著凄涼,張嬤嬤可不覺著凄涼。相反 ,張嬤嬤自信的很,她覺著自家大姑娘是天下第一好的姑娘。脾氣好不說,性子更好……反正 ,用張嬤嬤的話說,就是無一不好 。那啥,要是再稍微改些古怪脾氣就更好了。
就拿這一定要在院子里吃早飯的事兒來說吧,張嬤嬤早出去打聽了 ,晨風冷,這么在院里吃飯,嗆了風可就不好了。像二姑娘謝莫憂 ,便是偶有在院里用飯也要圍起蜀錦,擋一擋晨風微涼 。張嬤嬤也找了些蜀錦來,準備給她家姑娘擋風 ,誰曉得她家姑娘道,“嬤嬤弄這些個蜀錦把廊下圍住,跟在屋里還有啥兩樣呀。”
張嬤嬤說怕她家姑娘著風時 ,她家姑娘便道,“我就得就著晨風才吃的下飯,行了 ,嬤嬤你愿意圍蜀錦,你自去圍著蜀錦吃飯吧。”完全不能體會她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張嬤嬤還不好提人家謝莫憂就是這么精細的,她怕提了叫她家姑娘傷心,誰知她家姑娘道 ,“我是我,莫憂是莫憂,老跟她比照做甚。 ”早看出謝嬤嬤圍蜀錦這招是跟誰學的了。
張嬤嬤堅持道 ,“也不是比照,姑娘年紀還小呢,早上風涼 ,真凍著就不好了 。”
“等我凍著時再說吧。”聽張嬤嬤說,她早產出生,小時候時常要病的 ,稍有不好便折騰的闔家不安。后來,這院子冷清了,她倒如荒間野草一般 ,身子漸漸好了不說,近些年更是尋常連噴嚏都不打一個 。
今日的早飯是牛乳粳米粥,四樣小菜,一樣清拌春筍 ,一樣涼切牛肉,一樣涼拌木耳,一樣醬青瓜 ,另有素蒸小餃、奶糕兩樣點心。
謝莫如自己用飯不講究,沒啥食不言的習慣,問 ,“這是咱們園子里的春筍不? ”
張嬤嬤笑,“如何不是?昨兒大姑娘不就交待了,今兒要吃的么。一大早使喚園里婆子現挖出來的 ,將水一焯,拌上秋油,就鮮的了不得了。”
謝莫如笑 ,“晚上再拌一個吃 。”
若是別的有見識的嬤嬤,這會兒肯定勸謝莫如,便是合口的東西,也不必頓頓都要來吃的。偏生張嬤嬤沒受過那些有見識的教導 ,見謝莫如吃的歡喜,她還給謝莫如布菜來著,笑 ,“大姑娘喜歡,便多吃些。筍這東西有時令管著,也就吃這幾日 。 ”
“是啊。”謝莫如叼著塊脆筍 ,道,“明天別做牛乳粥了,我看湖里那荷葉長出來了 ,摘兩片做荷葉粥吧。”
張嬤嬤對謝莫如寵愛的很,只要謝莫如說的話,她就沒有不應的 。張嬤嬤笑呵呵的 ,“成,明兒一早我叫園里的婆子劃著小船過去,摘那頂嫩頂嫩的荷葉。這會兒吃荷葉粥,待荷葉大些了 ,我給姑娘做荷葉雞,也是極香極好吃的。 ”
接下來,兩人就荷葉做的菜做出了一番大討論 ,待謝莫如吃飽,張嬤嬤服侍她又換一身請安上學穿的衣裳,頭發未再重梳 ,只是于鬢間簪上昨日挑出的紫晶花簪 。張嬤嬤贊道,“咱們大姑娘出落的越發好了。”
謝莫如笑,“我去給母親請安 ,嬤嬤也去用飯吧。”
張嬤嬤見靜薇帶著小丫環紫藤過來了,便笑,“好 ,姑娘快去大奶奶那里,給太太請安的時辰也要到了,別耽擱了 。”
相對于謝莫如是個早起派,她娘方氏絕對是晚起派 ,方氏一般不到中午起不來的。謝莫如說是去請安,也只是在方氏門外問候一聲罷了。
謝莫如對守門的婆子說一句,“待母親起了 ,你們好生服侍。 ”便去了謝太太那里問安 。
別人家給當家長輩請安的時辰會比謝家早,一般都是做婆婆起床的時候,兒媳做要過去服侍。謝太太一直無此規矩 ,她都是讓各房自用過早飯再過去不遲。當然,這也可能跟長房情形比較特殊,而次子謝柏尚未婚娶有關 。畢竟 ,謝太太禮法上的長媳方氏鮮少出杜鵑院,長房抬舉了寧姨娘理事,可寧姨娘再有好名聲 ,也只是妾而已。
這種推斷,是張嬤嬤私下同謝莫如嘀咕的。張嬤嬤的原話是,“妾就是妾,她倒是想上趕著去服侍太太 ,太太可得看得上她!”
謝莫如很是無語,若謝太太看不上寧姨娘,又怎會容兒子專情此女 ,又怎會容寧姨娘生下一女三子,又怎會令寧姨娘掌長房事呢?
謝莫如到謝太太院時的時間正好,不會太早 ,也不會太晚,當然,比寧姨娘帶著三兒一女到的時間是略早一些的 。
這并不是說寧姨娘就到的遲了 ,實在是寧姨娘要服侍丈夫要照顧兒女又要打理長房那些事,事情比較多,不似謝莫如一身輕松 ,自然會慢一些。
謝太太見謝莫如頭上簪了紫晶花簪,笑,“就該這樣打扮起來,你平日里也素凈了些。”
謝莫如答了聲是 ,就再無別話了 。謝太太也靜靜的呷著茶,一時,室內靜寂無聲 ,連丫環們都多了幾分小心翼翼。這事兒也怪,謝太太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瓏之人,謝莫如話少些吧 ,也不算笨人,偏生兩人見面寡淡的很。不過,兩人還是有共同點的:那就是 ,這樣寡淡的見面,兩人還能悠然靜坐,然后 ,誰也不理誰 。
終于,寧姨娘一拖四帶著三子一女過來,互致請安后,寧姨娘瞅向謝莫如頭上的紫晶簪花 ,笑,“太太的東西就是好,咱們大姑娘出落的越發好了。 ”
謝莫如“撲哧”一樂 ,想寧姨娘這話不會是跟張嬤嬤學的來吧。謝莫憂笑,“大姐姐今日心情好。”嫡庶似乎有著天然的競爭與敵對,謝莫憂看謝莫如噴笑就特不爽 ,我姨娘好意贊你一句,你笑成這樣是什么意思?不知好歹!
謝莫如根本不解釋為何噴笑,她道 ,“是啊,我也不知道怎地突然心中一喜,就笑了 。想今天是貼金榜的日子 ,或是吉兆。 ”
謝莫憂將手里帕子一擰,險被謝莫如的無恥氣死。尼瑪,噴笑就噴笑,俺姨娘大方寬和人盡皆知 ,怎會與你計較?可你扯到吉兆是啥意思?一大家子,誰不會笑啊,偏你噴笑就成吉兆了!
謝莫憂這輩子最討厭的人非謝莫如莫屬 ,就因有這人,她成了庶女,她的弟弟們成了庶子 。
嫡!庶!
一字之差!天地之差!
哪怕她姨娘在府里管事 ,哪怕她爹爹對她們姐弟寵愛有加,別人背地里說起來仍是:庶出!庶出!
世間怎會有這種人,一出生就是最討厭的存在。
謝莫憂看謝莫如一眼 ,便移開眼睛,提著大紅繡金線的裙子過去親昵的坐在謝太太身畔,笑問 ,“祖母,二叔也該回來了吧?我想二叔了。”
謝太太笑,“你想他什么,想他去莊子上樂呵沒帶上你 。”
謝莫憂粉唇微嘟 ,漂亮的面孔上有說不出的嬌憨明媚,抱怨道,“早說好的要帶我去杏花林釀杏花酒的 ,到臨頭自己偷偷跑了,二叔回來了我也不理他。 ”
“你這孩子,你二叔最疼你。”謝太太撫摸著孫女的脊背 ,謝莫憂伏在謝太太耳畔悄聲說兩句什么,謝太太直樂,“猴兒 ,莫作弄你二叔 。”
謝莫憂笑,“祖母只管聽我的就是。 ”她眼神明亮,發間一支雀頭嵌寶的步搖 ,垂珠下來微微晃紅,晃得瑩白肌膚倒比那垂珠寶光更雅致三分。寧姨娘溫柔的望著女兒,嗔道,“我生了你們姐弟四個 ,你是做姐姐的,倒是最不穩重 。看你大姐姐,這才是咱們家長女風范。”
謝莫憂笑 ,“大姐姐好則好矣,但要說咱家長女風范,也該是貴妃姑媽才是。姨娘看大姐姐樣樣比我好 ,也別太偏心。”
寧姨娘嗔,“你這丫頭的嘴呀……”
“不過說實話罷了 。 ”謝莫憂笑問,“大姐姐說是不是?”
謝莫如點頭 ,“貴妃乃謝家祥瑞之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自然無人能及。妹妹這話,果然是極對的。”一句話將謝莫憂噎死,前無古人是對的,后無來者是怎么說?還有 ,這話哪兒是她說的話,謝莫如竟扣在她頭上,謝莫憂簡直一口老血能嘔出來 。偏生謝莫如還這般正襟危坐 ,一臉正氣堂堂。于是,謝莫憂更郁悶了。
寧姨娘笑,“快是上學的時候了 ,你別膩著你祖母了,仔細姐弟們笑你 。 ”
謝莫憂愛撒嬌,人也是極有分寸的 ,起身斂祍一禮,“是。祖母,姨娘 ,我跟大姐姐就先去學里了。”
謝太太笑,“去吧,中午我這里有好吃的,快則有 ,慢則無哦 。”
謝莫憂笑,“恨不肋下生雙翼。 ”又逗得謝太太一樂,“饞嘴貓。”道 ,“莫如中午也一道過來 。”
謝莫如道,“是。 ”便與謝莫憂一并去念書了。
如謝家這樣的家族,對女孩兒一樣精心培養 ,饒是謝莫如這等半隱形,到了該念書識字的年紀,一樣會得到同等的教育。
因宮里謝貴妃當權 ,如今來謝家做女先生的是宮里出來的一位姓紀的女官 。到年紀了,被放出宮來,偏生又在宮里耽擱了青春 ,嫁人吧,高不成低不就,回娘家吧,真正娘家可靠也不會在青春妙齡去宮里當差。便索性就在謝家做了女先生 ,謝家權貴之家,是把紀先生當供奉的,將來養老啥的也在謝家了。
紀先生見二人到了 ,沒什么多余的話,便講起功課來 。只是課還未上許久,便有謝太太屋里的頭等大丫環素馨喜氣盈腮的來報 ,“咱家二爺中了一榜探花,闔家大喜,太太說今日姑娘們且歇一歇 ,好生樂呵一日,且為二爺賀喜。”
謝莫憂歡喜不盡,問素馨 ,“二叔可回來了?”
素馨笑道,“二爺雖還未到家,可今天是什么日子,想來定也快到了。姑娘們趕緊去吧 ,太太高興的很,正在同姨娘說擺酒唱戲的事呢 。 ”
謝莫憂笑,“勞你跑回腿 ,我跟姐姐這就過去。”
素馨笑,“這樣的大喜事,就是叫奴婢跑斷了腿都情愿的。”
謝莫憂又是一笑 ,與謝莫如道,“大姐姐,咱們先去祖母那里 ,筆墨書本叫丫環收拾就好 。”
謝莫如道,“妹妹不妨先去,我這里也快收拾好了。 ”
謝莫憂便不再理會謝莫如 ,留下個小丫環收拾筆墨,她先提裙與素馨去了謝太太屋里。
靜薇眼見謝莫憂帶人走遠了,很是替她家姑娘著急,小聲道 ,“我服侍姑娘先去太太那里,這些讓紫藤收拾是一樣的 。”
“這急什么,賀不賀喜二叔都是妥妥的探花 ,我這都收拾一半了呢。”謝莫如半點不急,靜薇急的直想上吊。謝莫如已將毛筆洗好,放入筆匣 ,又將書本功課一一放入書匣,同紀先生微微致意,“想來下午也是不必上課的 ,先生正好歇一歇。 ”
紀先生笑,“還未謝過大姑娘早上著人送來的涼筍,清新爽口 ,正合時令 。”
謝莫如笑,“是我園子里的春筍,嬤嬤說筍尖一冒頭就老了,得還沒冒頭的時候挖出來 ,最是鮮嫩。”
“是啊,只要稍稍一拌,便鮮的了不得。 ”
“可惜沒有莼菜 ,不然正好一道湯,更是鮮美 。”
師徒兩個說些閑話,出了上課的華章堂 ,謝莫如請紀先生先行,方慢悠悠的賞著春景,一路迤邐 ,去了謝太太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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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桃之夭夭
謝莫如到松柏院時 ,院里已婆子媳婦一大群,皆是聞了信兒來給謝太太賀喜的。謝太太笑容滿面的坐在屋里看著寧姨娘分派,“王二媳婦去舅老爺家報喜,李青媳婦去二老爺家報喜 ,趙梅媳婦到棋子胡同三太爺家報喜,謝忠媳婦瞧著將春風堂收拾起來 。太太,今晚的酒席不如就擺在春風堂吧?”謝柏中了探花 ,對謝家這等門第依舊是大喜之事,奈何家中爺們兒各有差使,當事人謝柏還在莊子上沒回來 ,要闔家慶祝也得晚上了。
謝太太眼角笑出一絲深紋,可見是正的歡喜,點頭 ,“也好。 ”又道,“這幾個月,阿柏院里的人辛苦了 ,每人多賞兩月月錢 。”
大家紛說謝太太賞,正一堂熱鬧著,便有人瞧見謝莫如了,一笑喚了聲 ,“大姑娘來了。”
謝莫如從從容容的朝謝太太一禮,不急不徐道,“剛聽素馨說二叔中了探花 ,特來給太太賀喜。 ”
謝太太心情好,看誰都是好的,便是瞧著謝莫如也多了幾句 ,道,“一會兒都在我這里用飯,咱們熱鬧熱鬧 。”
“是。”謝莫如應一聲 ,便坐下了,聽著滿屋子人繼續說話。
家里有這樣的大喜事,午宴果然豐盛異常 ,雖謝尚書與謝松都在衙門沒有回來,長房三子兩女是全的,如今謝柏得中探花,謝太太瞧著長房這許多兒女 ,欣慰之情溢于言表,特令寧姨娘一并坐下用飯。
謝家飲食自有規矩,食不言寢不語是必然的 ,待用過飯用過茶,謝太太放了孫子孫女一日的假,謝莫如便起身告辭回杜鵑院了 。
顯然 ,張嬤嬤等人也得知了謝柏中探花的消息,張嬤嬤一面服侍著謝莫如換了家常衫子一面道,“中午大小丫環都加了一個菜。”
謝莫如微微點頭 ,卸下釵環,“這是闔府的喜事,晚上待祖父 、父親、二叔回來 ,春風堂還有家宴。 ”
張嬤嬤問,“過幾日是否家里還要宴賓客?”
“這樣的大喜事,自然要的 。”謝莫如興致缺缺,她不是不喜熱鬧 ,但這種刻意的熱鬧卻是不喜的。張嬤嬤卻極是喜歡,她老人家再嘆一聲,道 ,“可惜現在知道的晚了,現做兩套新衣裙都來不及,不然我早叫巧兒趕制出來了。 ”
謝莫如道 ,“不是前兒才送來的新春衫么?挑件新的來穿就是 。”
張嬤嬤給謝莫如一下下梳理著長發,道,“姑娘大了 ,得心里有個算計才行。嬤嬤是不中用的,姑娘的好處,只嬤嬤看到是沒用的 ,得讓大家都知道才行。”
春日陽光自淺透明色的紗窗透入,灑了謝莫如一頭一臉,妝鏡中映出張嬤嬤額間清晰的皺紋與眼中的擔憂,謝莫如向后握住張嬤嬤的手 ,盡管心下并不一定認同張嬤嬤的話,依舊道,“我知道 。 ”
張嬤嬤笑 ,“那就好,趕明兒我叫巧兒把太太那日新賞的料子也裁了,姑娘喜歡什么花樣子 ,到時讓繡娘繡了,姑娘好穿。”謝家總不會虧待了家中女孩子的吃穿,謝莫如是嫡女 ,哪怕她的母親不出杜鵑院,闔家也沒人去克扣謝莫如,杜鵑院的東西 ,自來只多不少。寧姨娘面兒上也是十成十的賢惠,但,寧姨娘自有親女,且 ,謝莫如謝莫憂年紀只差一個月 。謝莫如除了有個嫡女的名頭,并不比謝莫憂受謝家人重視。寧姨娘便是再賢惠,張嬤嬤也不信她是圣人 ,張嬤嬤拿謝莫如當自己的骨肉,眼瞅著謝莫如漸漸長大,張嬤嬤便不由的操心。
“嬤嬤 ,莫急。”真的不必急的,謝太太為何將一季八套新衫增到每月六套新衫呢?總不是平白無故加的 。何愁沒有拋頭露臉的機會,謝家這樣用心的培養女孩兒 ,金尊玉貴的張羅著,這樣大的投入,不是為了讓女孩子泯然眾人矣。
何必這般急 ,急了,便怯了,便叫人看出你的心事了。
何況,謝莫如是真的不急 。
急什么 ,她今年不過十歲。
換了最舒適的衣裙,頭發隨意扎在腦后,不必那些金釵玉環 ,只用一根普通的發帶扎起來,這是謝莫如最輕松的打扮。
春光明媚,謝莫如照例去園子里轉圈兒 。母親方氏正在園子里修剪那株杜鵑樹 ,想是用過午飯了,謝莫如依舊招來母親身邊的丫環杜鵑問,“母親中午用了些什么? ”
杜鵑恭謹回道 ,“大奶奶中午用了一碗香菇雞絲粥,兩樣小菜,并兩個蔥油小花卷。大姑娘著人送的涼拌筍 ,大奶奶用的多些。”
謝莫如點點頭,道,“晚上我再令人送過來 。”說完,繼續轉圈兒。
謝莫如轉了幾圈 ,便回屋午睡去了,張嬤嬤猶自絮叨,“中午太陽大 ,大姑娘走走便罷,莫走的太久,雖曬不黑 ,也是剛吃了飯,嗆了風不好。 ”要說謝莫如最讓張嬤嬤自豪的就是她一身好皮膚了,她像母親方氏 ,譬如方氏一年四季,只要不是風吹雨打出不了門,必然要日日伺候這棵杜鵑樹的 。就這樣風吹日曬 ,哪怕蒼老了些,卻依舊白晰。謝莫如像母親,曬的狠了無非是脫層皮,更白。不似謝莫憂 ,太陽略大些便不出門的。張嬤嬤常因此自豪 。
謝莫如笑,“我無事,嬤嬤也去歇一歇吧。”
張嬤嬤服侍她躺下了 ,方輕手輕腳的下去。
謝莫如午睡之后起床去庭院中看了會兒書,又練了一會兒字,直待天光微暗 ,方命人收了筆墨 。寧姨娘身邊的丫環春兒請她去松柏院說話,謝莫如方收拾收拾準備過去。
張嬤嬤早找好了衣裳,重服侍謝莫如換了 ,再梳好發髻,簪好珠花,帶著大丫環靜薇與小丫環紫藤過去。
其時 ,家里人都全了,謝尚書與謝松父子自衙門歸家,謝柏也從莊子上回來了,寧姨娘避出 ,謝莫憂帶著三個弟弟謝芝謝蘭謝玉依次坐在謝太太手邊那一排交座中,難得如此濟濟一堂 。
謝莫如一進來,謝莫憂立刻帶著三個弟弟起身 ,謝莫如先給長輩見禮,謝莫憂再帶著弟弟們給長姐謝莫如見禮,并讓出謝太太手邊第一個座位 ,謝莫如過去坐了。
謝松坐在父親謝尚書手邊第一位,父女兩個正好面對面,謝松不過三旬 ,相貌上佳,唇上留了短須,顯出幾分老成威嚴來 ,他沉了臉問謝莫如,“如何來的這般遲?”
謝莫如淡然道,“春兒奉命過去叫我時,我即刻梳洗過來 ,約摸一刻鐘的時間。自杜鵑院過來,約摸半刻鐘 。”
謝莫如用數據說話,謝松當即無言 ,且險給噎個好歹。謝莫如擺出事實便不再理謝松,她臉上帶了些喜色出來,向坐于謝松下首的謝柏道 ,“還未賀二叔金榜題名之喜。 ”
謝柏年方弱冠,生得眉目俊美,更勝其兄 ,人也帶著一股子灑脫之氣,他素來隨和,其性情與父兄不同 ,笑問,“你既賀我,如何空手而來?”
謝莫憂眼睛一彎,剛她就被二叔為難了一下子 ,幸而她早備了自己給二叔的賀禮且就帶在身上,不然又要被取笑 。見二叔同樣戲弄謝莫如,謝莫憂只管唇角翹起看好戲 ,依謝莫如的性子,肯定想不到提前給二叔備賀禮的。
謝莫如并不知謝莫憂這般替自己著急,她見手邊花幾上供著一瓶桃花 ,便從中取出一枝,道,“桃之夭夭 ,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今天賀二叔金榜題名 ,下次就賀二叔新婚之喜了。”贈予謝柏 。
謝柏哈哈大笑,接了桃花,對他哥道,“以往只覺著大侄女寡言 ,如今才知是內秀。 ”謝松剛被謝莫如的數據噎死,如今也沒啥說話的興致,謝柏笑對謝莫如道 ,“我帶了新制的杏花胭脂回來,一會兒著人給你送去。”
“多謝二叔 。”謝莫如欠欠身。謝柏出身形容才學無一不缺,早便是姻緣簿上的熱門人選 ,此次中了探花,更是熾手可熱,擺在眼前的事 ,謝莫如想裝瞎都不能。何況謝太太這般張羅著給女孩子們添置新衣衫,謝家的春光,怕已不遠 。
雖然謝莫憂看謝莫如一幅見鬼的樣子 ,她認識謝莫如十年了,都不知謝莫如有這等口才。不過,這也只是個小插曲。謝柏中了探花,這是闔家闔族的喜事 ,今晚的焦點在謝柏身上 。
謝莫憂是謝家的小公主,謝家家教對男孩子頗為嚴厲,于女孩兒則寬松許多 ,女孩兒活潑一些,更討人喜歡。謝莫憂嘰嘰喳喳的問謝柏何時面圣何時跨馬游街,還想著去街上看熱鬧 ,不過因那日街上人多,且謝家門第,再寵謝莫憂也不會允她去外頭看這等熱鬧的。最后還是謝柏答應到時穿了探花衣裳先給謝莫憂在家看個過癮 ,她才嘟著嘴巴勉勉強強的應了 。
謝莫如靜靜的聽著家里人說話,及至晚宴開始,大家移步春風堂 ,謝柏同謝莫憂說起在莊子上看杏花的情形,謝太太間或插幾句,氣氛很是熱鬧。
謝莫如慢調斯理的喝一口清鮮的山菌羹,夾一只小小翠綠的野菜餅 ,想著春天萬物復蘇,若能去郊游幾日,肯定是極舒服的。
待家宴結束 ,出得春風堂,外面已是新月初升,大家仍是先一并去了松柏院 ,謝尚書道,“天晚了,都各自回去歇了吧。 ”
諸人此方行禮退下 ,出了松柏院,張嬤嬤帶著兩個小丫環提著燈籠在等了,謝莫如道 ,“父親,我就送父親到這兒了 。”杜鵑院與謝松常居的牡丹院方向相反,完全不順路。
謝松點點頭,“嗯 ,去吧。”
謝柏笑,“你做大哥的在這兒杵著不走,我們如何敢動?快走快走 。 ”
謝松對幼弟頗多包容 ,一笑,“偏你促狹。”帶著謝莫憂與三個兒子,抬腳走了。
謝柏同謝莫如便有幾步是順路的 ,只是謝莫如生性寡言,謝柏嘴巴俐落,也有心跟謝莫如說兩句什么的 ,偏生,偏生,他跟謝莫如不大熟 。
這也不怪謝柏 ,主要是謝莫如常年練隱形大法的人,若非今日,謝柏還不知她這般心思伶俐。伴著漫天星辰,過一道月亮門 ,謝莫如道,“二叔先行。”
謝柏素來促狹,笑問 ,“你只送我到這里? ”想到剛剛謝莫如對他大哥說的話就好笑,明明自己要先走,偏要說“我就送父親到這兒了” 。
謝莫如一怔 ,謝柏哈哈一笑,“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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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華章堂
謝柏送謝莫如回了杜鵑院方折身回自己的蒼柏院。
回了杜鵑院,謝莫如并未回自己的小院兒 。說來杜鵑院極有格局,是院中套院的設計 ,進門是杜鵑院的大花園,花園坐北朝南的方位開一扇月亮門通往杜鵑院的正小院兒,便是謝莫如親娘方氏住的地方。余者東西南還有三套小院兒,謝莫如住的是與她娘正對的南院兒 ,這院兒里遍植紫藤,謝莫如便取了名字叫紫藤小院。謝莫如穿過花園,先去正小院兒看看 ,里面燈已熄,叮囑守門婆子幾句,謝莫如方回自己的紫藤小院兒。
張嬤嬤心情很好 ,服侍著謝莫如洗漱后,眼中滿是歡喜與欣慰,“天晚了 ,姑娘也睡吧,明兒一早還得上學呢 。”心下覺著謝柏委實是個大好人,杜鵑院的位置有些偏的 ,雖有張嬤嬤帶了丫環婆子去接,可親爹謝松也沒打發個人跟著一并送謝莫如回杜鵑院,相較之下,謝柏多么周全。
而且 ,謝柏是老爺太太心尖兒上的寶貝,在謝家也說得上話兒,且是新中的探花 ,以后大大的有出息。有這樣的一個人能對她家大姑娘另眼相待,張嬤嬤想一想都能歡喜的笑出聲來 。
謝莫如知張嬤嬤的心思,大概杜鵑院實在冷落太久了吧 ,謝柏不過送她回來,張嬤嬤便能歡喜至此。
謝莫如并不覺著謝柏送她回來有何可喜之處,她自幼便不曾從謝家人身上得到過歡喜 ,但也不曾有憎惡。謝家不曾刻薄她,當然,也不曾喜歡她 。她在這里出生、成長 ,可是,她與她的血緣親人之間更仿佛陌路人。
謝莫如不覺著如何,更沒有悲傷或是失望的感覺,好比一件東西 ,你從未得到過,不知這件東西還是好是壞,亦未生出過渴求 ,那么,便無關愛憎。譬如一個自幼茹素的沙彌,你問他喜歡吃肉么?他會說是愛還是厭?不 ,他根本不解其中滋味 。
今日月初,天空一輪彎月如鉤,漫天星子將天地染上一層朦朦星色。連房間也不是完全的黑 ,而是深深淺淺變幻莫測的灰,紗幔之中,謝莫如翻個身 ,靜靜睡去。
謝柏中探花之事令整個謝家都添了三分喜慶,一大清早,謝莫如照例去花園里沿著鵝卵石繞圈兒 。昨兒原說好要做荷葉粥的,張嬤嬤都命人摘好了嫩嫩的鮮荷葉 ,偏生謝莫如晨間轉圈兒時,瞧見園中有新出的薺菜,杜鵑院里她是主子 ,于是,應她要求,早餐便改成了熱騰騰的薺菜鮮肉大餛飩。春三月新出的小薺菜 ,鮮嫩又水靈。園中花木多,自然伴有些野草野菜,薺菜是野菜 ,倘不是有一次張嬤嬤做了給她吃,謝莫如都不知小小野菜這般味兒美。
她吃東西不大含蓄,大家閨秀都要小口小口的優美進食才不失禮儀 ,如吃這餛飩,自然是皮薄餡少縐紗小餛飩最適合 。謝莫如卻偏愛皮薄餡足的大餛飩,大餛飩,湯料精致又要與煮小餛飩仿佛。用大骨頭湯 ,加透明的小蝦皮、蛋皮,出鍋時散入一小搓細細的水綠春蔥末兒,青花瓷的湯匙輕輕在碗里一攪 ,香氣撲鼻。
謝莫如閉上眼睛,聞一聞這餛飩的鮮香,方心滿意足的用起早飯 。她每天堅持一早一晚的鍛煉身體 ,故而身體很好。身體好,胃口肯定也不錯,謝莫如一連吃了兩碗餛飩 ,方心滿意足的起身,挑了一身丁香色的衣裙換了,心滿意足的去松柏院請安 ,然后同謝莫憂一道去華章堂念書。
紀先生能被謝家聘為女先生,不只是因她在宮里做過女官,熟知禮儀 。這位先生簡直無所不知,一般這種人都有一種統稱 ,名曰全才。紀先生是禮儀規矩也能教,琴棋書畫亦知曉,甚至經史子集也有涉獵。謝家請她來過供奉 ,真不是她占謝家的便宜,而是謝家占了大便宜才是 。
昨日學畫,今日則講經。
講的不是和尚念的經 ,而是一本正經的十三經。春秋左傳一開篇便是鄭伯克段于鄢,微言大義,紀先生講了一遍此篇的含義 ,分別對兩個學生提問,謝莫憂不答,謝莫憂道 ,“所謂有因有果,鄭伯有失光明磊落,共叔段野心勃勃也不是假的 。 ”
紀先生看向謝莫如,謝莫如道 ,“各有各的苦衷,左傳上這樣寫,結局是這樣 ,看看就罷了。
謝莫憂聽此“高論”,忍不住道,“凡事總事出有因 ,倘其母武姜一碗水端平,想來也不至于兄弟鬩墻。”
自古至今,人們總喜歡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尋找無數理由。研究莊公兄弟的鬩墻有什么意思 ,還真不如去念念道德經 。謝莫如淡淡道,“鄭莊公十四歲即位,鄭莊公二十二年 ,鄭莊公三十六歲時因共叔段謀反趕跑了他,共叔段又不是一時頭腦發熱便行謀反之事,莊公忍他二十二年,又沒誅殺共叔段 ,算是仁至義盡。在我看來,莊公無甚錯處。至于書上說,‘「鄭伯克段于鄢 。」段不弟 ,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不言出奔 ,難之也。’ 。史官向來希冀人君是圣人才好,殊不知人皆有愛憎。莊公在位時,繻葛之戰鄭國擊敗周 、虢、衛、蔡 、陳聯軍 ,之后又擊敗宋、陳、蔡 、衛、魯等國聯軍,使得鄭國空前強盛。莊公明主之資,為國君 ,施行強國之政,功績輝煌,并無昏饋之舉,算是善始善終之人 。春秋多少人君 ,不如莊公者多矣。這些事不提,單拿出個兄弟鬩墻的事來大書特書,可知史筆刻薄。故此 ,我說看看便罷了,不必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 ”
“至于 ,鄭伯克段于鄢,此事想來是想警醒世人,娶妻娶賢。不然 ,娶得武姜這樣的女人,當真是一人禍害三代。”
謝莫憂與謝莫如一樣的年紀,論長幼 ,不過差一月而已。她在家頗受寵愛,聽謝莫如此話,卻是不能心服,道 ,“二十四孝里,蘆衣順母、臥冰求鯉,閔損王祥受繼母苛待 ,其人待繼母及異母兄弟如何?這還是繼母,而非生母 。武姜再不好,起碼沒刻薄虐待過鄭莊公吧?”反觀閔損王祥 ,人家也沒因受到繼母苛待就把繼母和異母弟如何如何吧?
二十四孝是最老套不過的故事,不論閔損與王祥皆是受繼母折磨,前者在其父發現他受繼母苛待時 ,大怒之下要休棄繼母,閔損跪求父親饒恕繼母,說 ,“留下母親只是我一個人受冷,休了母親三個孩子都要挨凍。 ”父親十分感動,就依了他。繼母見閔損這般仁義,悔恨知錯 ,從此對待他如親子 。王祥這個大致也是如此,不得繼母喜歡,繼母生病要吃魚 ,天寒地凍,河水也結了冰,他大冬天的解開衣服臥在冰上 ,冰忽然自行融化,躍出兩條鯉魚。繼母吃了魚,病痛痊愈 ,自此待王祥如親子。
真的是老掉牙的故事 。
謝莫如真不明白謝莫憂如何拿這個出來說,閔損焉何不替繼母求情呢?反正父親已知繼母不慈之事。他替繼母求了情,是他的仁義。何況 ,家里有繼母所出的三個弟弟,他爹說要休棄繼母,談何容易 。怕多是一時之怒,他替繼母求了情 ,揚了自己的仁義之名,而繼母有前科在,如何還敢有半分對閔損不好。王祥亦是同理 ,王祥大冬天的去脫了衣裳趴冰面上,長眼的誰看不到?繼母還要如何?何況,冬天弄魚的法子多了去 ,也沒人去趴冰面上弄,繼母想為難王祥是真的,不見得就是讓王祥大冬天趴冰上弄魚 ,可人們看到了,就得說王祥為繼母賢孝至此,而繼母刻薄至此。
兩家繼母皆毒辣 ,只是閔損王祥也不是省油的燈 。不然,繼母們刻薄之事如何傳頌千年。而且,謝莫如根本不信王祥這個解衣裳往冰上一臥,冰面自行融化 ,魚自發從河里蹦出來的事兒。王祥又不是神仙。
謝莫如不能說仁義君子不好,便道,“所以 ,閔損王祥是仁義君子,至賢至孝;而莊公為春秋小霸 。”
謝莫憂道,“大姐姐怎么忘了 ,二十四孝第一孝便是舜帝孝感于天之事。舜,同樣是帝王之尊,豈不比鄭莊公高貴百倍 ,卻無莊公之氣量狹小。”
說來二十四孝里,真有幾篇不錯的故事 。圣王舜比閔損王祥都慘,而且 ,舜遭遇的就不是被繼母虐待這樣簡單的,他家繼母直接想要他的命。反正,不知是不是舜家的風水不好,非但繼母想要舜的命 ,繼母所出的弟弟象,連舜的親爹瞽叟都是想方設法不擇手段的要弄死舜。結果,舜硬是不跟他們一般見識 ,后來,舜做了皇帝,還給不計前嫌的給弟弟象封了諸侯 。
說到舜孝感于天的故事 ,先不說舜生活在神仙時代。舜不與象計較是在什么時間,是舜在未稱王之前。倘舜稱王之前,先把象給咔嚓了 ,想必便沒有孝感于天的故事,也不會有堯對他的欣賞了 。
至于舜稱王之后,象好像也沒有不識趣。倘鄭莊公繼位后 ,共叔段沒有謀反,難不成鄭莊公還要上趕著去收拾共叔段?哪怕共叔段謀反,莊公也沒要他命。就是武姜,莊公放出“不至黃泉 ,永不相見 ”的狠話,結果還是挖下地下道母子相見 。不管是為了聲名還是別的,鄭莊公沒殺母弒弟 ,較之秦始皇 、唐太宗如何?
歷史是最沒有爭論意義的東西,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謝莫如不欲爭執 ,“是啊,要不怎么稱舜為圣王呢。”
謝莫憂覺著謝莫如隱諱認輸,唇角一綻 ,也不再說話。
上午時間過得很快,到下課的時辰,兩姐妹收拾起課業 ,于華章堂門口分道揚鑣,各回各院 。昨日因在松柏院用了午餐晚宴,今午,謝太太并無召喚 ,謝莫如與母親方氏一并用飯。
方氏向來只用午晚兩餐,她素來寡言,對謝莫如也沒什么話 ,對午飯也沒什么要求,故而,都是謝莫如來安排。春日非但春光好 ,草長鶯飛的季節,亦有諸多美食 。不論是新生的春筍與鮮嫩的薺菜,便是尋常的小青菜在滾水里燙過 ,拌以泡軟的紅芋細粉、攤得薄薄切的細細的雞蛋絲,淋以香醋秋油,最后將海米在素油里稍稍一煸 ,一并拌入,調以勻味兒,便是一道爽口小菜。
謝莫如享受這樣的春光,方氏臉上看不出喜惡 ,亦不開口說話。謝莫如盛一碗豆腐火腿菇筍湯放在母親身畔,母女兩個食不言,相當靜謐的用過午飯 。方氏起身去服侍杜鵑樹 ,謝莫如告辭出方氏的正小院兒,回到自己的紫藤小院兒后,捧一盞芳香四溢的茉莉花茶 ,于游廊下紫藤花畔靜靜出神。
謝莫如喝過茶,看書直到下午上課的時辰,提前去華章堂等紀先生。紀先生下午教了琴 ,謝莫如對音樂毫無天分,僅止于懂譜會彈而已,彈的一手匠氣 。相對的 ,謝莫憂則于琴道頗有天分,彈的琴曲十分動聽,謝莫如也挺喜歡聽謝莫憂叮叮咚咚的彈琴。
謝家女孩兒的課程并不緊張,可以悠悠然然的打發時間。
謝莫如通常只用早上去松柏院請安 ,下午課時結束便回自己院子或是看書或是玩樂,都可 。
因春時已到,冬日的水仙凋零 ,房間里的盆栽換成芬芳茉莉,白底青花的青瓷花盆,襯著春天特有的青嫩的枝葉 ,一捧小小白白的花苞,香氣卻極濃郁。謝莫如素有閑情逸志,換了家常衣裳收拾茉莉 ,不一時,松柏院里小丫環阿芬過來傳話,謝太太叫她過去。
謝莫如只得重換了襦衣襦裙 ,重梳了發髻,重簪起珠花,令張嬤嬤安排晚飯,道 ,“若是我回來的晚,讓母親先用。”便帶著靜薇、紫藤去了 。
這世上,閨秀有閨秀的作法 ,丫環有丫環的作法。
譬如,若傳話是喜事,如昨日謝二叔中了探花 ,謝太太房里的大丫環素馨親去華章堂傳喜訊,不必問,丫環便自會報喜。譬如 ,前日謝太太著人叫她去選首飾,那來傳話的丫環也是臉上帶笑 。今日傳話的是阿芬,這個小丫環謝莫如見的不多 ,也知她是松柏院的三等小丫環,初初留頭,一身大丫環穿舊賞下又改過的青衣青裙,話不多 ,也很老實。如阿芬這樣的小丫環,一般傳話的事是使喚不到她的。
謝莫如不必打聽也知謝太太找她應不是喜事,故 ,謝莫如也未擺出歡喜的表情來,只是一幅安然淡淡的神色,邁進松柏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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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丈夫
不知是不是謝莫如的錯覺,松柏院不似以往熱鬧 ,仆婢見她進來,多了幾分小心與恭謹。當然,這種小心恭謹并不是因為謝莫如的身份值得小心恭謹 ,而是不想沾染晦氣的那種小心恭謹。
謝太太依舊在坐慣了百子千孫的花梨木的榻上坐著,依舊富貴雍容,美貌從容,面兒上甚至沒有慍色 ,雙手握著一只白玉盞,只是眼睛里有一些冷 。
謝莫如見了禮,謝太太笑 ,“莫如來了,坐。 ”人因歡喜而笑的時候眼睛會有一些彎彎的線條,謝太太的眼睛一如剛剛 ,故此,笑不至眼,更不至心。
謝莫如卻是坦蕩的坐了 ,她只需要知道謝太太有些不高興就是了 。謝莫如自己也有好幾張適當的神色拿出來給人看,所以,她知道人高興時什么樣 ,不高興時什么樣。
大丫環素藍捧上一盞茶,謝莫如接了,微呷一口,淡香清透 ,定是今年新茶。靜靜坐著,謝太太不說話,她便也只管吃茶。
謝太太自認為見過不少大世面 ,卻總是為謝莫如的定力感到驚心 。你不說話,謝莫如便不說話。哪怕你說話,她興許“嗯”一聲就再不言語了。
謝太太一直覺著謝莫如性子古怪 ,真的,如與謝莫如年齡相仿的謝莫憂,清澈如同山中溪流 ,美麗活潑討人喜歡 。同謝莫憂說話,輕松愉快且舒適。謝莫如則不同,謝莫如性子偏淡然 ,她不是冷,她是那種審視后的得出結論的淡然。謝太太不大喜歡謝莫如,與這樣的人說話,謝太太會不自覺的在腦子里多過幾遍 。并不是謝莫如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需要謝太太慎重對待,而是,對著謝莫如這樣的人 ,不由自主的便會慎重。
所以,謝太太并不喜歡同謝莫如打交道。反正,謝莫如是謝家的血脈 ,養她長大,盡血脈之情,便罷了 。
只是 ,既然她吃謝家的飯長大,有些話,該說還是要說的。
謝太太面色溫文 ,笑,“我成天在屋里無事,就喜歡同你們小孩子家說說話兒,也熱鬧。正想說呢 ,紀先生來咱家時日未久,她講課還好么?”
謝莫如點頭,“紀先生學識淵博 ,很好 。”
謝太太笑問,“今天學了些什么? ”
剛說完這句話,謝莫如還未開口 ,謝莫憂與謝柏進來了,謝莫憂一身大紅衣裙,懷里捧著一束半開未開的桃花 ,桃花映人面,人面比桃花更嬌美三分。
謝太太笑,“你們怎么碰一處了?”
謝柏一身天藍錦袍 ,頭束金冠腰懸美玉,風度翩翩人物俊美,笑,“我剛從外頭回來 ,在園子里瞧見阿憂,這丫頭使喚著我折了許多桃花,說是給母親插瓶。”
“晌午吃飯時我見祖母這里瓶中供著的桃花不鮮了 ,就有心想換,一時忘了,剛剛經過花園正想了起來。我個子矮 ,丫環也不高,還是二叔最好,我這也是給二叔盡孝的機會嘛 。 ”謝莫憂帶著一點點撒嬌 ,捧著一抱桃花上前,給謝太太看過,親自去換玉瓶里供著的桃花。
謝太太眉眼彎彎 ,“明日再換是一樣的。”
“明日也是換,今日也是換,早換一日,瞧著新鮮的花兒 ,心情也好 。”謝莫憂對著謝莫如微一福身,問,“大姐姐怎么來了? ”
謝莫如在謝柏進門時便起身了 ,與謝柏見過禮后,對謝莫憂微頜首,道 ,“祖母叫我過來說話。”
謝太太笑,“我正說呢,紀先生來家也有些日子了 ,想問問你們姐妹,紀先生教的可好?”
謝莫憂手里拈著一枝桃花,道 ,“挺好的。 ”
“今天紀先生都教什么了?”謝太太問 。
謝莫憂想都未想,道,“左傳,鄭伯克段于鄢。下午學琴。”
謝太太微點頭 ,“做何解? ”
謝莫憂還是自己的觀點,道,“鄭伯心胸狹隘 ,共叔段野心勃勃,武姜太心太偏 。”說著,她嗅了嗅手里的桃花 ,看謝莫如一眼便繼續為謝太太插花。
謝莫如知道謝太太為何找她來說話了,謝太太的美眸也望著謝莫如,謝莫如道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
謝太太臉上的笑就有些淡了,“哦 ,依你說,鄭伯還情有可原 。”
謝太太總不會無緣無故說起華章堂的事,既然謝太太有問,謝莫如道 ,“也要看跟誰比,相較于玄武門之變的唐太宗,驅逐生母永未再相見的始皇帝 ,鄭伯一未誅殺共叔段,二未驅逐生母,人品尚可。 ”
謝太太道 ,“左傳寫此篇,實乃為警誡后人,兄弟鬩墻 ,母子反目,終非善事。便是鄭伯為人,亦要留下千古罵名。至于唐太宗 ,始皇帝,再如何雄才大略,史筆如刀,后人難免說一聲毒辣涼薄的 。”
謝太太嚴辭正色的說這一席話 ,謝莫憂放下花枝,謝莫如起身,二人皆垂手應了。謝太太道 ,“做人,還是要往好里做的,對不對?”
這話 ,誰敢說不對?
謝莫如謝莫憂皆齊聲應了。
謝太太又道,“別人家我管不著,但在咱家 ,咱們謝家子弟,定要齊心協力,方能興旺家門 。你們要記著 ,一旦哪日兄弟鬩墻,互為傾軋,那離禍事也就不遠了。若我謝氏族中有此不肖子孫,不論是誰 ,我再容他不下的!明白嗎? ”
謝莫如謝莫憂再次齊聲應了。
謝柏撓撓臉,斜靠在椅中,屁股坐的歪 ,身子自然也是個歪的,總之很沒坐相 。但因他人生得俊,即使沒個坐相 ,也是十足的俊美。謝柏嘴里念念有詞,卻又讓人聽不清,謝太太皺眉看向小兒子 ,道,“說話就說清楚些,怎么嘟嘟囔囔的。”
謝柏一本正經道 ,“我得趕緊把娘你說的話記下來,一會兒也如法炮制的拿來教訓阿芝他們一番,才叫威風呢 。”
謝太太給次子攪了局,因是心愛的小兒子 ,又剛中了探花,模樣也可人疼,做親娘的 ,哪怕小兒子拆自己的臺,也舍不得訓他一句的,反是笑 ,“都快成親的人了,還這樣沒個正形。 ”
“在娘面前,要正形做什么。”謝柏咧嘴一笑 ,問,“晚上吃什么?我跟娘你一道吃 。”
謝柏與謝太太討論起晚餐的內容,謝莫憂悄悄松了口氣 ,暗道自己來的實在不是時候,只是掛落也吃了,便繼續整理桃花。謝莫如神色不變,一時 ,謝尚書謝松父子自衙門歸家,謝太太單留下丈夫與小兒子,將余者打發回各自院落。
謝莫如照例在謝太太門口對謝松說一句“就送父親到這兒 ” ,便帶著靜薇 、紫藤回了杜鵑院。
張嬤嬤迎上來,笑道,“我還以為姑娘得在太太那里用飯呢 。”
謝莫如擺擺手 ,因天光尚好,未進屋,直接坐在爬滿迎春花的秋千架上 ,一晃一晃的問,“晚飯好了沒?”
“差不離了。 ”
“擺上吧,我跟母親先用飯。”
張嬤嬤想說 ,還沒到用晚飯的時辰,又想,她家大姑娘年紀尚小,小孩子家不禁餓也是有的 ,也說不上什么時辰不時辰的 。張嬤嬤擔心謝莫如挨餓,忙去小廚房催飯了。
晚飯照舊擺在方氏的正小院兒,以往用飯前謝莫如必然換了家常衫子摘了珠花散了發髻洗漱后才肯用飯 ,今日只是凈手凈面而已。張嬤嬤思量她是真餓了,頻頻給她布菜 。方氏因晚飯時辰略早而沒什么食欲,吃得有一筷子沒一筷子。謝莫如并不餓 ,只是不想一會兒空著肚子去聽謝松的教導罷了。
人皆有其性情,譬如謝莫憂,今日謝太太一場教訓 ,謝莫憂定要同謝松說的 。鬩墻二字令謝太太警醒至此,謝松不論是因謝太太今日突發的教導,還是別的原因 ,想來待謝莫憂多嘴后也要差人喚她過去說話的。
謝莫如與謝松素來無話可說,尤其是知道謝松要說什么話時,更是連聽的欲望也沒有,更沒有將同一件事連續向第三個人解釋的欲望。重復做一件事 ,或重復說一套話,會令人疲憊 。有這樣的時間,謝莫如喜歡窩在自己小院兒看書 ,或是看她娘一日復一日的伺候那棵杜鵑樹。
她的耐心比起她娘來,還是差了許多哪。謝莫如默默的想。
意識到自己的不足,于是 ,謝莫如很認真對待牡丹院來傳話的小丫環 。用畢晚飯,漱過口,又喝了一盞茶后 ,謝莫如問張嬤嬤,“是新送來的茶么?”與謝太太那里的新茶一個味兒。
張嬤嬤道,“是 ,姑娘去太太那里后,姨奶奶打發人送來的,說是今年的新茶。老奴便自做主張的換了新茶 。”
謝莫如點頭,“這茶不錯。 ”
衣裳不必重換 ,頭發不必重梳,因此這一次,謝莫如到牡丹院的速度很快。
謝松的臉色不大好 ,寧姨娘一只秀白如玉的手拍拍謝松的手,對謝松使個眼色,謝松面色微緩 ,寧姨娘笑,“大姑娘坐吧,大爺是想著 ,好些天沒一道吃飯了,咱們一道吃個飯,也說說話 。”
謝莫如安穩的坐在椅中 ,道,“不知父親美意,剛剛同母親已用過晚飯。待下次父親有賜,再領不遲。”
謝松本就心情不大好 ,聽到謝莫如一提方氏,于是,心情更不好了 。就是寧姨娘 ,也有幾分訕訕。寧姨娘笑,“我去廚下看看,你們父女好生說話兒。 ”便裊裊娜娜的下去了 ,還善解人意的將屋中下人帶了走 。
謝松開場白很直接,他道,“以后念書 ,多念些《女誡》《內訓》《女論語》之類,對你有好處。”
謝莫如眉眼沒有半點動靜,只應一聲 ,“是。”
謝莫如就有這樣的本事,她不知何時修煉出的這樣的神色,不喜也不怒,不憂亦不懼 ,她說一句“是 ”,你立刻不知接下來要如何與她交流。好在,謝松也沒有太強烈的與長女交流的意愿 ,他只是把自己該說的話說完,道,“女孩子家 ,不要太悶,活潑些,更討人喜歡 。”
謝莫如依舊是老樣子 ,應一聲,“是。”
謝松完全不想說話了,他道 ,“你既然用過晚飯,我便不留你了。有什么事,同你姨娘說 。 ”
謝莫如起身告退。
牡丹開的早,春寒尚在 ,牡丹院的牡丹便都開了,于一彎水石堆砌的曲欄中,華麗且富貴。寧姨娘在侍弄花草 ,見謝莫如出來想迎上前說幾句話,謝莫如對她微一頜首,抬腳走了 。
寧姨娘淡淡一笑 ,精致的眉眼間有些失落有些自嘲,放下手里的牡丹,寧姨娘華麗的裙擺蕩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繡有并蒂蓮的金縷鞋踩在青石路上,門前丫環恭敬的打起湘妃竹簾,寧姨娘一步步走到丈夫身畔 ,低語說起話來。
謝松淺笑的握住寧姨娘的手。
寧姨娘含笑回握,看,這是她的丈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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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不過小事耳
謝莫如回杜鵑院的時間并不晚,主要是她對謝松,謝松對她皆無話好說。該說的說完了 ,她自然就可以回來休息。
倒是張嬤嬤挺擔心,服侍著謝莫如進屋就問了,“老爺尋姑娘 ,可是有事?”
“沒什么,一點兒小事 。”謝莫如不覺著那算什么事,想必謝太太不說 ,謝松也不會找她說話。
對銳摘掉珠花釵環,散開發髻,通過頭 ,將頭發松松的在腦后挽了個圓髻,用一二單珠簪固定便好。謝莫如換了身家常衣裙,照例去園子里散步。
正小院兒的月亮門已然緊閉,不知她母親在里面做什么 。謝莫如胡思亂想著 ,她喜歡猜度各人的心思,尤其在謝家這種有話從來不直說,有事從來要拐著彎兒做的人家 ,大家心思紛紜,極具意態。謝太太是如何知道華章堂的事的呢?
謝太太并沒有三頭六臂,她們上課的時候 ,大小丫環都是在外面服侍的。這其中,她的丫環靜薇、紫藤,謝莫憂的丫環聽琴、喜雨 ,另外就是服侍紀先生的小丫環阿默 。阿默是個啞巴,紀先生縱使到謝太太那里說一下學生們的課業,也不會細致到每個學生都說了什么的去跟謝太太重復 ,無他,太有損紀先生的身份了。靜薇、紫藤都與她在一處,剩下的就是謝莫憂與聽琴 、喜雨了。倘是謝莫憂,她應該不會上趕著去吃掛落吧 ,謝莫憂也不至于特意掐著時間去看她被訓,便是心里得意她倒霉,大面兒上謝莫憂還是要看一看 。何況 ,與謝莫憂同到謝太太屋里去的謝柏直接為她解了圍。謝莫憂也沒這樣的好心。
不是她,不是謝莫憂,也不是紀先生 ,那么,就是謝太太刻意著人去打聽這事了 。
好端端的,她們又不是頭一天去華章堂上課 ,便是謝太太關心兩個孫女的課業,怎么早不打聽、晚不打聽,偏偏昨兒個去打聽。
哼 ,這就很有意思了。
看來,她令某些人不安了 。
而且,謝太太也有所不安。
某些人的想法很容易明白,但 ,謝太太的心思就令謝莫憂有些費解了。謝太太這般擔心“鬩墻 ”之事么?想到謝太太冷肅的模樣,謝莫如分析,她一定是觸動了謝太太的心事。
是什么心事呢?
啊 ,謝松肯定也有同樣的心事 。
寧姨娘也很清楚的事……
謝莫如回頭望一眼正小院兒緊閉的朱紅漆的月亮門,啊,他們給她提了醒兒。要忌憚到學個“鄭伯克段于鄢”都如同被觸心中禁忌 ,忌憚成這樣,她母親依舊生活在杜鵑院,她們不敢減她半點份例 ,她不出去,她們也不敢進來。更要命的是,這般忌憚 ,還沒有施以暗手 。不,說沒有并不準確,應該是不能,或者 ,不敢?
謝莫如幾乎要愉悅的笑出聲來了。
她一直覺著母親大約是世間最冷淡的母親了,卻原來,是母親給她以庇護。母親在正小院兒一日 ,她且能安穩一日 。
謝莫如一直轉到天色將晚,方回屋沐浴,安歇不提。
第二日一早 ,謝莫如照舊去謝太太院里請安,謝太太不至于再拿出昨日的事來說,謝莫如依舊是矜持姿態 ,于是,請過安,祖孫兩個便恢復了誰都不理誰的舊狀。
一時 ,寧姨娘帶著謝莫憂姐弟四人到了,略說幾句,謝莫如謝莫憂便去華章堂念書 。紀先生依舊在講左傳春秋,不過 ,上午放學時說了一句,“太太傳話說,要略增些女四書來念 ,我原想不必這樣急,既是太太吩咐,待你們得了書 ,我們便讀一些女四書。”
姐妹二人皆應了。
出了華章堂,有一段路姐妹二人要同行,謝莫憂道 ,“大姐姐,你說祖母是不是生氣了?”
天空太陽燦爛,謝莫如罕見的給了謝莫如一個淺笑 ,微一頜首,“我先走了,下午再一起說話兒吧 。 ”
謝莫憂哼一聲,翻個白眼 ,抬腳去了松柏院。
謝家除了妻妾不明外,人員構成其實偏于簡單,自從老太爺老太太過逝 ,家也分了,最上頭就是松柏院的謝尚書謝太太,中間是謝松謝柏兄弟 ,謝柏未婚,謝松一妻一妾,方氏長年安居杜鵑院 ,謝松與寧姨娘帶著三子一女居牡丹院。
相對于那些等閑一府住著三五十口主子的人家,謝家人口簡單,如鄭伯與共叔段的事還未來得及發生。謝莫如與母親方氏都是隱形大法的集大成者 ,盡管她們或者在某些人心中極具存在感,但憑良心,起碼在謝家下人眼里,這母女二人是極為低調的 。當然 ,由于寧姨娘太過賢惠,給杜鵑院的東西都是上上等,家下人等也不敢太過怠慢。
這樣的家庭 ,導致謝莫憂相對單純的性格,何況年紀尚小,她還是個喜怒由心的孩子。
謝莫憂素來是喜則喜怒則怒的人 ,給謝太太請了安,謝太太笑,“我正說一人用飯無趣 ,你二叔又不在家,正好你同我做個伴 。”
如謝太太這位謝家的當家太太,其實也不很是自由。謝太太與丈夫感情好 ,丈夫謝尚書中午在衙門用工作餐,只一早一晚在家里用飯。謝太太年紀在這里,做祖母的人了,雖一早一晚能與丈夫共用飯食 ,中午卻略顯寂寞,孫子們都已入學念書,午飯在學里用 ,謝太太倒是想孫女們陪著,偏生謝莫如卡在中間 。謝太太不大喜歡謝莫如,她要號召孫女到她房里用飯 ,卻也不能落下謝莫如。謝莫如對謝太太的感觀與謝太太與她的感觀是一樣的,尤其,謝莫如是個很有耐心的人 ,早上給謝太太請安,她都是第一個。倘謝太太讓孫女都去松柏院用午飯,謝莫如再不喜歡 ,也不會拒絕 。
早上請安一道喝盞茶倒罷了,倘整個午餐時間都要相看兩相厭,于謝太太,于謝莫如 ,都不是什么舒適體驗。
于是,謝太太吩咐各房自己用自己的。
但,謝莫憂主動過來 ,她老人家也高興的很 。
謝莫憂今日卻是不高興的,謝太太摟了她在懷里,笑問 ,“這是怎么了,嘴巴這樣翹著,莫不是先生課上打你板子了。”
謝莫憂非但喜怒隨心 ,她還有個令人贊賞的性格,她有啥說啥,直言直語。在謝家 ,這實在是令人珍視的美德。于是,她就說了,“放學后我跟大姐姐說話,大姐姐不理我 。 ”
寧姨娘正在謝太太這里服侍 ,聽這話不禁嗔閨女一眼。
謝太太撫著謝莫憂的脊背,笑,“好了 ,一星點兒小事兒,這也值當生氣。中午有鰣魚,一早剛運到的 ,我叫廚下燒來吃,咱們一并嘗嘗 。”
謝莫憂雖是個直言直語、喜怒隨心的人,也不是沒有心計 ,見祖母說起菜來,也很捧場道,“鰣魚難得 ,清蒸最佳,祖母,咱們把去歲的桃花酒拿出來喝才好。”
“也好。 ”桃花酒是謝府自釀的甜酒,女眷多喝這個 ,謝太太便命人去溫酒 。
自來,但凡謝太太院里有的東西,杜鵑院里也不會少。
謝莫如見午飯有一道清蒸鰣魚 ,道,“這倒是難得的東西。”
張嬤嬤道,“聽說攏共也就五六條 ,金貴的很喲 。咱們院兒里得了兩尾呢。”話到最后,張嬤嬤忍不住的得意開心。
謝莫如其實對鰣魚興趣不大,她也沒嘗出多好吃來 ,不過,這種魚頗是珍貴,是宮中貢品 ,每年這時節宮里還有鰣魚宴,自然也是權貴之家的珍品了 。只是,她在書上看說鰣魚味兒雖美,但離水即死 ,轉瞬變味兒。當然,入權貴之家的鰣魚定是捕撈上岸即刻放入冰中儲存然后人停馬不停千里迢迢的運到帝都來。不過,這仍是死魚再燒的 ,鰣魚不比做臘魚之類的肥大魚種,這種魚,就是吃個鮮。如今鮮味兒已失 ,形同雞肋,謝莫如還動了一筷子,方氏根本動都沒動 ,撿著一碟子油爆河蝦用了些 。
謝莫如道,“晚上把另一尾紅糟后給紀先生送去。 ”冰鰣魚已失其鮮,倒不若紅糟的好。
張嬤嬤笑應 ,她覺著她家大姑娘心地再好不過,對下人寬待不說,對紀先生亦極為尊重 。平日間有什么時令新鮮東西,或是難得的好東西 ,均不忘紀先生這一份兒的。
謝莫如與母親方氏用過午飯便各自歇息去了。
謝莫憂在謝太太用過午飯后,同服侍謝太太用午飯的寧姨娘回牡丹院說話 。
謝家規矩分明,寧姨娘再如何有美名 ,再如何生下一女三子,方氏在一日,她依舊是姨娘。方氏雖不出杜鵑院 ,亦早失丈夫之心,在謝家活的如同隱形,可偏生不肯去死上一死 ,還每日上上下下的打理杜鵑樹鍛煉身體,謝家不知為何,還不敢怠慢的供奉著杜鵑院。于是 ,寧姨娘想熬死方氏自己扶正,當真是項遙遙無期的大工程 。當然,依寧姨娘之美名,她怎會作如此大逆不道之想。
她這般的賢良 ,謝太太都為之感動,讓她中午服侍著用飯呢。
真的,一個姨娘 ,當家太太能允你服侍用飯,絕對是抬舉了 。
因要在謝太太身邊服侍,故此 ,謝太太謝莫憂都吃好了,寧姨娘肚子還空著呢。
一回牡丹院,謝莫憂忙令丫環去傳飯。其實下人早預備著呢 ,寧姨娘幫著謝太太掌家事,她又素有美名,膝下三子一女 ,深得謝松寵愛。下人最是眼利心明,知道這位姨奶奶不過如今帶個姨字,以后是有大造化大福氣的人 。
故此,飲食上絕對極具奉承之意的。
盤子碗的擺了一桌子 ,謝莫憂濃淡相宜的兩條眉毛微皺,問,“怎么沒有鰣魚?”
不待下人回話 ,寧姨娘笑,“我的大小姐,你可真會過日子。攏共也就六尾 ,你祖母院兒里兩尾,杜鵑院兒兩尾,你二叔院里一尾 ,咱們院里一尾 。我中午一人吃那個做甚,待晚上你爹回來,叫了你兄弟們過來 ,咱們一并嘗個鮮就是。誰知你饞貓似的專會聞味兒,中午就尋到了你祖母那里去。唉,天生的有口福 。”
謝莫憂撇嘴,“杜鵑院也得吃得了兩尾呢。 ”
寧姨娘臉一冷 ,“再說這話,我可要打你了。”揮手將丫環婆子的打發下去 。
謝莫憂分得清她娘是真不高興還是只嘴上說說,她坐在一畔椅中給她娘布菜 ,道,“我就嘴上一說,娘你快吃飯吧 ,別等的涼了胃又不舒坦。”
寧姨娘嘆口氣,拾起銀筷,道 ,“以后嘴上也不準說。”
“知道了 。 ”
一時用飯畢,母女兩個一道吃茶,謝莫憂道 ,“昨兒個就換了新茶,我總吃著咱們院兒的茶不如祖母那兒的茶味兒好。”以往年紀小,謝莫憂并不吃茶,待大些 ,方開始學著吃茶,每日也不準多用。
寧姨娘嗔笑,語氣卻是充滿憐愛 ,“你這張嘴啊,真是絕了,你弟弟他們都吃不出不同來 ,偏你就能吃出來。”
謝莫憂翹著嘴巴,“誰說弟弟他們吃不出來的,他們只是不說罷了 。 ”
“那偏你來說。”寧姨娘話間帶著薄薄的責怪之意 ,語重心長,“都是明前茶,上上等的是有限的 ,不要說咱家,公侯家也是一樣,自然要先供你祖母那里。你祖母素來疼你,不會連這個道理也不懂了吧?”
謝莫憂道 ,“我倒不是沒吃過好茶的,只是,我早瞧見了 ,上上等的好茶,除了祖母那兒,也就大姐姐那里有 。 ”
寧姨娘嘆口氣 ,“你這樣喜怒隨心,實在令我不放心。”
“喜怒隨心怎么了,難不成高興了不歡喜 ,生氣還要憋著,日子也不要過了。”謝莫憂一拽母親繡著牡丹紋的衣袖,撒嬌 ,“再者說,我在娘跟前兒,還不能喜怒隨心了? ”
“你呀,就是心思淺 ,給人一眼就看透了 。”寧姨娘撫摸著閨女柔軟光滑的發絲,輕聲道,“你念書這也好幾年了 ,還跟小時候一樣。聽說你祖母昨天考你們了。”
“是啊,就是學了篇‘鄭伯克段于鄢’ 。 ”謝莫憂道,“祖母問了大姐姐 ,也問了我,似乎對大姐姐的回答不大滿意。”
寧姨娘唇角微勾,“知道你祖母為何不滿意嗎?”
“大姐姐說的那些話 ,要我,我也覺著不對。左傳里有這篇文章,原是為了警醒世人不要兄弟鬩墻的 ,難不成因鄭伯做國君做的不錯便情有可原么?”謝莫憂道 。
寧姨娘微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
謝莫憂畢竟年紀不大,又頗受父母寵愛,故而尚有些天真氣息 ,不解的望向母親。寧姨娘柔聲道,“你呀,是白長一張聰明面皮。”
寧姨娘輕聲道 ,“你是我肚子里出來的,我疼誰也越不過你去 。世上的道理啊,都在書里寫著呢 ,你要細細揣摩才好。我不對她好,如何有我的好名聲。她就比你明白,你看 ,我這般供著她多年,也不見她對牡丹院有半分親近 。”
捧殺的道理,謝莫憂也知道 ,她鼓了下嘴巴,心里亦覺著她娘辛苦多年,謝莫如卻不識抬舉,謝莫憂道 ,“可見是養不熟的。 ”
“是啊,養不熟。”看女兒不算愚鈍,寧姨娘悠悠笑著 ,索性再點女兒一句,“你祖母你爹爹喜歡你,你也得留意些身邊的事了 ,不能再一味憨吃憨玩兒了 。我再問你,你祖母為何把你們一季八套新衣裙提到每月六套新的?又給你那些好首飾?”
謝莫憂道,“這我如何不知 ,我們也大了,以后出門走動的時候肯定多的,若去別人家作客 ,自然得有幾件像樣的衣裳,方不墮了咱家的名頭兒。 ”
寧姨娘憐愛的望著女兒秀美臉龐,呷口茶,“是啊 ,你知道,你猜,你大姐姐知不知道?”
謝莫憂對謝莫如沒啥好印象 ,嘟囔,“這我如何知道?她知道就不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唄。”
“她要不知道 ,就不會送桃花討你二叔喜歡了 。她要不知道,往日間話最少的人,如何會在課上突發妙語。 ”寧姨娘慢慢的說 ,“她可是個聰明人,阿憂。”
謝莫憂道,“祖母就因她課上的話訓斥她了呢 。”
寧姨娘眉間含笑 ,繼續點撥女兒,“她說的沒有半點錯處,明明比你更有見地,倘你們換一換 ,你祖母定不會訓斥你,反會贊你。 ”
謝莫憂有些迷惑不解了,寧姨娘道 ,“你大姐姐機敏過人,她是知道想要出頭,可是 ,她出不了頭。我不會讓她要了你的強,你祖母也更喜歡你。你也大了,不要總糾結個茶啊魚的 ,咱家難道是缺衣少食的人家?把眼睛放長遠,只要你以后比她嫁得好,過的好 ,再看今日一盞茶,一條魚,不過小事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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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百靈
謝莫憂跟親娘學了無數機巧靈敏,于為人處事上自添了些許心得。且,給親娘這般一開導 ,謝莫憂也覺著,自個兒真沒必要去同謝莫如爭。她娘賢良,自不會怠慢杜鵑院 ,可家里誰會正眼看杜鵑院嗎?
真沒有 。
既如此,自己何需要將謝莫如放在眼中呢?
父親的態度,祖母的態度 ,已說明一切了,不是嗎?
自來最恨“庶出”二字的謝莫憂經親娘點撥,驟然想通這一節 ,頓生出無數豁然開朗之感。只是,謝莫憂還未開朗一日,就聽得一個令其不大開郎的消息:二叔謝柏送了一只百靈鳥兒給杜鵑院。
謝柏之于方氏是再正經不過的小叔子,自然不可能送這種東西給長嫂 ,他是給謝莫如玩兒的 。
謝柏已經許多年未曾到過杜鵑院了,記得小時候,杜鵑院是謝家最熱鬧的院子 ,隔著圍墻便能聽到里面傳出的歡笑熱鬧聲。謝柏站在杜鵑院的紅漆大門外,寂寥的似能聽到春風拂過時光的聲音,小廝墨竹輕輕的扣幾下門 ,里頭并無動靜。墨竹道,“二爺,是不是大姑娘不在家?”
謝柏道 ,“再敲 。 ”不在家能去哪兒?除了請安去松柏院,念書去華章堂,謝莫如也沒其他去處。
又等了一會兒 ,院門自里打開,一個青衣婆子出來,見是謝柏連忙行禮請安,謝柏問 ,“莫如在么?”
青衣婆子也不敢叫謝柏在門口等著,便道,“大姑娘學堂剛回來 ,在紫藤小院兒歇著呢。”
謝柏不知紫藤小院兒是哪兒,不過婆子在前引路,他便自小廝手里接過竹編的鳥籠子跟著婆子進去 ,小廝在外等著 。
早先說過,杜鵑院這院子設計非同尋常,進門繞過油白的影壁便是花園 ,哪怕如今杜鵑院清靜些,花園的景致也是不錯的。何況還有杜鵑院因其得名的那株杜鵑樹,謝家這株杜鵑樹 ,闔帝都都有名的,謝柏記得小時候,時常來看那一樹的杜鵑花開。此時時令尚早,杜鵑還未開花 ,謝柏見有人在樹上修剪照顧,不禁又是一嘆。婆子拐了個彎,沿著鵝卵石砌的小路 ,經一灌迎春花叢,過了月桂門,見紫藤正在院中晾帕子 ,忙道,“紫藤,二爺來了 ,姑娘呢? ”
紫藤嚇一跳,她們這院子除了來傳話送東西的下人,素來無客到訪的 。她人小且老實 ,這會兒見了謝柏竟不知要說什么,一時急的臉都紅了。
好在,謝莫如就在廊下看將開未開的紫藤花,謝莫如撥開紫藤花串 ,看向謝柏,喚了聲,“二叔。”
謝柏舉起手里的鳥籠子 ,“買只鳥兒給你玩兒 。”
謝莫如這院子寬敞,紫藤沿著回廊長勢頗好,便是院中 ,也搭了紫藤花架,沿廊引出,太陽大時 ,正是一段蔭涼。那紫藤花架下便置了藤桌藤椅。如今下半晌,又是仲春時節,料峭春寒剛去 ,天氣也不熱,叔侄兩個便在這花架下坐一坐 。謝莫如瞧著問,“這是百靈么。 ”
“對。”這鳥兒是調\教好的,謝柏一逗 ,便叫了一套十三口,十三口是指百靈學的諸如麻雀 、母雞嘎蛋、貓叫、砂燕或雨燕 、犬吠、喜鵲、紅 、油胡蘆、鳶嘯鳴、小車軸聲 、水梢鈴響、大葦鶯,虎伯勞結尾的叫聲 。謝莫如聽的有趣 ,不覺微笑,心下已隱隱猜到謝柏來意,卻又不敢確認 ,只道,“多謝二叔。”
“客氣什么,喜歡就好。 ”謝柏是覺著昨日母親說話有些過了 ,古來還有諸子百家呢,學問上的事兒,真沒一是一 ,二是二的,一篇史料,謝莫如自有見解,實在算不得錯處 ,母親那般疾言厲色,謝柏不好說母親不對,便買了只百靈來哄謝莫如開心 。
張嬤嬤端來茶 ,謝柏呷一口道,“這上上等的新茶,除了母親那里 ,也就是你這里了。”
謝莫如望著謝柏沒說話,謝柏原想接著說“可見母親心里待莫如是好的”,偏生給謝莫如這靜靜的一望 ,那話便沒出口。謝柏揮手打發了張嬤嬤,方悄聲與謝莫如道,“你這里衣食周全就好 ,你祖母有了年歲,你是個好孩子,凡事往寬里想。 ”
想明白謝太太那反常的訓斥后,她真沒將謝太太放心上 。謝柏特意為此而來 ,謝莫如道,“二叔多慮了,倒叫我白得了只百靈。”
謝柏笑 ,“你要喜歡,待有了好的,我再尋來送你。”
“有一只就夠了 。”謝莫如又瞧了一回百靈 ,便叫紫藤掛到廊下去了。
謝柏頭一遭過來,往日與謝莫如也不大熟,見她還喜歡這百靈鳥 ,略說了會兒話,謝柏道,“我去松柏院用飯 ,你也一道吧。 ”
謝莫如道,“我這里已備好了 。”
謝柏便起身告辭,謝莫如送至門口。墨竹服侍著謝柏走遠了方松了口氣,說 ,“離大姑娘近了,奴才話都不敢多說。”
謝柏心下一嘆,想謝莫如雖在家住著 ,雖姓謝,卻是與家中諸人涇渭分明,感情淺淡 。又想她一個小姑娘與其母住在這鮮人問津的杜鵑院 ,一住多年,家中人這般忽視,也不怪謝莫如冷淡。其實謝莫如也說不上冷淡 ,充其量不大熱情罷了。可人家謝莫如就是這端凝的脾性,誰要住杜鵑院能住出活潑來,謝柏也得覺著此人缺心少肺 。
謝柏腦子里胡亂思量一陣 ,徑自回了自己院里。
大丫環墨菊帶著黃玫、紫瑰兩個上前服侍,謝柏換了家常衣裳,洗過頭臉就往床上一躺,就要睡了的樣子。墨菊道 ,“太太那邊兒打發人來問過兩次二爺回來沒,想是惦記著二爺呢。二爺既回,何不去太太跟前兒坐一坐 ,也好陪著太太用晚飯 。 ”
謝柏心緒不佳,闔了眼道,“今日不餓 ,你去同母親說一聲,晚飯不必等我。都下去吧。”將一眾丫環都打發了 。
墨菊本想再勸,只是看謝柏臉色淡淡 ,便未敢多言,上前拉開薄被為謝柏蓋好,微微一禮 ,帶著黃玫紫瑰退下了。出了房門又吩咐黃玫在外間聽著里頭的動靜,又命小丫環翠兒去喚了墨竹來,問墨竹是不是二爺在外頭有什么不痛快。
“咱們二爺新中的探花兒,外頭誰敢給咱們二爺不痛快 。”墨竹壓低聲音 ,“二爺不知怎地,自茶樓出來就去了花鳥市,買了只百靈送給大姑娘。杜鵑院那地方 ,我去了都不敢大聲喘氣兒,我看二爺出來臉色就不大好了。 ”
墨菊輕聲道,“這話不要對別人說 ,主子們的忌諱橫豎你也知道 。”
墨竹連忙應了,墨菊拿些點心果子包了一包打發了他,心下思量片刻 ,方去松柏院回話。
謝太太很是關心小兒子,問墨菊,“可是在外頭吃酒了?”
墨菊根本未提杜鵑院的事 ,只道,“并未吃酒,早上出去時說是與同年們一道喝茶的。二爺這幾日,日日有應酬 ,本也有些勞乏 。 ”
謝太太喜怒不辨的說了句,“好生服侍你們二爺。”便打發墨菊下去了,命人去叫今日服侍兒子出門的小廝。
話說 ,墨竹自蒼柏院出去,就想著將果子帶回家給家里的小兄弟吃,偏又聽松柏院相召 ,便先去茶水房將果子給自己娘收好,方快步去了松柏院。果然謝太太問的也是他家二爺的事,墨竹照舊說了 。杜鵑院素來是謝府的忌諱 ,那些新挑上來的仆婢便罷了,興許瞧著杜鵑院冷清就弄些跟紅頂白的事。墨竹卻是謝家家生的奴才,他父親是謝家的管事 ,母親管著茶房,都是有頭有臉的差使,知道的自比尋常仆婢多些。墨竹卻是不敢瞧著杜鵑院少人理會便落井下石的,在墨菊跟前怎么說的 ,在謝太太跟前更加委婉,不提杜鵑院一字不是,只道 ,“二爺一早去茶樓參加進士老爺們的茶會,因都是同年,說笑頗是和氣 。中午吃了飯 ,奴才隨二爺去了花鳥市,二爺淘換了一只百靈鳥,送給大姑娘玩兒。在杜鵑院坐的時間不長 ,二爺就回了蒼柏院,余下的事,奴才就不知了。”
謝太太問 ,“好端端的,柏兒去買只百靈做什么? ”
墨竹低頭答道,“二爺夸百靈嘴巧,能討人開心 。”
謝太太料想兒子但有心事也不會跟個小廝說 ,問了幾句也問不出什么來了,便打發了墨竹下去。謝太太本也是個聰明之人,前后一尋思 ,也尋思出個大概,不禁冷笑。
倒是謝莫憂聽得此事很是氣憤,與寧姨娘道 ,“二叔素來與我最好,也不知怎么巴巴去送她百靈玩兒 。就是以公道論,都是二叔的侄女 ,也該一人一只才是。”
寧姨娘眉心微蹙,美麗的五官暈出一抹輕愁,她也有些想不通謝柏此舉 ,卻要先發撫閨女,道,“就一只百靈,也值當大驚小怪。”
謝莫憂簡直坐都坐不住了 ,她原是正在繡花,聽得母親的心腹前來回稟此事,立刻花兒也繡不下去 ,將繡繃隨意往手邊兒一撂,道,“我去祖母那兒 ,一會兒二叔定要過去用晚飯,我非問問他不可 。 ”
寧姨娘勸一句,“莫急……”謝莫憂已起身喚了丫環來服侍她換衣裳 ,寧姨娘道,“去了也不準說這些爭長道短的話,知道不?”
“知道 ,知道了。 ”
謝莫憂急急的去了謝太太房里,謝太太正不痛快,謝莫憂趁了回熱灶,剛進謝太太屋話還沒說一句 ,就聽謝太太道,“什么火燒眉毛的事這么急慌慌的?走路是個什么樣子!”又訓斥跟著的婆子丫頭,“要你們跟在姑娘身邊做什么 ,也不知勸著姑娘些!”
婆子丫頭一大群忙跪下請罪,謝莫憂給謝太太這無名火一遷怒頓時有些找不著北,她連忙道 ,“祖母,不怪她們。是我聽說二叔家來了,想過來跟二叔說話方急了。 ”
今日謝莫憂實在是出門沒看黃歷 ,謝太太臉色更淡了,道,“你二叔累了 ,我也累了,你回吧,跟你姨娘說一聲,晚上不必過來了 。”
謝莫憂察顏觀色的功夫再差 ,也能瞧出謝太太是心緒不佳了,當下不敢再多說,行禮后折身回去了。第二日 ,謝太太命人將只百靈給寧姨娘送了去,寧姨娘臉上一陣青白,還是身邊大丫環佳音一托寧姨娘的手臂 ,寧姨娘方回神,支撐著身子吩咐丫環打賞了送百靈來的婆子,良久方自胸腔緩緩的吁出一口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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