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①章

西安 。

一道古城墻圍出西安城的中心區域 ,中心的中心是鐘鼓樓,鼓樓后頭拖出一條街,無分淡旺季 ,不論晴雨天,永遠美食薈萃,游客云集。

這條街叫回-民街 ,又叫“著名美食文化街區 ”、“西安風情的代表” ,“西安必游景點”。

人氣一旺,寸土寸金,各類店面卯足了勁要往錐尖一樣的地方擠——街面不夠 ,就往窄窄的岔道里延,街面上挑出個牌子就行,上寫諸如“往內15米 ,住宿 ”的字樣 。

距街尾約莫三分之一的位置,就有這么一條巷子,巷口是賣酸梅湯的 ,高處挑的牌子上寫“皮影戲,定時開演”。

牌子下頭綴了個皮影女人,眉眼妖媚 ,腰肢纖細,腦后拖烏油油的長辮,俏生生的美招牌。

感興趣或者逛累了的游客 ,會在巷口順手端杯酸梅湯 ,買張十塊錢的戲票,看場十分鐘的皮影戲表演 。

皮影劇場不大,戲臺之外只有十來平的地方 ,擺了三排桌椅,墻上掛五彩繽紛的各色皮影,游客喜歡的話 ,掏50塊錢可以帶走3個 。

耍皮影的挑線手是個老頭,叫丁州,六十來歲 ,頭發花白,腿腳不好,所以不大對外應酬 ,只長時間坐在魚油打磨得挺括透亮的白幕布后頭,兩手操弄兩三個皮影小人,就著鼓點 ,舞一出舊年代的熱鬧故事。

有時是《賣貨郎戲大姑娘》 ,有時是《哪吒三探海》。

這一晚,皮影戲七點正開演,六點五十分 ,臺下就已經坐滿了人 。

丁州把幕布掀開些往下看。

觀眾以家長帶小孩居多,小孩大多坐不住,屁股在板凳上扭來扭去 ,七嘴八舌地問:“動畫片什么時候演啊?”

丁州能預見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開演之后,小孩們就會覺得沒勁,知道皮影戲跟動畫片相去甚遠 ,嫌咿咿呀呀的唱腔晦澀難懂,鬧著要出去玩,大人會開口呵斥 ,小孩會又哭又叫。

而他將在這雞飛狗跳之中,就著秦韻老唱腔,堅持著把一出戲演完 。

想想挺沒勁的 ,不過人活著的大部分時候 ,本來就沒勁。

差兩分鐘七點的時候,進來一個年輕女人。

丁州心里一跳 。

她又來了,已經連續三天 ,每次都是七點。

她第一次來,丁州就注意到了:她長得很漂亮,半長的蓬松頭發 ,單肩挎半舊的黑色帆布大包,穿格子襯衫,破洞牛仔褲 ,綁帶的牛筋底大頭皮鞋,袖口卷到肘,胳膊和褲子上 ,都有機油的痕跡。

像個修機車的,但一定不是 。

皮影戲這玩意,觀眾第一次來 ,無非聽個新鮮;第二次來 ,也許是有興趣;第三次,就有點意在沛公了——七點正的戲場,來來回回都是那出《賣貨郎戲大姑娘》 ,直來直去的調情戲,并不值得一看再看。

更何況,有幾次耍戲的間隙 ,他從幕布的邊沿往下瞥:那個女人,并不是在認真看戲。

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像是要穿透那層幕布 。

幕布后頭有什么呢?除了耍戲的燈源 ,放唱腔的唱機,不就是……他嗎?

丁州心里有點慌 。

***

一場戲散,燈亮。

大多數觀眾嘟嚷著“不好看 ”往門口走 ,也有三兩留下的,挑揀墻上的皮影人,準備帶幾個回去作旅游紀念。

那個女人坐著沒動 ,帆布包掛在椅背凸出的一角 ,一只手捻搓著戲票,手腕上紋了圈蛇一樣的東西,乍一看 ,還以為帶著手串 。

丁州咳嗽著,拖著腿從戲臺邊沿下來,裝著是拖齊桌凳 ,經過那女人身邊時,對她客氣地笑了笑,問她:“來旅游啊? ”

“算是吧。”

“看你來幾趟了 ,聽得懂嗎?都是老唱腔,很多年輕人不喜歡。”

那女人看暗下去的幕布:“那么多皮影人,就一個人挑線 ,真厲害 。 ”

丁州說得謙虛:“我差多了,你去后臺看,那些唱腔 、鑼鼓調 ,都是事先錄好的。真正的老皮影人 ,叫‘雙手對舞百萬兵’,手上挑十來號人混戰不亂,還得唱、敲、念 、打 ,那才叫真厲害……姑娘怎么稱呼啊?”

“姓葉,葉流西。”

丁州沒介紹自己,他的大名在戲牌戲票上印著 ,她不可能不知道 。

他指了指墻掛的皮影:“不帶兩個?都是牛皮制的,皮子透亮,推皮刀法 ,純手工,復雜的要下三千多刀,出一個要兩三天 ,好東西呢。 ”

自己都知道是胡說八道,現在有專事雕刻的皮影機器,一臺機流水作業 ,一天能出幾百個皮影人 ,很少有人愿意手工一刀刀去雕了——但是忽悠游客嘛,都這么說。

葉流西笑笑:“你可能已經看出來了,我也不繞彎子 ,我的目的不在看皮影……想找個人,聽說你有個外甥,叫昌東?”

丁州的手顫了一下 。

觀眾都走得差不多了 ,燈光灑在墻掛的皮影人上,桃紅柳綠杏子黃,一刀刀刻出來的細長眉眼 ,擠擠挨挨,妖邪撩人。

丁州走到門邊,把“休息”的牌子掛出去 ,然后閂上門。

門板擋不住回-民街上的喧鬧人聲,還有各色燒烤的煙火氣 。

他看向葉流西,聲音比剛才更加蒼老:“你找昌東有事? ”

葉流西說:“我聽說 ,他是戈壁沙漠里的好手 ,曾經單人單車穿越羅布泊,又有人叫他‘沙獠’,普通人到了那里 ,只有聽天由命的份,但他是能刺透沙漠的一根獠牙 。”

丁州聽明白了:“準備進沙漠?想找昌東當向導?”

“是啊。 ”

“那你知不知道,昌東前兩年出了事 ,新聞都報了,被網友罵得跟條狗似的。”

葉流西打開帆布包,抽了卷雜志放到桌面上:“如果你要說的是‘黑色山茶’這件事 ,那我知道 。”

***

丁州的目光落在雜志封面上。

這是份戶外雜志,封面是個網絡熱帖的截圖,丁州看過那個帖子 ,這兩年在國內最大的戶外網站長期加精置頂。

帖主是個資深戶外玩家,以警示后來者的良苦用心,總結了過去幾年間的重大戶外災難 ,包括“墨脫徒步失蹤 ”、“夏特死亡河道 ”、“喀納斯雪地失聯” ,還有就是“沙漠黑色山茶” 。

兩年前,有個叫“山茶 ”的戶外團體,計劃穿越國內四大無人區 ,首站是羅布泊,搞得聲勢浩大,做了新聞采訪 ,一路網絡發帖播報,請的向導就是昌東。

出事的那天晚上,其實剛進沙漠 ,連羅布泊的邊都還沒擦著——“山茶”的官博發了條即時消息,大意是關于晚上的宿營地,領隊和昌東起了爭執 ,領隊想就地住宿,但昌東堅持多趕兩個小時的路到鵝頭沙坡子附近扎營。

很多玩戶外的網友回復,一邊倒地站昌東 。

愛上不回家的熊:昌東是“沙獠” ,人家經驗豐富 ,當然應該聽他的,那些沒經驗的人就別瞎逼逼了。

我是沙特王子:有些驢友,其實長的是驢腦子 ,只去過沙灘,就以為自己能走沙漠了,當然應該聽昌東的。人家穿越過羅布泊哎 ,要知道,余純順都沒能走出來 。

香菜去死:聽昌東的沒錯,人家的確是專家 ,在我心里,他是跟趙子允一樣的沙漠王!

……

當晚,誰也沒想到 ,突發一場罕見的沙暴,沙丘平地推進,營地遭遇滅頂之災。

除了昌東 ,一行十八人 ,全部遇難,而且由于沙丘的流動性太強,一夜之間 ,可能將遺體和營地推走數里之遙,遺體的搜尋工作毫無斬獲。

山茶的官博頭像從此變成了黑色,再無更新 。

而一旦出了人命 ,戶外新聞就會向社會熱點的方向發酵,關注的人以幾何級數增長 。

事情還沒完,兩天之后 ,一個自稱了解內情的人發帖爆料,拋出重磅炸-彈。

——山茶羅布泊之行,除了向導 ,組隊十七人,遇難的是十八個,昌東既然還活著 ,那么多出的那一個是誰?

——昌東為什么要堅持多趕兩小時的路?真的是出于行進的合理安排和扎營的安全考慮嗎?

網友憤怒地發現 ,多出的那一個是昌東的女朋友孔央,而昌東堅持要趕到鵝頭沙坡子,是因為那一片沙山有許多裸出沙面的沙漠玫瑰石 ,昌東想在那里向孔央求婚。

罵聲鋪天蓋地,比沙暴更肆虐,瞬間吞噬了昌東 。

……

丁州問葉流西:“知道‘黑色山茶’ ,你還想請昌東? ”

葉流西覺得不沖突:“請他是看中他的能耐,犯了過錯,不至于也同時丟了能耐吧。”

丁州說:“那你跟我來。”

他佝僂著身子 ,一路嗆咳,帶葉流西進了后臺 。

***

后臺擁擠而局促,除了耍戲 ,還用隔板間成了好幾個小房間,丁州在盡頭最小的一間門口處停下,拿鑰匙開了門。

門一開 ,塵霉味撲面而來 ,里頭太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面小玻璃 ,反白色的光。

葉流西正想說什么,丁州拽下燈繩 。

暈黃色的光亮下,她看得清楚 ,那面小玻璃,其實是個玻璃相框,黑色邊沿里框了張黑白照片 ,上頭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男人,眉目英挺,眼神絕望。

照片前有香爐 ,盞內積淺淺香灰,又有兩個小瓷碗,一個裝米 ,另一個堆滿小包裝的糖果餅干。

昌東死了?

丁州說:“害死了十八個人 ,全世界都在罵他,不止罵他,也罵孔央是個賤女人 。昌東變賣了所有家產 ,托人賠給死者家屬之后,過來找我。 ”

他跟丁州同住,沉默寡言 ,長時間呆坐在戲臺下,周而復始地看丁州耍皮影,盯著那些并無生命的皮影人 ,聽著古味悠長的唱腔淚流滿面。

三個月后的一天半夜,昌東在自己的房間里割了腕,血流了滿屋 ,流出門縫,流進戲臺后的走道 。

早起的丁州看到晨曦籠住走道里的一片暗紅色時,還納悶了一下 ,心想:這是什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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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②章

葉流西低聲說:“真想不到……”

她上前一步,手指在香爐的邊沿一抹 ,舉起了看 。

指腹上一層灰。

而供桌的角落處,結網的蜘蛛被人聲驚擾,細瘦的步足快速移動 ,泛銀光的蛛網晃了又晃。

葉流西彈了彈手指,又送到嘴邊吹了吹:“你不大祭奠這個外甥啊 。”

丁州神色冷漠:“人家信任他做向導,他卻仗著有經驗一意孤行 ,后果這么嚴重,我也覺得他該死。我看過新聞,死的人里 ,有的人剛做爸爸,他多死幾次都贖不了罪。 ”

葉流西嘆氣:“話也不能這么說,沙漠這種地方 ,誰都想不到的……”

她退出來 。

丁州帶上門 ,引著她往外走:“葉小姐,你只能找別人了。不過我提醒你一句,能不去就別去了。沙漠那么危險 ,只有它咬人,沒有人咬它的道理,什么‘沙獠’ ,起這種外號,聽著都可笑 。”

葉流西笑起來,她步子快 ,先一步下臺沿,打開帆布包,從里頭取出一個封好的快遞信封遞給丁州。

丁州意外:“這是什么? ”

邊說邊掉轉了信封看:沒蓋章 ,沒貼單,只是拿來裝東西的。

葉流西說:“里頭有些東西,你慢慢看 ,小心拆 ,別撕壞了 。我這就走了,出了巷口,我會往北走 ,你要是想追上我,得跑得快點。 ”

丁州莫名其妙:“我為什么要追上你?”

葉流西把包往肩上一挎,示意了一下那個信封:“那得看你 ,想追就追,不想追就算了。”

她打開門 。

新買了票的觀眾正等得不耐煩,見門打開 ,吵嚷著一擁而入,葉流西逆著人流出去,很快就不見了 。

丁州撕開快遞封皮的口。

到底是什么東西?掂起來沒重量 ,摸上去平平展展,應該是張紙吧。

抽出一看,是個牛皮紙大信封 。

拆了口 ,伸手進去掏 ,又掏出一個中號的白色信封。

丁州有點不耐煩:這一層層的,是耍著他玩呢?

好在,白色信封里 ,有東西了。

手感像是張照片,他抽出來 。

有那么一兩秒,耳朵忽然聽不見這屋里的聲音 ,卻能聽到無窮遠處的:沙暴卷襲,冰川裂塌,落石隆隆。

丁州沖了出去。

太久沒出過屋子了 ,忘了這條街上有多擁擠,一出巷口,幾乎沖撞到游客身上 ,踉蹌著差點絆倒,滿目攤頭 、店面,連街中央都被占據 ,吆喝聲此起彼伏 ,相機閃光彼伏此起 。

好不容易站定,四下都是人,到處是被燈光切割得光怪陸離的人臉和背影。

人聲像蛇 ,扭曲著往耳膜里鉆,有人抱怨說,這老頭有毛病吧 ,有人催促說,離他遠點,別摔了賴上我們。

丁州站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之中 ,大吼:“葉流西! ”

沒有回應 。

喧鬧聲像海浪,夜色越重,浪頭越高。

***

售票的小何正忙著安撫等得不耐煩的觀眾 ,見丁州回來,急急迎上去,催促的話還沒說出口 ,丁州先說了句:“退票。”

他推門進屋 ,迎著滿屋的詫異目光,僵硬地走過戲場,走入后臺 ,走進自己那間擁擠的臥房,一屁股坐倒在床上 。

門外的吵嚷聲大起來,夾雜著小何賠不是的聲音 ,丁州呆呆坐著,忽然伸手去拽自己的頭發,拽下了發套 ,拽破了臉上結層吹皺的硫化乳膠 。

***

退錢,退票,挨罵 ,小何終于點頭哈腰地送走了最后一個客人。

然后趕緊竄進后臺,叫:“東哥……”

下一句話咽回了嗓子里:昌東坐在那,花白的頭套拋在邊上 ,臉上的膠皮有撕下的 ,有仍掛著的,作假的胡子搓扯得凌亂,整個人怪異猙獰 ,像面皮耷拉的喪尸。

這是怎么了啊?

***

小何早先和丁州搭伙,丁州耍皮影,小何宣傳 、接待、物料一把抓 ,仗著是旅游景區,客流大,不敢說很有利潤 ,過日子是沒問題的 。

但也有隱憂,丁州上了年紀,身體又不好 ,像秋天掛在枝頭發黃脆干的葉子,指不定哪天就化作黃泥更護花去了。

兩年前,丁州的外甥昌東忽然投奔了過來。

小何忙著賺錢娶媳婦 ,懶得趴網 ,也不關心新聞,沒聽說過什么“黑色山茶 ”,就覺得昌東挺怪的:大好的年紀 ,大好的人才,不事生產,整天死氣沉沉 ,幾天都不說一句話,也不出屋子,跟個現實版怕見太陽的吸血鬼似的 。

丁州也勸昌東:“你找點事情分散注意力也好 ,不要每天都想著那些不好的事。”

然后昌東就玩上皮影了,跟著丁州學挑線,讓皮影人跑、立 、坐、握、滾 、鷂子翻身、殺回馬槍 ,有時也自己刻皮子,用鑿刀雕出星眼、梅花 、萬字紋,酒精燈烘烤著融膠色 ,趁熱點染敷彩。

小何心里別樣欣慰 ,覺得丁州后繼有人了:耍皮影戲本來也用不著什么正規訓練,現在觀眾專業的少,看熱鬧的多 ,看門道的更是幾乎沒有——昌東能學個樣子,糊弄著開戲就可以了 。

一年多以前,丁州因病去世 ,戲場“休息”的牌子掛了幾天,怕影響生意,沒太對外聲張 ,事了之后,小何正琢磨著怎么跟昌東開這個口,哪知昌東主動提說 ,暫時可以幫忙救場。

小何喜出望外,不過緊接著,就被昌東上場的行頭給鬧懵了。

昌東翻了石膏臉模 ,買了影視特妝的硫化定型乳膠、發套、用來粘取的假胡子 ,化裝成了老人,穿起丁州留下的舊衣服,連走路時拖腿的樣子都跟丁州一無二致 。

開始時 ,手法拙劣,細看其實有破綻,但他并不應酬 ,只縮在幕布后頭耍戲挑線,一場戲散,根本沒人注意幕后的老頭什么模樣 ,還有觀眾評論說:“這大爺真厲害,一人挑三個皮影人呢。 ”

小何天生沒什么探究心,慢慢也接受了:是人都有怪癖 ,昌東本來就怪,隨他去吧,再說了 ,老手藝人總比年輕面孔看起來穩重 ,方便宣傳,對生意也好。

日子久了,昌東化裝的手法跟皮影耍線一樣 ,越來越惟妙惟肖,聲音也刻意蒼老低沉 。

但要說扮老是為了生意吧,他扮上了之后 ,卻能不卸就不卸,帶妝吃飯睡覺,妝殘了再重扮 。

小何還勸過他:“東哥 ,這膠在臉上,時間長了,皺紋就成真的了 ,現在男人也要保護皮膚,你這樣,對皮膚不好啊 ,還容易長痘……”

后來就不說了 ,反正說了也沒用,還有個原因是,昌東扮老反而正常 ,會聊天 、會笑,一旦卸了妝,臉色木然得叫人發怵。

如眼下這樣 ,妝殘如鬼,更叫人心頭發毛。

小何問得小心翼翼:“東哥,出什么事了啊?”

昌東悶了很久才開口:“你前一陣子 ,是去了敦煌旅游吧? ”

“是啊 。”

小何前陣子帶了準女友和未來丈人去了莫高窟一帶旅游,看完石窟看雅丹,看完雅丹看漢長城 ,朋友圈一條條地刷屏。

“給你看張照片。”

小何接過來,粗掃一眼,說:“呦 ,這是PS還是恐怖片劇照啊 ,跟真的一樣 。 ”

照片上是個雅丹風蝕黏土包,中近景,形狀像個船首 ,上頭嵌了個年輕女人,像是黏土里長出來的,樣貌清秀 ,面色慘白,兩手交疊著摁在胸口,如同鑲在船身的壁畫雕刻 ,圓睜著失焦的眼,長發在風里飄起。

看久了有點瘆人。

昌東問:“你覺得這是哪?“

小何看所有的雅丹包都是一樣的:“魔鬼城吧,這土包跟船似的 ,是不是西海艦隊啊? ”

西海艦隊是雅丹魔鬼城的著名景點,風蝕堆隊隊排列,如整裝待發的軍旅 。

昌東喃喃:“國內的雅丹群 ,不止魔鬼城一個。這個更像龍城。”

龍城又是哪?小何正想問 ,手機響了,接起來一看,是不認識的號碼 。

為了宣傳皮影生意 ,小何的號碼常年在無數旅游網站上掛著,戲票上也印得醒目,接到游客咨詢電話是家常便飯。

他“喂”了兩聲之后 ,納悶地把手機遞給昌東:“東哥,說是……讓你接。 ”

從來沒人打電話通過他找昌東,破題兒第一遭 。

昌東接過來 ,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輕笑聲 。

“葉流西?”

葉流西的聲音里帶嘲諷意味:“沒追上啊,是不是扮老頭扮上癮了 ,腿腳都不靈便了?”

“你到底是誰?照片怎么回事? ”

“你覺得我會在電話里,回答你嗎?”

昌東沉默了一下:“你提過要找向導,現在我答應了。”

葉流西咯咯笑起來。

“昌東 ,你已經廢了兩年 ,誰知道你這根獠牙還好不好使啊?這么著吧,給你一個星期,要是能找著我 ,證明你有點腦子,咱們可以搭伙做點事,找不到的話 ,你繼續抱著你的皮影過日子吧 。 ”

***

葉流西掛了電話。

她其實沒走遠,就窩在街尾停的一輛白色小面包車上,副駕上隨意堆著她從回民街上打包來的吃食:綠豆糕、石榴汁、酸奶 、還有用塑料袋裹著的十來串羊肉串。

先不忙著吃 ,掰低車里的后視鏡,拆了管新買的雜牌液體眼線筆,對著鏡面開始描眼線 。

手很穩 ,不抖,到眼梢尾時,本該一挑了事 ,但手卻習慣性地外滑。

葉流西心里一動 ,盡量只依手感去畫。

鉤 、挑、抹、轉 、收,俄頃眼梢尾處掛出一只小小的蝎子,蝎尾斜上掛 ,像丹鳳高挑的余勢,兩只鰲肢呈攫取狀一上一下,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她的眼珠子給掐出來 。

葉流西喉嚨里發出“嗬”的一聲 ,甩下眼線筆,從帆布包里摸出小筆記本和筆,翻到最新一頁 ,咬下簽字筆的筆蓋,在本子上寫了句:蝎子畫得不錯。

寫完了,本子一扔 ,抽出打包袋里的羊肉串,不緊不慢地嚼起來。

羊肉一涼,總有膻味 ,多少調料都壓不住 ,不像嘉峪關的羊,喝祁連雪水,吃戈壁草藥 ,皮酥肉嫩,佐著啤酒,一點腥膻氣都沒有 。

陸續有游客出街口 ,三三兩兩從車前經過,葉流西漫不經心地看各色男女,最后一挑眉 ,又盯住了后視鏡里自己眼角邊的那只蝎子。

喃喃說了句:“真是迷一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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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③章

找人這種事 ,其實不難,現在身份信息都是全國聯網:只要名是真名,姓是真姓 ,再有個警務系統的朋友 ,分分鐘搞定 。

昌東請小何幫忙,小何有個發小在市局,舉手之勞的事兒 。

那邊很快就給了回復:全國各地 ,有五六個葉流西,但要么是年紀不對,要么是性別不對 ,沒有切合昌東描述的這一個,連打個擦邊球的都沒有。

倒也在昌東的意料之中:找葉流西這件事,不會很容易 ,太容易了沒挑戰性;但也不會很難,畢竟是她自己找上門來的,話都沒說清楚就給人設五關 ,正常的人都不會這么做。

既然身份信息查不到,最有用的法子,應該是調監控 ,這不是普通警察的職權范圍 ,昌東也就沒再提 。

***

昌東進戲場這兩年,像一潭死水,社會關系清零 ,連門都很少出。

然而這兩天,先是撂場,然后托他打聽人 ,死水冒了泡,也讓小何生出危機意識:從一開始,昌東就是“暫時 ”救場 ,臨時工,兩人的合作,說散就散。

是時候要做兩手準備了 ,整個白天,小何都在托人找關系,電話甚至打去了有“皮影之鄉”之稱的渭南華縣 ,四處打聽有沒有能頂班的人 。

一天下來 ,焦頭爛額,有幾個備選,還不如昌東 ,要價居然都挺狠,小何抱著僥幸,決定去朝昌東探探口風:萬一是自己多想了 ,人家昌東其實沒這心思呢?

陪女朋友吃了晚飯之后,小何趕去回民街,戲場不開戲 ,整條巷子都沒燈,看到別人家生意熱鬧,小何一肚子酸水。

開門 ,穿過黑魆魆的戲場,看到后臺盡頭處的洗手間亮燈,門虛掩 ,里頭有嘩啦水聲。

小何推門打招呼 ,說:“東哥……啊呀!”

腳下一絆,忘了洗手間門口有高低臺階,跌坐下去的時候手忙腳亂 ,想抓住點什么,帶翻了門口的垃圾桶,一地狼藉 。

昌東皺著眉頭看他:“怎么了? ”

小何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 ,扶著腰笑得尷尬:“沒事,我自己抽瘋…… ”

他見慣昌東佝僂著腰花白頭發的老態,冷不丁看到洗手臺前站著個身材挺拔穿黑色運動套裝的年輕男人 ,棒球帽遮得眼睛周圍都是陰影——一時沒反應過來,還以為是屋里進了賊。

昌東擰上水龍頭,抽了紙巾擦臉 ,眼皮垂著,并不看鏡子。

小何打著哈哈,自己找話說:“東哥 ,你這一身 ,挺精神的……這么晚了,想去哪啊?要不要我送你?我是有東西落這兒了,所以過來拿……”

昌東把紙巾搓了 ,扔進翻倒的垃圾桶:“我有事出去 。”

小何下意識給他讓路,目送他走遠,才想起該問的話沒問。

不知為什么 ,反而松了口氣,蹲下身子去收拾倒翻的垃圾。

正忙活著,身后忽然響起昌東的聲音:“小何? ”

小何回頭:“啊?”

昌東又回來了 ,走廊里沒燈,他帽檐壓得低,兩手揣在兜里 ,像個站起來的影子 。

“你找人救場吧 。”

***

習慣頂著別人的臉過活,忽然恢復原貌,像被扒了皮 ,從回民街到街口 ,短短幾分鐘的路,昌東出了滿手心的汗,總覺得滿街的人都在看他。

終于坐上出租車 ,吩咐司機去朱雀路古玩市場。

司機顯然對地方很熟,嚼著口香糖把車掉頭,還跟他搭話:“去淘東西?古玩市場已經搬掉了 ,你不知道啊? ”

昌東沒說話,司機知趣地不再開口,一路把車開到目的地 。

朱雀路古玩市場有些年頭了 ,曾今風光一時,但這兩年,一來生意不好做 ,二來管理集中規范化,也就自然沒落下去,不過聽說逢周六有早市 ,鋪張報紙或者拿粉筆在地上畫個圈就算占上攤位了。

今天不逢周六 ,也不逢早市。

昌東付了車錢,往近旁的風華巷走,最后在一家小超市邊停下 。

超市的燈箱上亮四個字 ,“漢唐風韻”。

里頭貨架相隔,一分為二,左邊賣瓷器、青銅器、字畫 、古書、古幣 ,右邊賣本地土雞蛋、陜西紅富士蘋果 、各類炒貨,還兼貼手機膜。

結賬柜臺就一個,里頭坐了個精瘦的男人 ,一雙小眼,才二十多歲的年紀,發際線已然飆高 ,心眼太多的緣故 。

那是肥唐。

據說他一生下來就精瘦如猴,他媽巴望著他能長胖,給他起個小名叫“胖頭” ,后來《機器貓》熱播 ,又改叫“大雄 ”,他也很體諒母親的心思,把網名起叫“國寶級相撲手” ,倒騰上古玩這行之后,又起了個業內諢號叫肥唐。

但肉這玩意兒,從來青睞那些不要它的人 。

昌東跟肥唐打過幾次交道 ,不大喜歡這人,關系也是泛泛,而且出事后 ,已經很久不見——

他猶豫著怎么進去打這個招呼。

***

肥唐正忙。

他瞪著眼鼓著腮,額頭上青筋暴起,拼命晃著手里的一個純銅龜殼卦具 ,咣啷聲不絕于耳——末了一聲“著”,龜殼一倒,跌出六枚乾隆通寶的卦錢來 。

肥唐趴近柜臺 ,瞇著眼一枚枚卦錢看過 ,心里掂算著爻數,喜得眉開眼笑,大叫:“沒錯 ,出門往西,大富貴! ”

橫豎店里沒客人,他樂顛顛推開門探出頭 ,看向門西 。

昌東下意識想低頭,又覺得太欲蓋彌彰,僵立了兩秒之后 ,肥唐認出他來了:“東……東哥?”

昌東尷尬地嗯了一聲。

肥唐反應過來,趕緊把他往店里讓:“東哥,這得小兩年沒見了吧?你說你站門口干嘛 ,我還以為是變……”

他把后半截話咽下去:大晚上的,一身黑,還戴壓那么低的帽子 ,鬼祟地站人家門口 ,真像罪案片里那種變態。

昌東說:“想請你幫個忙 。 ”

“東哥客氣了,什么事啊? ”

早兩年,肥唐生意好 ,交了不少富貴朋友,這些人有錢,嫌只征服錢沒勁 ,于是又想征服高原沙漠戈壁灘——就是因為這個跟昌東認識的,關系談不上熱絡。

而今表現得這么熱情,完全是好奇心起:臥槽你帶隊死了人啊 ,一死十幾個,都上電視新聞了,你這兩年怎么過的?居然還有臉露頭?

昌東說:“以前聽你提過 ,你有個朋友,電腦玩得很溜?”

***

肥唐跟朋友通了電話,對方表示是小活 ,正好有時間 ,直接過來就行。

反正也到關門的時候了,肥唐關了店,招呼昌東:“我朋友住得近 ,走兩條街就到了,咱走走吧 。”

路上,本來還想敲打昌東 ,問問他這兩年的情況,但昌東話少,答得都讓人沒法往下接 ,再加上微信群“古玩同道 ”里正聊得熱火朝天,肥唐很快轉移了注意力。

聊了一會,神氣活現 ,對著手機大放厥詞:“今天我收了塊硬貨,知道是什么嗎,和氏璧!”

昌東看了他一眼。

肥唐察覺到了 ,嘿嘿干笑:“東哥我是扯呢 ,這小子說前兩天有人去他那賣獸首瑪瑙杯,我不得壓他一頭啊?”

他放語音對話給昌東聽 。

果然,群里七嘴八舌 ,有人說今天收到了清明上河圖,有人說兩萬塊買下了王羲之的蘭亭序。

那個被眾人群懟的“這小子 ”也說話了,氣急敗壞 ,吼:“騙你們我是個鳥!我他媽看得清清楚楚的!店里的老師傅也看了,人家幾十年沒走過眼!”

昌東說:“說得挺像回事的。”

肥唐嗤了一聲:“獸首瑪瑙是我大陜博鎮館之寶,免費票都看不著——東哥 ,獸首瑪瑙要丟了,新聞還不翻天啊……到了 。 ”

***

肥唐的朋友跟他一般瘦,叫齊劉海 ,人如其名:發型蓬亂,卻留著齊整的劉海,打理得服服帖帖。

他忙活了一會 ,調出那天的街口視頻給昌東:“你慢慢看 ,找到那女的比較清晰的臉就行,其它的交給我。”

昌東看得仔細,這得一個個認人 ,又不能快進,齊劉海估摸著一時半會出不了結果,去找肥唐聊天打發時間 。

扯東扯西 ,順便也吐槽昌東:“你這朋友真沒禮貌,我算是幫他,笑都沒對我笑一下 。”

肥唐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昌東 ,壓低聲音:“十幾條人命壓身上,擱你你也笑不出來。 ”

齊劉海頓時來了興致。

肥唐繪聲繪色:“兩年前他帶隊,選錯扎營地 ,人都讓沙暴活埋了,自己女人也賠進去了……哎你搜視頻,死者家屬堵上門 ,打得他孫子似的 ,現在網上還有 。”

齊劉海趕緊掏出手機,搜了關鍵字,翻了幾頁之后 ,還真有,肥唐配合地遞過耳機線,兩人心有靈犀 ,一人耳朵里塞一只耳機,點擊播放。

路人拍的視頻,渣像素 ,畫面抖,但還是可以認出跪在地上的是昌東,有幾個中年男女拉扯著他 ,嚎啕大哭著拿拳頭砸他,揪他的頭發,上腳踹。

齊劉海雙眼放光:“打這么帶勁啊!”

肥唐看得專注 ,順手拈過一袋開了口的薯片 ,嚼得咯吱咯吱:“往后看,還有拿磚頭砸的,你想啊 ,這是人命,聽說那之后,他連門都不敢出…… ”

面前忽然響起昌東的聲音:“我找到了 。 ”

肥唐一驚 ,閃電般拽下耳機,順勢推了齊劉海一記——忙中出錯,耳機線被帶松 ,女人撕心裂肺的聲音響徹房間。

“人活著跟你走的,死了我都沒看上一眼,連口棺材都沒有啊……”

齊劉海慌了神 ,抖抖索索地就是點不中視屏上那個“×”,終于關掉的時候,臉紅得跟猴屁股似的。

昌東說:“我已經找到了 ,點了暫停 ,還有輛車,能跟到車牌號就方便了 。 ”

齊劉海如逢大赦:“那交給我,下面我來。”

他走得飛快 ,撇肥唐應付昌東。

肥唐覺得空氣都尷尬了,做什么都不妥,只好裝著認真吃薯片 ,還客氣地讓昌東也吃,過了會偷發微信給齊劉海:“隨便找出點什么,先打發他走 ,老子實在撐不住了……”

齊劉海沒讓他失望,很快拈了張便簽過來給昌東 。

“運氣挺好,附近的街道攝像頭拍到車牌號 ,我查到車主,還有電話。但車主不姓葉,你可以先打過去問 ,我今晚再跟一下 ,有什么發現會發給肥唐。 ”

昌東接過來 。

車主叫黃德福,46歲,住蒙甘省界處的那齊鎮 。

***

回去的路上 ,明知希望不大,昌東還是撥通了黃德福的電話。

黃德福的回答出乎他意料。

“車子啊……我不開,租給別人開了 。”

“好像是姓葉 ,叫什么記不清了,是女的沒錯。”

“你找她啊?她這一陣子在街上賣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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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④章

昌東的行李很少,收拾全了只一個手拎包,比來時的那個包還癟 。

看著怪凄涼的 ,小何送他出門的時候,忍不住再次確認:“東哥你再四處看看,別落了東西啊。”

這話提醒了昌東 ,他折回后臺 ,拎出一個皮影戲箱。

解放前,那些走街串巷規模不大的皮影戲班,全部道具裝起來也只兩口戲箱 ,扁擔顫巍巍挑起來,就是滿副家當 。

昌東說:“我這人悶,也沒什么愛好 ,這戲箱送我吧,沒事的時候,我還能刻皮子練挑線打發時間。”

戲箱不值什么錢 ,小何樂得做人情,他把昌東送到巷子口,客氣地說了句:“東哥 ,你要想回來,隨時啊,打個電話就行。 ”

昌東說:“謝了 。”

他沉默地走向街口 ,一手拎包 ,一手拎戲箱,箱子比包沉,墜得他一邊肩下壓。

小何嘆了口氣 ,覺得昌東回來這事,八成是沒指望了。

***

昌東打車到北郊坊下,這里是片待拆遷的城中村 ,因為開發商資金不到位,拆拆停停,一半殘磚剩瓦 ,一半樓屋尚存,風一起就嗆灰,基本沒人住了 。

他憑著記憶認找 ,在一間大門面外停下腳步,掏出鑰匙開了自動卷簾門,用力往上一掀 。

積灰簌簌落下 ,瞬間讓他灰了頭發 ,陽光過處,塵灰亂舞。

屋里停了輛越野車。

昌東走到車邊,車外后視鏡旁插了一朵已經風干的玫瑰花 ,殘成了黑褐色,伸手一捻,脆碎的屑飛在空氣里 。

車是幾年前孔央送他的 ,到手之后,昌東幾乎花了車價一半的錢來改裝,戈壁沙漠不是鄉村公路 ,沙漠易陷車,羅布泊又有成片的大鹽殼,會把輪胎戳磨得像狗啃一樣慘不忍睹。

裝了防滾桿 ,做了車體升高,換了全地形大輪胎,配了電動絞盤 ,一系列改裝之后 ,原本強悍帥氣的越野多了幾分不倫不類的敦實,孔央嫌不夠好看,昌東回答說 ,實用就行。

路上多的是外形煊赫的路虎悍馬,能引美女垂青,但于他 ,車是拿來用的,遇險要能救命 。這車能留存也是運氣——“黑色山茶”那次,有大品牌車商贊助 ,為了廣告效應,不能開自己的車。

后來孔央死了,他變賣家產 ,留下了這輛車,封在這的時候,覺得也許有一天會用到。

車身積了灰 ,昌東拿手撣了撣 ,在后車廂前站了會,緩緩打開 。

悶了很久的塑料味道撲面而來,里頭一捆裹好的加厚黑色PVC尸袋 ,不用數,十八個,還有一袋零碎物件 ,有他的,也有孔央的。

昌東把尸袋往邊上挪了挪,給皮影戲箱挪位置。

不知道肥唐他們有沒有把那個視頻給看下去 ,4分12秒的時候,也就是他被磚頭砸得血流滿面的時候,他嘶啞著嗓子說了句:“我會想辦法幫他們收尸 。 ”

沒有死者家屬相信這句話 ,相關搜救單位跟他們解釋過很多次了:“尸體找不到是正常的,知道彭加木吧?八十年代初在那失蹤的,六次大規模搜救 ,直升機都上了 ,到現在三十多年,尸體還沒找著呢。 ”

放好行李,昌東坐進駕駛室 ,清理手套箱的時候找到一塊過期的巧克力糖,兩年寒暑,融過又凝 ,已經沒了形狀,他剝了包裝紙,把糖送進嘴里慢慢嚼。

甜味里有變了質的酸敗味 。

他從衣服內口袋里掏出那張照片 。

黃色黏土里長出的孔央 ,圓睜了眼,死不瞑目,長發亂在風里 ,像招引的手,喚他過去。

***

一覺醒來,肥唐還是覺得怪堵的:背后講人壞話 ,沒毛病;做點虧心事 ,沒問題;但是被人當面撞破,太他媽沒臉了。

所以起床氣比往日大,先開店門 ,經過雜貨區的時候沒留心,碰掉兩土雞蛋,蛋殼一碎 ,蛋液流了滿地,分不出蛋清蛋黃——太久賣不出去,都壞濁了 。

肥唐想罵娘:這兩年古玩生意不好做 ,他辟了半爿門面賣雜貨,就是為了找點貼補,沒想到一樣的不景氣 ,開一天店賠一天錢,這樣下去,哪年哪月才能發財啊?

還是老話說得好 ,人無橫財不富 ,馬無夜草不肥,得有橫財才行。

洗漱完畢,日上三竿 ,沒客上門,肥唐從貨架上拿了面包牛奶當早餐,邊吃邊開電腦 ,準備上□□玩兩圈麻將排遣眼前郁悶。

剛一登陸,收到齊劉海的留言 。

——昨晚比對了一下,又找到幾個跟葉流西有關的視頻 ,都發你郵箱了,你看看要不要轉給你朋友。

肥唐漫不經心點進郵箱,打開視頻。

他沒昌東耐心 ,進度條拖前拖后,走馬觀花地掃,直到冷不丁看見一個熟悉的大門面 。

陜博?

這年頭 ,倒騰古玩的人不能只倚仗天花亂墜的一張嘴了 ,得有點“文化素養”,肥唐書翻得勤,經常跑去陜博自我熏陶 ,忽悠客人時沒事就抱博物館大腿:“你看這彩繪胡妝女立俑,跟陜博保存的那個,幾乎一模一樣……”

他對那兒的展館布局像自家貨架一樣熟。

肥唐瞇著眼睛看剪輯拼接的視頻:葉流西走得不緊不慢 ,并不停留,順著指引,一路進珍寶館。

入口處的兩甕一罐 ,她視若無睹;流光璀璨的玉器金器,她直接略過……

終于等到她停下,肥唐的頭皮一麻 。

獸首瑪瑙杯。

珍寶館里人來人往 ,獸首瑪瑙的展柜前,解說員來了又走,人都過了幾撥了 ,葉流西還是沒挪地方。

肥唐連呼吸都屏住了 。

葉流西終于離開的時候 ,肥唐心跳如擂鼓:三十塊錢的珍寶館門票,那么多價值連城的玩意兒,她不看舞馬銜杯壺 ,不看熏球銀香囊,為什么單看獸首瑪瑙?

有什么念頭在他腦子里往外突,像水滾之前要炸開的泡 ,就差那么一點點……

他撥通自己那個同行的電話,問得有點語無倫次:“我問你啊,那個去你那鑒瑪瑙杯的人 ,男的女的?貨真不真? ”

那頭答:“女的 。我同你說,我和老師傅,四只眼珠子看 ,貨是真的,一整塊纏絲瑪瑙,俏色玉雕 ,口鼻戴金帽……”

“那怎么沒拿下呢?”

那頭也懊惱得要死:“獸首瑪瑙多有名啊 ,陜博收著呢,你第一眼看到,肯定也覺得是贗品 ,不會往真了去想,而且人家也不賣。 ”

“那女的前腳走,我后腳就回過味來了 ,一直說獸首瑪瑙是海內孤品,但它是酒器啊,就算是給皇帝的——有龍袍還有鳳袍呢 ,理論上該成個雙……”

說到這兒,語氣忽然警惕兼熱切:“你問這干嘛?你也見著了?”

肥唐支吾了過去,只說正好在陜博逛 ,見著了,所以順口一問。

放下電話,口干舌燥 ,自己跟自己說:沒可能的 ,哪來這么巧的事,獸首瑪瑙,要真還有一個流落在外頭 ,業內早掀起腥風血雨了,輪得到他起心思?

肥唐晃晃腦袋,幾口把牛奶喝完 ,奶盒扔進垃圾桶里的時候,想著:這玩意,得值好多錢吧 。

又上網打了圈麻將 ,打到中途恍神:萬一是真的,自己哪怕只分上那么一點點……

不由就笑了,做白日夢真他媽甜。

他往椅子里窩 ,腰后有點硌,摸出來一看,是那個純銅的龜殼卦具。

昨兒晚上 ,他排卦 ,卦辭說,出門往西,大富貴 。他一探頭 ,看到門西站的是昌東,而昌東要找葉流西,也許這個“西 ”字指的是葉流西呢?大富貴 ,獸首瑪瑙,可不就是大富貴嗎?

冥冥之中,這么多跡象 ,難不成是老天指路?

肥唐的臉一陣陣發燙,他拿起那個龜殼,用力咽了口唾沫。

再擲一次 ,如果還是同樣的結果,哪怕……哪怕老天是耍他玩呢,他也作陪了!

***

昌東花了三天時間到那旗鎮。

鎮子在蒙甘省界 ,蒙族和漢人雜居 ,差不多已經漢化,從小鎮驅車往外,到騰格里或者巴丹吉林沙漠都不遠 ,再加上前些年周邊發現不少西夏古城遺跡,那旗一躍而成西北線上的一個新熱門去處——不過小鎮設施跟不上,游客一多 ,生活交通都不便,顯得又雜又亂 。

昌東路上添置了件羽絨服,十月中下旬 ,這種早穿棉襖午穿紗的地方,夜里蓋兩床被子都哆嗦,不能掉以輕心。

車進那旗鎮 ,發現旅游開發還是給當地帶來了不少發展:汽車站外頭的道路已經修得很有中小城市規模,什么便利店、汽配店、炸雞快餐連鎖店應有盡有。

但缺少規劃,難免新舊錯陳:有時只拐一個彎 ,水泥路立馬變土路 ,流浪狗在水溝邊找食,風一起,灰塵都撲在路邊將死的老樹上 ,臨街的小飯館只三五張桌面,門口掛被油煙熏黑的彩色塑料簾子 。

昌東找了酒店住下,買了張新的那旗城區圖 ,原計劃是把鎮子都走一遍,但運氣不賴,只走了半個多小時 ,就看到了葉流西。

她在公路岔口的一條土路邊,車后箱門打開,布成攤位 ,里面放了一堆麻皮哈密瓜,現在是晚熟瓜靑麻皮上市的時候,算是當地特產 ,路邊的瓜攤一個接著一個。

昌東怎么也不相信葉流西真的是個賣瓜的 。

他進了路口的一家快餐店 ,選了個靠窗的位置,方便觀察 。

從上午到下午,他小食飲料點了好幾輪 ,而葉流西,居然真的一直在賣瓜。

她車上放著寸厚刀板,板上擱一把尺來長的直柄西瓜刀 ,青麻皮都是橄欖形,皮厚,男人切起來都費勁 ,但她料理得輕而易舉,手起刀落,片瓜像切豆腐一樣容易。

人長得漂亮是有好處的 ,她生意比近旁的攤位好得多 。

中午的時候,她去就近的飯館買了份盒飯,坐在馬扎凳上拿勺子舀著吃 ,有流浪狗擺著尾巴湊過來 ,她從飯盒里撿了塊排骨扔過去。

下午人不多,溫度漸低,她裹上軍綠色的棉衣看雜志 ,那種地攤艷情雜志,封面都是穿著暴露的女郎。

快傍晚時,昌東肯定自己是觀察不到什么了 ,招呼服務員買單 。

店里的女服務員一臉的刻薄氣,幾次給他送餐都黑著臉,昌東原本以為是小地方的人沒什么服務意識 ,真結賬了才知道不是。

那女服務員接了他的錢,斜一眼玻璃外的葉流西,走開的時候不屑地說了句:“看一天了 ,這么好看啊?不就是個做雞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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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⑤章

昌東先回酒店 。

這兩天 ,他的腦子已經冷下來 ,并不急著到葉流西跟前報道:是她千里迢迢去的西安,連看他三場皮影戲,帶著一本有他“丑聞”的雜志 ,藏著一張關于孔央的詭異照片。

她一定也有求于他,只不過故弄玄虛。他不想被人牽著鼻子走,收尸的事 ,兩年都過來了,犯不著爭分奪秒 。

開門進房的時候,看到門縫下塞進來的色-情服務小卡 ,彎腰撿起,隨手扔進垃圾桶。

離睡覺還早,昌東打開戲箱 ,取了塊打磨好的牛皮出來刻皮影人。

鑿具擺了一桌子,光花樣鑿刀就要用到圓 、半圓、梅花、人字 、星眼,推刀運皮 ,臉譜的口訣好像響在耳邊——

柳葉眉 ,杏杏眼,櫻桃小嘴一點點……

傳說皮影戲源自漢代,漢武帝思念死去的寵妃李夫人 ,于是術士設壇招魂,在晚上點了燈燭,設了帷帳 ,漢武帝只能在帷帳里觀望,看到仿如李夫人的影子伴著搖曳燭光投在帳布之上 。

傳到民間,就是皮影 。

李夫人死了 ,漢武帝死了,術士死了,皮影還活著 ,一直活到現在。

這世上大多數物件,有形沒形的,都比人活得久 ,所以人真沒勁。

刻著刻著 ,昌東的手指凍得僵直,這里晚上的溫度持續降低,空調制暖不行 ,打到最大也無濟于事,他雙手籠到嘴邊哈了哈氣,又搓了搓 ,目光忽然落到垃圾桶里那張色-情小卡上 。

——這么好看啊,不就是個做雞的嗎?

昌東俯身撿起那張卡片,頓了一會之后 ,拿出手機,照著上頭留下的號碼撥號。

接電話的人像是專業的客服,問:“先生想要什么款的?偏瘦的還是豐-滿型的?清純的還是性-感的?我們可以先過濾一下 ,省得過去了你不滿意。 ”

昌東想了想:“偏瘦,清純……還是偏性-感吧……”

他搞不清葉流西屬于什么型,她像根懸起的擺針 ,時而偏左 ,時而偏右,但都是偽裝,遮不住身上的妖氣 。

***

上來的小姐叫Sunny。

接到指派電話時 ,她正在酒店隔壁的棋牌室看姐妹摸牌,手包拎起了就跑。

進了電梯,掏出小鏡子抹口紅 、抿唇、補粉 ,出電梯到昌東門口這段時間,襯衫的扣解了兩粒,露出粉紅色帶蕾絲的bra邊沿 ,又把小皮裙拽正 。

最后撳了門鈴,擺出一個職業化的微笑。

門開的時候,她愣了一下。

昌東說:“進來吧 。”

Sunny往里走 ,目光溜到客廳茶幾,一排十幾樣鑿刀閃冷光,心里咯噔一下 ,更慌了。

她見慣了大肚禿頂口臭的各色客人 ,遇到昌東這樣的,并不覺得是中了大彩,前輩們諄諄教誨:“那種年輕長得帥的 ,會缺女人嗎?你得多個心眼,越是這樣的越變態:帥的、看起來干凈的 、陰郁的、叫了服務又不急色的、有點特殊興趣的…… ”

昌東條條都中了,而且 ,大晚上的,屋里,他戴個黑色棒球帽 ,上半邊臉都埋在帽檐的陰影里。

Sunny咽了口唾沫,前些天老板組織她們看碟,韓國的一個電影 ,講專門有變態誘殺妓-女,提醒她們要提高警惕——她看完了晚上做噩夢,這兩天難免有點疑神疑鬼 。

她有點訥訥的:“要么……我先去洗個澡? ”

昌東在沙發上坐下 ,伸手拂去牛皮上鑿刻之后的皮屑:“過夜三百 ,陪聊呢?”

Sunny腦子轉得很快:“一樣價,不便宜,因為今晚來你這 ,接不到別的活了 。”

昌東從錢包里抽出三張一百,拿茶杯壓住:“我剛到這,想開個店 ,對地頭不熟,所以找個行內的聊聊,打聽一下。 ”

這樣啊 ,Sunny松了口氣,她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老板,不是我說 ,想開我們這種店,你沒戲的,插不進腳了。”

昌東不動聲色:“你說說看 。”

反正又不是商業機密 ,Sunny說起來滔滔不絕 ,兼毫無章法,想到哪說到哪。

——這鎮上的這類業務,沒有散做的 ,基本上被兩家收攏,本地人拉不下臉做這個,小姐都從外地來 ,按地域,南北派,各自抱團 ,上頭有大老板。

——南北派原本有矛盾,后來又有一家想往里插一杠子,促成了南北齊心 ,斗走了外人之后,兩家開始分餅 、劃勢力范圍 。Sunny是南方人,就拿昌東住的酒店來說 ,這周是南派發廣告 ,到了下周,也就是明天,小卡廣告就得換一版了。

說著說著又訴苦。

“做這個多辛苦 ,你不知道,我們這行日夜顛倒,皮膚都不好 ,因為總要熬夜,帶妝,你看我這臉 ,我才22,一卸妝,臉色蠟黃 ,都說我30好幾…… ”

昌東嗯了一聲,他只聽不說,Sunny得一直講話 ,這陪聊也挺累的 。

她絞盡腦汁 ,什么沾邊的都拿出來講:“我們上下班,大多是半夜,走夜路回去挺危險的。去年的時候 ,有好幾個姐們被都被變態跟過,說那人長一張皮臉……”

昌東有點感興趣的樣子了:“皮臉?”

Sunny比劃給他看:“就是那種一張軟皮子蒙臉上,露眼睛鼻子 ,大晚上的,多嚇人啊,幸虧沒真出事……后來我們就多了車馬費 ,雇車接送,單程10塊錢…… ”

昌東問:“有一個叫葉流西的,你認不認識?”

Sunny茫然 ,她的姐妹們都有英文花名,什么瑪麗,阿曼達 ,凱莉 ,沒聽說過葉流西——這名字聽起來像真名字,誰會拿真名字來做小姐呢,萬一消息傳回老家 ,多沒臉啊。

昌東提示她:“白天的時候,她會在街口賣瓜 。”

Sunny一下子反應過來:“哦,她!我沒跟她說過話 ,她常跟北邊那些小姐在一起,應該是吃那邊飯的。 ”

是嗎?

Sunny很聰明:“說了這么多,原來你是想打聽她 ,明天在這里派廣告的就是那邊的人了,你可以問問啊。”

她把事說破了,昌東反而不想究葉流西的底了 。

只要她能帶他找到孔央的尸骨 ,她是賣瓜的,還是做小姐的,甚至是男是女……其實都無所謂 。

***

昌東睡了個好覺 ,夢里起了大風沙 ,沙流像金色的霧,從塔克拉瑪干公路的柏油路面上翻滾而過,一叢叢的紅柳把黃沙固成了幾米高的墳。

夢里沒有人 ,沒有變故,沒有聲音。

這樣的夢,于他就是好夢 。

醒來時已是正午 ,昌東直接去找葉流西。

她剛忙完一輪,自己切瓜自己吃,低著頭才啃下一口 ,就看到有人影傾過來。

葉流西把手里的瓜放下,順勢一抹嘴角,眼眉微掀:“買瓜?”

她第一眼沒認出他 。

昌東站著不動 ,陽光曬著他一側的臉,挺暖和。

葉流西瞇著眼睛看他,她眼梢生就略略上揚 ,眼波流轉的時候 ,總像是轉著無數壞心思,但笑得又很有迷惑性,十個人里有九個會覺得她無害。

認出之后 ,笑容里多了點意味,開口居然先夸他:“不扮老頭了?這樣不是挺帥的嗎 。 ”

說著從車上拖出個帆布馬扎,拍了拍布面上的灰 ,扔過來。

昌東單手接住了,沒坐,另一只手從兜里掏出那張照片。

葉流西嗤笑了一聲:“這么快進主題啊?都不說寒暄一下 ,本來還想切塊瓜給你吃的 。 ”

說著拈過那張照片,夾在兩指之間,手腕轉了個角度 ,相片的正面對著昌東:“你就不懷疑這照片是我造假嗎?”

昌東回答:“女人的直覺很準,我想向孔央求婚,沒告訴她 ,但她猜到了 ,特意為這場合買了件新衣服。”

“那天晚上,在營地的帳篷里,她第一次換上這衣服 ,問我好不好看,我還沒來得及給意見,就聽見外頭的風瓶撞得亂響。 ”

風瓶就是玻璃酒瓶子 ,扎營的時候拽根直繩,酒瓶子依一定的間距懸掛上去——掛著好玩,同時也測風 ,玻璃酒瓶子有自重,響得那么厲害,絕不是小風 。

他剛掀開帳門 ,就看到鵝頭沙坡子那標志性的“鵝頭”被沙暴扼斷,揚成了夜色里的沙霧 。

孔央的新衣服,緋紅色的長裙 ,第一次穿 ,也是最后的喪服,沒來得及拍過任何一張照片,卻和亂發一樣 ,飄在眼前這張照片上、雅丹帶沙塵的風里。

葉流西對這回答很滿意:“第二個問題,照片里,是哪兒的雅丹?”

雅丹這個詞其實是維-語 ,意思是“險峻的土丘 ”,這種地形在西北遍布,有些自成規模 ,名聲在外,比如敦煌以西的三壟沙,叫魔鬼城;克拉瑪依附近的烏爾禾 ,叫風城;疏勒河附近的,叫人頭疙瘩城。

也有沒那么有名的,大大小小 ,有時候越野自駕 ,路邊忽然冒出不大的一片,那也是雅丹 。

所以,是哪兒的雅丹?

昌東說:“龍城。”

“怎么看出來的?”

昌東指向照片:“這里的土臺鹽堿成分重 ,有石膏泥,對比其它雅丹,顏色偏灰白。白天陽光好的時候 ,會泛銀光,像鱗甲,所以古人把這里稱作白龍堆 ,現在常跟龍城納入一個范圍,都叫龍城雅丹 。 ”

葉流西咄咄逼人:“為什么這灰白色,不能是下的霜雪?”

“下雪是一大片 ,不是照片上這種情形;霜是水汽凝華,日出前后會有,照片上是正午 ,陽光這么大 ,霜早化了。”

葉流西說:“哦…… ”

聲音拖得長長,顯然對他挺滿意,轉身拿起西瓜刀 ,手起刀落,從半爿瓜上切下一片。

金黃色的蜜瓤,汁水足 ,瓜香清新得很 。

葉流西把瓜遞給他:“你帶我去龍城,我帶你找到孔央尸體。”

并不是商量的口氣,昌東看了一眼 ,沒接。

葉流西笑得溫柔,語氣軟中帶硬:“進羅布泊的向導不難找,但你找不到第二個知道孔央尸體在哪的人 。”

昌東還是沒接:“照片怎么回事?鵝頭沙坡子距離白龍堆很遠 ,尸體怎么過去的?又怎么可能嵌到黏土包里? ”

葉流西不耐煩了:“我怎么會知道?我只幫你找到她,你只做我向導,愛做不做 ,不做拉倒。 ”

話音未落 ,手一翻,那塊蜜瓜直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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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⑥章

昌東下意識伸手去接,接了個空 。

瓜還在葉流西手里——她做了假動作,才剛撒手 ,反手又接,搶在他前頭拿到,然后笑瞇瞇擱到他空張的掌中:“剛才接了不就結了?就這么說定了 ,手機 。”

昌東拿手機給她,她撥了自己的號碼,響一聲掛斷 ,然后遞回給他:“你準備好出發的時候,通知我就行,我白天都在這 ,找不到的話打我電話。”

什么都讓她說了做了 ,看來沒討價還價的余地,昌東不想多話,轉身走時 ,葉流西又叫住他。

“哎,昌東 。 ”

昌東回頭。

“你是住酒店的吧?”

昌東嗯了一聲,隨手指了個方向:他住的酒店算是那旗鎮上最好的 ,也最顯眼。

“晚上能去你那洗澡嗎?”

她解釋:“反正你付了過夜的房錢,洗澡水不用白不用,省得我去公共浴室洗了 。 ”

昌東皺眉:“你家里沒洗澡間?”

葉流西拿起西瓜刀 ,刀背在車廂上敲了兩下,響聲咣當咣當的。

“我就住車里。”

***

昌東送車子到鎮上最大的汽配店作行前維護,接手的師傅見車子模樣不起眼 ,起初很是漫不經心,真到緊固排損時才看出端倪,不時一驚一乍:“兄弟你真懂行啊 ,這改裝絕了! ”

昌東沒吭聲 ,盤腿坐在一邊的地上,朝工人借了紙筆,慢慢地勾畫路線圖 。

兩年了 ,大多時候都困在回民街那個幾平米不到的后臺,逼仄的空間里除了幕布就是皮影,忽然間 ,像平地起了風暴,把周遭的炫目色彩零碎聲響刮成齏粉,極目四望 ,還是身處萬里戈壁。

他早知道終有一日要回去的:死了十八個人,憑什么只活他一個呢?

墨筆在紙上迤邐出一道彎彎繞繞的路線圖,一個個站點 ,像是刻在腦子里的。

羅布泊的東西向穿越,可正可反,正的這一條 ,起始點是玉門關 ,業內叫西出玉門 。

他看自己標出的路線。

玉門關——三壟沙魔鬼城——彭加木失蹤地——紅柳墩——羅布泊鎮——湖心——余純順墓——龍城

“龍城”兩個字上,他劃了一道又一道的圈痕。

孔央的尸體,怎么會到了那呢?

沙漠腹地有個詭異的傳說——

死在沙漠里的人 ,尸體從來都找不到,因為起伏的沙堆下藏著看不見的鬼魂,它們會帶著人的尸體 ,乘著戈壁的大風,在大漠里來回行走,直至帶出百千里之遙 。

除了孔央 ,還有其它人呢,是否也嵌在灰白色的黃土壟堆里?

***

車子檢修完已經是晚上,有幾樣損件沒貨 ,要等明天調配,昌東在車行旁邊的飯館吃了碗面,步行回酒店 。

到酒店門口 ,透過玻璃門 ,看到大廳里跟前兩天不同:幾個穿著撩人的年輕女人,正坐在沙發上聊天,不知道是講到什么好笑的 ,正前仰后伏樂不可支。

而一側的樓梯口,有對男女正摟抱著上樓,那個女人很是眼熟。

葉流西?

昌東想起Sunny的話 。

——明天在這里派廣告的就是那邊的人了……

南北果然有差異 ,南面含蓄點,而北面的廣告發得活色生香。

葉流西今晚既然已經找到下家,看來是不需要去他房間洗澡了。

昌東推開門進去 ,垂著眼經過沙發時,有幾句壓低聲音的對答傳進他耳朵里:

——“他偷偷給流西下藥,你看見沒?”

——“看見了 ,大概想玩花樣,怕她不樂意……今晚那男人會爽到吧 。 ”

——“我沒提醒她,反正她也樂意 ,自己跟人走的……”

幾個人咯咯笑成一團 ,風月場里人情味少:自己生活得不如意,于是樂見別人倒霉。

昌東皺了皺眉頭,走到電梯邊撳鈕:走樓梯的大多是住二樓的客人 ,三樓以上就要用到電梯了。

電梯到了,昌東進去按了樓層,沒人同乘 ,電梯門緩緩關閉,小地方的電梯,廣告包滿四面 ,連地毯上都印餐飲店標語,講明全年八五折 。

這是葉流西自己的“工作”,客人有什么情趣想必她也司空見慣 ,自己用不著多管閑事。

到了樓層,昌東出電梯,快走到房間時 ,忽然猶豫。

有人對她下藥 ,于情于理,是不是應該提醒她一下?

他走過房門口,從疏散樓梯下了二樓 。

走廊里靜悄悄的。

這酒店大堂挑得高 ,二樓的空間受擠壓,房間少,都是單排 ,門對著走廊,有幾間沒亮入住燈,空關。入住了的大概有十來間 ,只有一間門把上掛了“請勿打擾 ”的牌子 。

昌東上去敲門,沒人應答,他手上力度大了點:“葉流西? ”

試了幾次 ,里頭還是沒動靜,昌東低頭去看鎖,就在這個時候 ,身后忽然有人說話:“你叫我啊?”

昌東迅速回頭 。

居然是葉流西 ,左手提浴筐和衣服袋子,右手拎一雙拖鞋,臉上的表情比他還奇怪:“你明知道我住不起酒店 ,怎么會敲一間客房的門喊我的名字呢?”

昌東收回手:“你怎么在這? ”

“不是說晚上去你那洗澡嗎?我車停在后頭車場,從后樓梯上來的,聽到你在叫我……你不是住三樓嗎?”

昌東說:“我認錯人了。”

***

葉流西洗澡的時候 ,昌東又下了一趟二樓:剛剛的事情,他總覺得不對勁。

那間房的門口明明亮燈,卻怎么敲都沒人應 ,他試著用樓道的電話撥房號,同樣沒人接 。

昌東從樓梯繞進酒店后的停車場。

停車場其實是片半開放的用地,里頭停了不少車 ,有私家車,也有電動三輪,并不只對酒店住客開放 ,他在停車場站了會 ,抬頭看酒店的大樓。

黑漆漆的墻身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亮燈的窗戶像嵌進黑幕的一只只巨大的眼睛,有些房間拉著窗簾 ,簾上偶爾映上人影 。

冷風吹過,昌東打了個寒噤,轉身想上樓 ,走了兩步,心里忽然一動。

他轉頭看向二樓的一扇窗戶。

里頭沒亮燈,這不稀奇 ,這酒店入住率不高,很多空關的 。

稀奇的是,那間房開窗——那旗鎮多風沙 ,窗戶很少打開,即便想開窗透氣也是選中午沒風的時候,更何況現在是晚上 ,溫度正持續往低走。

整幢大樓 ,只有那一間開窗的。

昌東將衣服的上拉鏈口松了松,活動了一下頭頸,退后幾步 ,快跑提速,一個踏沖踩上墻面,身體拔起 ,胳膊伸長扒住空調外掛,借力提氣翻進窗子 。

這屋里有動靜。

昌東在窗口站了會,借著外頭微弱的光 ,漸漸看清楚。

床上躺了個肥胖的男人,赤-身-裸-體,手腳都被捆住 ,嘴里塞著枕巾,喉嚨里唔唔的,正試圖掙脫 ,但無濟于事 。

昌東走到床邊 。

那男人掙扎得更厲害了 ,似乎是想求救,又似乎是害怕來者會對自己不利。

半晌,昌東彎下腰 ,抓住拋在地上的被子順手一提,把被子拋蓋在男人身上。

***

酒店的熱水水流大且穩,相較之下 ,公共浴室的出水真像老牛拉破車,催不得也踹不得 。

葉流西洗得心滿意足,換好了衣服出來 ,扯了條毛巾擦頭發。

昌東在看電視,看不出這么大個男人,居然愛看狗血的婆媳劇:兒媳婦正拽著男人不依不饒 ,另一邊,婆婆騎驢樣跨坐在窗臺上,聲嘶力竭叫囂:“你今天不趕她走 ,我就跳下去! ”

葉流西擦著頭發 ,目光往電視上溜:她想看那婆婆到底跳不跳。

就在這當口,昌東舉起遙控器一摁,電視機黑屏 。

葉流西覺得他是故意的 ,皺著眉看他。

昌東迎上她目光:“我去過那間客房了。”

“什么?”

“你干的? ”

看來沒法裝傻蒙混了,葉流西毛巾往邊上一擱,伸手抓理頭發:“你把人放了?”

“給他蓋了被子 。”

葉流西語帶諷刺:“真看不出來 ,你還長了顆菩薩的心。 ”

“你知不知道以現在的溫度,開窗,人脫光了過一夜 ,輕的凍殘,嚴重點會失溫凍死?”

葉流西漫不經心:“所以呢?”

昌東盯著她看:“那人凍死了,就是命案。那么多雙眼睛看見你和他摟在一起 ,警察第一個找上你 。 ”

葉流西笑:“這么為我考慮?怕我坐牢啊? ”

昌東回答:“你去坐牢或者賠命沒關系,但會耽誤我的事。”

“龍城這事沒了結之前,我希望你循規蹈矩 ,有點法律意識 ,別給大家找麻煩。完事之后,殺人放火都隨你,跟我沒關系 。”

葉流西不說話了 ,臉上還是帶著笑,過了會說:“好啊 。 ”

語氣柔和,好像一點都不介意 ,但走的時候關門,整個樓道里都有回聲。

這聲響……昌東知道自己得罪她了。

***

葉流西下樓,在心里罵昌東:教訓我 ,什么玩意兒 。

進了停車場,回頭看那扇半開的、黑黝黝的窗戶:她要是再翻窗進去生事,顯得忒不大度了。

算你運氣!

她走向自己的面包車 ,離著三五步遠時,驀地停下腳步。

車門是開的,隱約能看到車里有個人影 。

葉流西笑起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一個兩個的 ,都來撞她的槍口。

她放輕腳步,悄無聲息地走過去,身子倚住半開的車門 ,手伸進離得最近的座位底下,慢慢抽出一把刀來。

尺長的直柄西瓜刀,刀身锃亮 ,夜色里閃寒光 。

那個人還在車里翻找著什么,動作很小,窸窸窣窣的聲音像老鼠刨食。

葉流西拿刀背磕了磕車門框 ,那人猝不及防,打了個哆嗦,僵住了再不敢動。

葉流西說:“你找什么呢?我對這車熟 ,不如說出來,我幫你一起找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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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⑦章

接到電話之后 ,昌東匆匆下樓。

隔著幾米遠,就看到肥唐雙手抱頭,腳邊放行李包 ,勞改犯一樣蹲在半開的車門邊,葉流西倚著車身,已經等得很不耐煩。

肥唐看見昌東 ,如見親人,嘶啞著嗓子大叫:“東哥,你快告訴她 ,我是跟你一起的,是你讓我翻她車的!你跟她說啊 。”

邊嚎邊使勁向他擠眼睛 。

前些日子托肥唐的關系查監控視頻,想不到欠下的人情 ,這么快就要還了。

昌東在葉流西身前約莫丈遠的地方停下,然后點頭:“是,他跟我一起的。 ”

葉流西下巴微抬 ,笑里帶幾分故意做出來的詫異:“還以為你是個老實人 ,原來也會干見不得光的事兒……都翻到什么了啊?”

最后一句話是向著肥唐說的,順帶著一腳踹過去,肥唐撲跌在地上 ,也不敢叫疼,手腳并用著爬遠了些,繼續蹲著 。

昌東給葉流西道歉:“對不起啊 ,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查查你到底是什么人,做得過了 ,保證以后不會了。”

他認得這么干脆,葉流西反而不好借題發揮,頓了頓唇角一彎 ,居然笑起來。

“沒事,大家還不熟,一起做事 ,起初總會有摩擦的 ,我也不是這么計較的人,不過昌東…… ”

她意在言外,一字一頓:“別再有第二次啊 ,我這個人,沒什么法律意識的 。”

***

肥唐跟在昌東后頭走,開始不敢出聲 ,后來估摸著葉流西聽不見了,嘴里開始罵罵咧咧,什么賊尼瑪 ,濕你北,萬貨,不干不凈的話都出來了。

進了房間之后 ,眼珠子溜溜四下打量:“東哥,我剛到,你這屋大 ,勻我個沙發睡覺唄 ,省得我去找地方了。”

昌東說:“剛到,旅館還沒找就去翻人的車,主次抓得很清楚啊 。 ”

語氣不善 ,肥唐心里打了個突,昌東的做派,他或多或少聽過 ,“沙獠”這詞,絕不是形容他和藹可親。

他腦子轉得飛快,琢磨著怎么樣才能把話說得周全。

“其實是這樣的 ,東哥,我也不瞞你,這葉流西 ,之前不是在西安待過一陣子嗎,她路數不正,順了我朋友的貨 ,硬貨 。”

肥唐的朋友 ,都是做古董古玩的,他說是硬貨,必然價值不菲……

“我那朋友呢 ,貨也不是明路子來的,不好報警。撂了話,誰幫他找回來 ,車馬費不會低于十萬。說起來還得謝你,要不是你去齊劉海那找監控,我也不會發現這事跟她有關 。 ”

“東哥 ,你也知道,我這兩年生意不好,開店還背了債……別耽誤兄弟發財行嗎? ”

葉流西順貨 ,失主懸賞,肥唐求財,這事確實跟自己沒關系 ,昌東點頭:“行 。”

肥唐心里一喜 ,但也知道有后話——

“但是這些天,我需要她幫忙,不希望節外生枝 ,你找貨也好,找她算賬也好,時間押后 ,不要耽誤我的事。”

肥唐趕緊點頭,頓了頓小心翼翼:“東哥,我知道你車開出來了 ,你是不是要跑戈壁?葉流西……也去? ”

昌東嗯了一聲。

肥唐心跳得突突的:“能不能帶上我?不盯著她,我心里不踏實……”

昌東說:“不只這個原因吧?”

他打開戲箱,取了根鑿刀出來 ,在刀石上細細磨口,兩年了,已經養成習慣 ,每到晚上 ,不磨刻點什么就不自在 。

肥唐被他問得一愣,不過既然已經被看穿,也就無所謂藏著掖著了:“出來一趟 ,誰也不想跑空啊,東哥你懂的。 ”

葉流西的車里能不能翻出寶,說到底還是未知數 ,一顆向著錢的紅心,得做兩手準備。

昌東跑的線,跟古絲綢之路有大部分的重合 ,這條線要么已經是無人區,要么就是沙漠——且不說那些被掩埋的古城遺跡,上千年來 ,多少商旅駝隊因為沙暴被埋進了沙漠啊,同時埋掉的還有那些值錢貨,隨便一件放到今天 ,都不是小數目 ,要是他能撿上一件兩件……

這可不是做白日夢,組隊去沙漠碰運氣的人年年都有,雖說樓蘭古城已經建了文保站 ,小河墓地也被保護起來了,但就不興他走狗屎運,撞上個樓蘭古城2號 ,或者小河墓地奢華版?

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我跑線,不帶閑人 ,不帶吃白飯的嘴,你想我帶上你……你能給我什么啊?”

肥唐想也不想:“東哥你盡管開口,規矩我懂 ,要么出錢,要么出力,不會白蹭的 。”

昌東點頭 ,指腹在磨好的刀口上刮擦了一下試鋒:“在她車上 ,翻出什么了? ”

有求于人,肥唐答得積極:“亂七八糟的,什么都有。爐子 ,鍋,盆,還有瓜。這女人睡車里的 ,床是塊掛板,可以放下來,床底有副拳擊手套 ,哦對了,還有塊皮臉……”

昌東手上的動作一頓:“皮臉?”

“就是塊軟皮子,疊在手套箱里 ,我以為是什么呢,抖開一看,上頭挖了兩眼窟窿一張嘴 ,嚇我一跳…… ”

……

凌晨兩三點的時候 ,昌東起夜,洗了手,本來要回房 ,誰知道鬼使神差,走到窗簾邊,把簾子稍微掀開了些 。

停車場里 ,葉流西的車位已經空了。

昌東沉吟著放下簾子。

沙漠里有一種植物叫紅柳,是用來固沙的,阻了沙之后 ,乍看像墳頭,長得不甚高大,只一米見方 ,但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根株粗壯密集,可以往地下抽伸30多米 。

葉流西給他的感覺就像紅柳 ,只要事不關己 ,他就不想究她的底,因為不知道帶起的,會是什么樣龐大的秘密。

也許應該提醒肥唐 ,有些人,擦身而過也要目不斜視,盡量別去惹。

***

第二天傍晚 ,昌東取回車,特意從土路口繞了一下,想跟葉流西說一聲 ,已經準備好可以出發了 。

他的所謂“準備好”,就是列了張單子,寫明要帶的東西 、要聯系的后援——那旗鎮太小 ,連衛星電話都沒處買,他預備路上購齊,至于最占重量的吃喝消耗品 ,到距離戈壁最近的補給點再裝車 。

葉流西居然不在 ,攤位被一對老夫妻給占了,昌東打聽時,老頭答說:“她今天去別塊(處)做工咯。”

又做什么工?

昌東給葉流西打了個電話 ,她很快接了,那頭嘈雜得很,她在忙 ,回了句“在德勝街,有事過來,沒事回頭再聊 ” ,就掛了。

昌東翻出新買的那張城區圖看,在“推薦去處 ”的版面里找到德勝街,居然是個標四星的去處 ,寫著“那旗人氣最高的美食文化街”、“不可錯過” 。

遣詞造句跟回民街的版本如出一轍,可能是那個編輯跳槽過來的。

昌東決定過去吃個飯。

到了才發現,也就是比較熱鬧的小吃街 ,正是飯點 ,露天搭了不少桌,生意最好的是燒烤和小火鍋,有小販推著大桶的杏皮水穿梭其中 。

至于葉流西 ,非常顯眼——她正在烤串。

燒烤爐里火正旺,那些串釬,新放的、要翻面的 、要刷油的、要撒料的 ,她居然真的一點都不亂。

昌東在一張空著的小桌子邊坐下來,點了些燒烤,又加了瓶啤酒 ,他的單子送過去時,葉流西抬頭朝這邊看了一眼,昌東朝她點點頭 ,算是打招呼 。

他有點佩服她,每次見她,她都能換份工 ,每份工之間還風牛馬不相及——說她是三百六十行成的精他都相信。

這一餐快吃完的時候 ,葉流西終于得了個空閑,嚼著烤餅過來找他:“找我? ”

昌東一條條說:“昨天你見到的那個,叫肥唐。他會跟我們一起走線——我讓他去租一輛四驅越野 ,這樣多一輛車裝補給,更穩妥 。”

葉流西說:“好啊。”

邊說邊順手拿起裝辣椒面的調料罐,給烤餅添點料。

“我們從敦煌進 ,行程順利的話,預計四天出,我會在進戈壁之前談好后援隊 ,每天定點跟他們聯系,報GPS位置,失去聯絡48小時就開始救援 。 ”

葉流西說:“挺好的 。”

“還有就是 ,龍城的面積比半個上海都大,東西南北都長得差不多,人在里頭很容易失去方向感 ,你憑什么說你能準確找到孔央的位置?”

葉流西斜乜了他一眼:“懷疑我啊? ”

昌東掏出列好的物類單 ,在背面畫圖:“不是懷疑你,你至少給我大致的方位,這樣我可以事先規劃路線 ,少走彎路。”

他把畫好的方位圖給葉流西看。

“龍城大致的形狀,是斜三角,很多人去過 ,但都是循前人的路線,快進快出,基本是這條東南斜插到西北的線……”

他在方位圖中央位置穿插了一條曲線 。

“而這條線 ,每年都有不少車隊在走,如果孔央尸體在這附近,早就被發現了 ,所以你去的那次,一定是深入龍城腹地了。 ”

“這條線上,有三個方位點 ,這里 ,是漢代的烽燧臺,只剩下一個土臺了;這里,有兩個灌滿沙的大汽油桶 ,桶身用紅漆刷了個指向標,是70年代的考古隊設的路標;這里,是百米溝槽 ,里頭都是駱駝的骨架——你是在哪個點附近偏離安全路線的?”

葉流西看了會,示意了一下烽燧臺和汽油桶路標之間的方位:“這里。”

昌東皺眉:“這一帶鹽殼多,路不好走 。 ”

葉流西聳聳肩:“所以那些進龍城的人 ,都沒發現你的孔央啊,要是路好走,早就找到了。 ”

昌東收起清單 ,把餐錢壓到調味罐下:“明天凌晨,4點半,那旗鎮外 ,大家在前進橋頭匯合。”

前進橋在鎮西十多里 ,河道早干了,空留一座橋 。

葉流西意外:“為什么橋頭匯合?不能在鎮子上匯合了一起走嗎?”

“不能。 ”

“四點半是不是太早了?需要這么趕嗎?”

“需要。”

葉流西覺得好笑:“就不能解釋一下為什么? ”

“明天見了面,會告訴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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