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復生
顧莞寧看著銅鏡。
銅鏡里的十三歲少女也在看著她 。
鏡中少女 ,穿著翠綠色的寬袖短衫,領口處繡著纏枝暗紋。纖細的腰肢不盈一握,輕柔飄逸的粉白色百褶裙傾瀉而下 ,遮住了精致的繡鞋。
烏潤黑亮的青絲,挽成雙環髻,右側簪著一朵栩栩如生的白玉芙蓉 。
修長的脖子上套著赤金鑲紅寶石的項圈 ,皓腕上戴著一對碧綠的翡翠玉鐲。
白嫩光滑的皮膚,宛如凝脂般細膩。長而彎的眉毛,好似柳葉纖長秀美 。一雙黑亮的眼眸,仿佛兩顆烏溜溜的寶石 ,流光溢彩。
豐潤優美的紅唇微微抿起,白玉般的臉頰上顯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窗外的陽光仿佛都傾瀉在這張筆墨難描的容顏上。
神采奕奕,明艷動人 。
眼波流轉 ,顧盼生輝。
年輕真好!
這個時候的她,生的真美!
顧莞寧伸出白皙纖長的手指,輕輕地撫過光滑的銅鏡 ,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三十年后自己的模樣。
陳年舊傷和常年的操心勞碌,令她早生華發皺紋滿額 。數年垂簾聽政 ,大權在握,使得她面容冷肅威嚴天成。
她是端莊嚴肅精明厲害的顧太后。
宮里所有人都敬她怕她 。
沒有人敢抬頭細細打量她日益衰退的蒼老容顏。
身為皇后的兒媳,在她面前畢恭畢敬 ,從不忤逆她的心意。
幾個孫子孫女每日按時來給她請安,年齡最小的也都規規矩矩,無人敢在她面前撒嬌賣乖 。
就連唯一的兒子見了她也一臉敬重,母子之間 ,并不親近。
她心里清楚,其實兒子對她是有些怨氣的。
身為太后的她,性情強勢 ,大權獨攬數年,在朝臣心中極有威望 。哪怕她并不貪念權勢,在兒子成年后就還政退朝。可她當政時的精明果決 ,早已令所有朝臣心悅誠服。
而她的兒子,大秦朝的嘉佑皇帝,生性謙和 ,寬容大度。守成有余,卻少了雷厲風行的魄力 。
朝臣們欣喜君主的賢明寬厚,私下里不免又有些遺憾。身為天子 ,嘉佑帝的性情實在溫軟了一些。
嘉佑帝不是傻瓜,對朝臣們復雜矛盾的心思心知肚明 。遇到難以決斷的大事時,總會來她的慈寧宮里商榷一番再做決定。
她不忍見兒子一臉為難猶豫,明知后宮干涉朝政是大忌 ,依然對他嚴厲教導。嘉佑帝對她這個手腕高明的母親既敬又畏,既依賴信任她,又暗暗提防戒備 。
她舊疾發作 ,纏綿病榻兩三年,最終病故身亡。
嘉佑帝傷心之余,怕是也暗暗松了口氣吧!
她死了之后 ,再沒人牽掣他當朝理政,再沒人映襯出他的溫軟可欺,也不會再有人厲聲訓斥他遇事躊躇不夠果決……
罷了!還想這些沒用的做什么!
現在是元佑二十二年 ,不是三十年后的嘉佑朝。
她是定北侯府的二小姐,不是深居后宮的顧太后了 。
當朝的天子是元佑皇帝,短命的太子還好端端地活著 ,體弱多病的前夫,現在還是大秦朝的太孫……
她重生了!
重生在最美好的青春韶華之齡。
一切回到原點!
所有紛亂還沒開始!
前世所有的遺憾,都來得及彌補。前世所有的痛苦,可以一一避免 。
蒼天如此厚待她 ,她實在應該感恩戴德,也沒什么可抱怨的了。
……
“小姐又在照鏡子了。 ”
二等丫鬟珍珠站在門口探頭探腦,圓潤的臉孔上浮著俏皮討喜的笑容。
一旁的瓔珞笑嘻嘻地接過話茬:“是啊!自打前幾日開始 ,小姐就格外喜歡照鏡子 。往梳妝臺前一坐就是好半天。”
五天前的夜晚,小姐從噩夢中驚醒。
醒來后,小姐就有了微妙的變化 。攬鏡自照的時間變多了 ,話語卻少了許多。眼中偶爾流露出復雜得難以形容的情緒,令人難以琢磨。
珍珠聽了瓔珞的一番話,忍不住笑了起來:“小姐相貌生的好 ,又是少女懷春最是愛俏的年紀,喜歡照鏡子也是難免的 。”
瓔珞低聲笑道:“咱們侯府里有五位小姐,還有寄住在侯府的兩位表姑娘 ,誰能及得上我們小姐明艷動人。 ”
話語中溢滿了驕傲。
珍珠連連點頭附和:“說的是呢!吳家表姑娘整日穿金戴銀描眉畫唇,看著也是美人一個 。不過,到了我們小姐面前,就如螢火和月光爭輝!”
瓔珞掩嘴一笑:“喲 ,小珍珠的嘴皮子越來越麻溜了。要是小姐聽到這番話,心里不知多高興。”
兩個丫鬟聊的興起,聲音早已傳進了屋子里 。
大丫鬟琳瑯性情沉穩持重 ,聽著珍珠和瓔珞閑扯,心中有些不喜,皺著眉頭說道:“這兩個丫頭 ,實在太聒噪了。 ”
說著,站起身來走到門邊,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
珍珠瓔珞見了琳瑯 ,立刻老實了,規規矩矩地站好。
琳瑯低聲數落了幾句:“你們兩個在門口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讓人瞧見了,豈不會笑話我們依柳院沒規矩。”
聲音不大 ,語氣卻頗為嚴厲。
珍珠瓔珞被訓得不敢抬頭 。
一旁的玲瓏幾個笑嘻嘻地看熱鬧。
坐在梳妝鏡前的顧莞寧轉過身來,看著門口似遙遠又無比熟悉的一幕,心里涌起陣陣難以言喻的唏噓感慨。
她身邊有兩個管事媽媽,兩個貼身大丫鬟 ,四個二等丫鬟并八個三等丫鬟 。三等丫鬟做些跑腿灑掃的粗活,有資格進閨房伺候她的,只有六個一等二等丫鬟。
四個二等丫鬟各有專長。
珍珠天真可愛 ,廚藝極佳 。
瓔珞活潑俏皮,擅長梳妝。
還有精明干練擅長賬目的琉璃,沉默少言精通醫術的珊瑚。
兩個大丫鬟 ,分別是玲瓏和琳瑯 。玲瓏是定北侯府家將首領顧柏的女兒,自幼習武,每日貼身護著她的安危。
琳瑯是乳母祝媽媽的女兒 ,比她大了兩歲,自幼陪伴她一起長大,情分最為深厚。
在她遭遇心上人和親人的背叛傷害時 ,琳瑯陪著她一起傷心落淚。
在她痛苦彷徨猶豫不決時,琳瑯一直安慰鼓勵她 。
她下定決心斬斷情絲毅然嫁人,琳瑯隨著她一起出嫁,成了她的左膀右臂。
之后宮變遭逢亂世 ,她帶著兒子狼狽逃亡,東躲xc被身手高強的死士一路追殺。在最危急的時刻琳瑯挺身而出,替她擋下了要命的毒箭!
她活了下來!
琳瑯卻在最美好的雙十年華隕落 。
其余幾個丫鬟也因為不同原因陸續身亡。
只余下身手超卓的玲瓏 ,一直陪著她,直至她領兵殺退強敵報仇雪恨奪回一切。可惜,玲瓏因為滿身舊傷 ,壽元大大受了損,不到三十歲就香消玉殞 。
她入主慈寧宮,成了大秦歷史上最年輕的太后 ,執掌朝政,風光赫赫。
無人知曉她親眼目睹身邊重要親近的人一一離世時的凄涼悲傷。
重生而回,看著她們一個個如記憶中的鮮活精神 ,她忽然覺得,身體里沉積了多年的另一個自己也跟著活了過來……
“好琳瑯,你別板著臉訓人了 。”顧莞寧的眼角眉梢俱都含著笑意,聲音輕快悅耳:“瞧瞧你 ,才十五歲的年紀,整日沉著臉,看著倒和祝媽媽差不多。”
語氣中滿是戲謔。
玲瓏幾人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
被訓的抬不起頭的珍珠和瓔珞也情不自禁地彎起了唇角。
琳瑯無奈地看了過來 ,小聲嘀咕抱怨:“小姐,你總這么慣著她們。日后奴婢可管不住她們幾個了。 ”
清晨耀目柔和的陽光,透過茂密的枝葉 ,灑落在琳瑯端莊秀麗的臉龐上 。薄薄的嗔怪,顯得眉眼生動。
顧莞寧心中一陣柔軟,輕笑著說道:“誰敢不聽你的 ,只管告訴我。我給你撐腰!”
琳瑯被這一句話哄得轉嗔為喜,心情瞬間愉悅了起來:“小姐,時候不早了 ,該去榮德堂了 。遲了,夫人怕是又會不高興。”
提起定北侯夫人,顧莞寧眼里閃爍的溫暖笑意瞬間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譏削和冰冷 。
定北侯夫人沈梅君……
一切紛擾 ,都由她而起!
如果不是她做下的荒唐錯事,如果不是她的是非不明輕重不分,如果不是她的偏心偏執 ,自己又怎么會一步步走到絕境?
嫡親的生母,那般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涼薄心狠得荒唐可笑。說出來 ,怕是沒人會相信……
琳瑯沒等來顧莞寧的回應,略有些詫異地抬起頭,試探著問道:“小姐 ,你這是怎么了? ”
小姐和夫人這對親生母女,素來不算親近。不過,小姐在禮數上頗為周全 。往日每天都是這個時辰去榮德堂 ,然后隨著夫人一起去正和堂給太夫人請安,從不曾偷懶懈怠過。
顧莞寧抿了抿唇,扯出一個淡薄的笑意:“沒什么,剛才想到一些事 ,一時失了神。不是要去榮德堂么?現在就走吧!”
說著,站起身來,不疾不徐地向外走 。
父親定北侯顧湛在邊關戰死已有三年。
如今 ,三年的孝期已經守滿了。
算算時間,沈氏也快按捺不住,要有所“舉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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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母女
大秦建朝已有百余年。
高祖皇帝當年起兵爭奪天下,顧氏先祖曾是高祖皇帝最親信的家將 ,為高祖皇帝沖鋒陷陣,立下無數汗馬功勞 。
高祖皇帝坐上龍椅之后,分封有功之臣 ,顧氏先祖被封為定北侯。高祖皇帝賞賜顧家丹書鐵券,爵位世代承襲。
從顧氏先祖傳到顧湛這一代,已有一百多年 。顧家的兒孫一輩接著一輩駐守北方苦寒之地,為大秦戍守邊關抵御外敵。
顧家的男子鮮少壽終正寢 ,大多戰死沙場馬革裹尸。世代累積的戰功和一條條隕落的性命,鑄就了顧家的榮耀輝煌 。也使得定北侯府,成為大秦武將中當之無愧的領袖。
三年前 ,匈奴鐵騎突襲雁門關,顧湛親自率兵迎敵,不慎中箭身亡。主將身亡兵心潰散 ,定北軍被匈奴鐵騎大敗 。連顧湛的尸體都沒能搶回來。
匈奴鐵騎闖入關內數十個城鎮,燒殺搶掠足足一個月之久,才退回關內。
顧湛雖然戰敗 ,卻以身殉國,尸首無存 。
元佑帝并未降罪于定北侯府,反而下令厚葬顧湛的衣冠 ,并讓顧湛的庶出兄長顧淙承襲了定北侯的爵位,接替顧湛駐守邊關。
這一切,足以昭顯天子對定北侯府的恩寵。
顧湛死了,定北侯府依然屹立未倒!
對顧莞寧來說 ,父親顧湛是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影。她出生不滿一年,顧湛就領兵去了邊關,期間數年未回京城 。
顧湛死亡的噩耗傳來。顧莞寧只能看著顧湛生前的畫像 ,在心中默默地勾勒著父親的模樣。
七年前,定北侯夫人沈梅君不遠千里去邊關尋夫,直至懷上身孕才回京城 。因為路途奔波勞累傷了胎氣 ,沈梅君懷孕七個月便早產生下兒子。
顧湛終于有了子嗣,顧家嫡系后繼有人。
沈氏的定北侯夫人位置也牢不可破,無人能撼動 。
如今定北侯的爵位已由顧淙承襲 ,顧淙的妻子吳氏也有了誥命。可提起定北侯夫人,依然是沈梅君。
吳氏心里是否憋屈,不得而知 。
總之 ,沈氏一直安然地住在定北侯府的正院里,執掌侯府中饋內務。
……
顧莞寧領著琳瑯玲瓏進了榮德堂。
一身青色衣裙梳著雙丫髻的丫鬟笑吟吟地迎上前來:“奴婢見過小姐 。夫人剛才還在念叨著小姐呢!可巧小姐就來了。 ”
是沈氏的貼身丫鬟碧彤。
碧彤約有十七八歲,容貌白皙俏麗,一臉笑容 ,頗為討喜。
碧彤在沈氏身邊伺候數年,從三等小丫鬟做起,一直熬到了四個一等大丫鬟的位置之一 。伶俐圓滑自不用說。見了顧莞寧 ,分外熱絡殷勤。
這也是理所當然 。
顧老侯爺死的早,留下了三子一女。長子顧淙幼子顧海都是庶出,只有顧渝顧湛姐弟是太夫人姚氏所生。
顧渝十五歲時嫁入皇家 ,做了齊王妃 。十年前隨著齊王就藩,將世子留在京城,代齊王夫婦盡孝。
顧湛和沈氏成親多年 ,聚少離多,只有一子一女。
庶出的長房倒是子女頗豐,共有兩子兩女 。庶出的三房也有兩女一子。
顧莞寧顧謹言姐弟 ,是侯府正經嫡出,也是太夫人真正的血脈。在侯府中的地位,遠勝過其他堂兄弟姐妹 。
顧莞寧對碧彤淡淡一笑:“你去通稟母親一聲,就說我來給母親請安了。”
碧彤笑著應了 ,轉身打起珠簾,進了內室。
顧莞寧深深地看了碧彤窈窕的背影一眼。
沈氏執掌中饋多年,收攏了不少丫鬟婆子 。不過 ,這榮德堂也算不上鐵板一塊無機可趁。就拿碧彤來說,她是顧府的家生子,親娘老子兄長都是顧家下人 ,根系都在顧家。對沈氏的忠心當然是有限度的 。
稍微花些心思,將碧彤拉攏過來不算難事……
片刻過后,碧彤滿臉笑容地回轉 ,請顧莞寧進了內堂。
……
定北侯夫人沈氏,安然地端坐在內堂里。
膚白似雪,烏發如墨 ,目似秋水,眉若遠山,瓊鼻櫻唇 。
美麗,端莊 ,優雅。
年至三旬,看著卻如雙十佳人。
為亡夫顧湛守孝已滿,沈氏依然穿著素色的衣裙 ,臉上不施脂粉,滿頭的青絲挽成最簡單的發髻,發上插了一支式樣最簡單的金釵 。
如此簡單的衣著穿戴 ,絲毫無損沈氏的傾國美色和動人風姿。
顧莞寧的容貌肖似父親顧湛,美得明艷耀目灼灼其華,和氣質清冷淡雅如寒梅的沈氏并不相似。
想來 ,這也是沈氏待她這個女兒疏遠冷淡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當年費盡心思討好沈氏,換來的卻是沈氏的漠然 。她失落難過之余,只能一次次地安慰自己 ,母親天生冷清冷性,心里憐惜疼愛她,也不會輕易流露出來。
很快,沈青嵐的出現 ,扇了她重重一記耳光。也打碎了她對沈氏所有的期待和幻想。
原來,沈氏不是天生冷漠 。
原來,沈氏也會露出那樣溫柔愛憐的笑容。
原來 ,沈氏也會那般全心全意地疼愛一個人。
只不過,那個人不是她罷了!
……想及往事,顧莞寧眼中閃過一絲譏削的冷笑 ,很快隱沒在眼底 。
顧莞寧走上前,行了個標準的襝衽禮:“女兒給母親請安。”
沈氏淡淡地嗯了一聲:“你今日來的還算早。言哥兒還沒來,稍等上一等 。待會兒我領著你們姐弟兩個一起去正和堂請安。 ”
定北侯府傳承百年有余 ,極重門風孝道。太夫人健在,三個兒媳每日的晨昏定省是絕不能少的 。
所有兒孫晚輩,也是如此。
話音剛落 ,門口便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
……
很快,一個男童出現在眾人面前 。
男童約有七歲,眉眼精致,漂亮得讓人舍不得移開眼。半大的孩童 ,正是淘氣搗蛋的年齡。這個男童卻是少見的文雅清秀,舉止有度。
進來之后,男童一本正經地抱拳 ,喊了聲母親,又轉向顧莞寧:“姐姐今日倒是來的早 。”
這個男童,正是顧謹言!
顧湛唯一的兒子 ,顧家唯一的嫡出血脈,定北侯府將來的繼承人!
顧莞寧看著當年疼愛至極不惜為他做任何事的胞弟,心里涌起的 ,卻是復雜得難以名狀的情緒。
憎惡,厭棄,憤怒 ,懊惱,還有悔之莫及……
然而,她的面容是那樣的平靜自然,眼中流露出和往日一般的明朗笑意:“我今日起得早 ,便來得早了一些。”
比做戲,誰能及得上執掌朝政后宮數年的她?
看到兒子,沈氏冷漠淡然的神情陡然變了 ,眉眼間俱是溫軟的笑意:“阿言,早飯吃過了沒有? ”
顧家家規嚴謹,男孩到了五歲 ,不得和母親同住 。免得長于婦人之手,被養出嬌慣溫軟的性子。
沈氏再心疼愛子,也拗不過顧家家規。
顧謹言從五歲起搬到榮德堂后面的聽風居里 ,每日和其他堂兄弟一起進顧家族學讀書習武 。
顧氏族學在京城赫赫有名,讀書習字還在其次,更注重兵法布陣武藝。重武輕文 ,在京城眾多族學中堪稱獨樹一幟。
不少和顧家交好的武將勛貴,爭搶著將兒孫送到顧家的族學來 。
顧謹言進了族學之后,每日沈氏也只有早晨晚間才能見上兒子一面。顧謹言笑著答道:“回母親的話,我五更就起床洗漱 ,扎馬步練拳半個時辰,然后沐浴更衣,早飯已經吃過了。”
沈氏聽得十分心疼:“你才七歲 ,身子骨還沒長成,應該多睡會兒 。怎么起的這么早?又是扎馬步又是練拳的,可別傷著身子。”
“我知道母親心疼我。”顧謹言一本正經的應道:“不過 ,大哥他們都是五更起練武。我雖然年幼幾歲,也不能偷懶躲滑 。 ”
一副小大人的模樣,看著有些可笑 ,更多的卻是可愛。
這樣的顧謹言,又有誰能不心生歡喜?
前世,她對這個胞弟一直十分疼惜 ,百般呵護。沈氏對顧謹言的偏心,在她看來也是理所應當的 。
畢竟,顧謹言是二房唯一的男丁,也是她們母女將來最大的依靠。
很久以后 ,得知了所有真相的她,才驚覺當年的自己是何等無知可笑……
顧莞寧心中愈發復雜難言,下意識地將頭扭到一旁 ,不愿再看這母慈子孝的一幕。
沈氏拉著顧謹言的手,細細詢問衣食起居,一派關切 。那份慈愛和溫柔 ,幾乎要溢出眼角眉梢。
對站在一旁的顧莞寧卻不管不問,頗為冷淡。
一旁的丫鬟和管事媽媽們早已司空見慣 。
顧謹言倒是沒忘了自己的親姐姐,沖顧莞寧揚起笑臉:“姐姐 ,你今日怎么一直都沒說話?是不是嫌我話多了不樂意理我?”
沈氏略略蹙眉,看了過來。
顧莞寧定定神,淡淡笑道:“沒有的事。我剛才是見母親和你說的熱鬧 ,這才沒插嘴 。”
顧謹言素來喜歡這個性情爽朗明快的長姐,聞言笑著走過來:“姐姐,我們隨著母親一起去正和堂給祖母請安。 ”一邊說著,一邊來拉顧莞寧的手。
還沒碰觸到 ,手背就被拍了一巴掌。
“啪”地一聲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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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祖母
顧謹言的手尷尬地落在半空。
那張精致可愛的臉孔上,滿是驚愕和委屈。
姐姐今天是怎么了?
為什么會這么用力地拍開他的手?他的手背都被打痛了 。
往日,她可是最喜歡拉著他的手去正和堂的。
沒等顧謹言委屈地張口 ,沈氏已經霍然變了臉色:“莞寧,你這是做什么?好端端地,為什么打阿言的手?”
那張似梅花般清冷自持美麗動人的臉孔 ,此時繃得極緊,看著顧莞寧的目光透著森冷不善。
顧莞寧原本還有些微歉疚之意,見了沈氏這般神情 ,深藏在心底的怨懟和恨意頓時涌了上來 。
為什么?
沈氏怎么有臉問她為什么?
顧謹言的真正身世,沒人比沈氏這個親娘更清楚。
沈氏費盡心機,生下兒子,頂著顧家的姓氏 ,成了顧家唯一的嫡孫。將來定北侯府世襲的爵位和偌大的家業都會是顧謹言的……顧家百年基業,就這么落入沈氏母子手中 。
好深的算計!好毒的心腸!
當年知道真相之后,她既傷心絕望又萬分痛苦 ,幾乎崩潰。
她毅然嫁給病重的太孫。有了太孫妃的身份,她才得以保全自己 。也有了身份資格暗中籌謀,對付所有曾背叛傷害過她的人……
過程中的種種艱辛磨難不提也罷。
不過 ,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勝利者。
領著兒子重新踏入皇宮的那一刻起,她心中再無半點柔軟和溫情。哪怕是對著生母和有一半血緣關系的胞弟下手 ,也絲毫沒有猶豫過 。
重活這一回,知悉所有晦暗扭曲的隱秘的她,絕不會心軟!
該報的仇 ,該出的惡氣,她會一點不漏地討回來!
“母親息怒。我一時失神,沒察覺是阿言來拉我的手,剛才的舉動 ,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 ”顧莞寧面不改色地應道 。
顧家尚武風氣濃重,男子人人自幼習武,女子也要學些騎射的本領。這一輩的五個女孩里 ,顧莞寧的騎射是學的最好的,身手也遠勝過其他堂姐妹。
沈氏輕哼一聲,依舊沉著臉 。
現在還不是和沈氏撕破臉的時候。
顧謹言對自己的真正身世一無所知 ,現在還只是個天真可愛的孩童罷了。
顧莞寧沖著顧謹言歉然一笑:“阿言,我剛才是不是打痛你的手了?手給我看看 。”
顧謹言被顧莞寧這么一哄,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現在一點都不痛了。剛才是我大驚小怪 ,嚇著姐姐了。”又仰著小臉對沈氏燦然一笑:“母親,你別生姐姐的氣了 。我們一起去給祖母請安好不好? ”
沈氏的怒容撐不住了,笑著嗯了一聲。
一家三口 ,像是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般,和和美美地一起去了正和堂。
……
長房三房的人已經都到了,正和堂一派熱鬧。
長媳吳氏和三兒媳方氏,各自領著兒女站在太夫人姚氏面前 。
太夫人年近六旬 ,滿頭銀絲,額上眼角俱是皺紋,唇角含笑地看著孫子孫女 ,面容慈祥可親。
不過,沒人敢小覷了這位貌似溫和的太夫人。
老侯爺英年早逝,留下一堆婦孺孩童 。顧家旁支對爵位虎視眈眈。是太夫人一手撐起了定北侯府 ,保住了爵位,將三子一女都撫養成人。
再到后來,長女顧渝嫁入天家做了兒媳 ,唯一的嫡子顧湛成親不滿三年就去了邊關,領兵打仗戍守邊關,立下赫赫戰功 ,成了大秦朝武將的中流砥柱,簡在帝心 。
太夫人有這么一雙出眾的兒女,足以驕傲地抬起頭顱。
庶出的顧淙顧海,對這位堅強精明處事公正的嫡母 ,只有感激尊敬,從無半點不滿。三個兒媳和滿堂的孫子孫女,在太夫人面前更是畢恭畢敬 。
三年前顧湛戰死身亡的噩耗傳回京城時 ,太夫人當場口吐鮮血昏迷過去。醒來痛哭了一場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庶長子顧淙請封爵位。
只從此事 ,便能看出太夫人的精明厲害之處 。
顧湛死了,嫡出的孫子顧謹言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孩童。想承襲爵位,至少也要等到顧謹言長大成人。
與其讓爵位空懸 ,倒不如先讓庶長子承襲爵位。日后,顧謹言娶妻生子,再襲爵位也不遲 。
太夫人沒有隱瞞自己的心思 ,將這個打算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顧淙夫婦。
顧淙萬萬沒料到這個爵位會輕飄飄地落到自己頭上,驚喜之余,不假思索地答應了太夫人這個條件。
吳氏一開始當然也是高興的 。時間長了,心里開始覺得不是滋味。
丈夫是定北侯 ,她才是正經的定北侯夫人,這侯府里的事務也該由她來執掌才是正理。這榮德堂,沈氏住了十幾年 ,也該讓出來給她才對!
偏偏府中上下都對沈氏執掌中饋的事毫無異議 。
她這個長房長媳,依舊和以前一樣,每月領些月例 ,想額外支出銀子置買東西,還得看弟媳的臉色……
沈氏母子三人翩然進了正和堂。
原本正和吳氏閑話的太夫人,立刻抬起頭來 ,笑容親切和藹:“言哥兒,寧姐兒,你們兩個都到祖母這兒來。”
之前笑得敷衍 ,說話也漫不經心,二房的人一來,笑容才真正延伸到了眼里 。
到底是嫡親血脈!
太夫人這顆心,總是最偏著二房的。
吳氏心里酸溜溜地想著 ,面上卻揚起熱絡的笑意:“二弟妹,快些過來坐,位置早就給你留著了。”
沈氏在妯娌中地位超然 ,也最得太夫人歡心 。吳氏雖是長嫂,在這個弟媳面前卻生生矮了一個頭,特意留了最靠近太夫人的位置。
沈氏淡淡應了句:“多謝大嫂。 ”
然后施施然坐下了。
吳氏看著沈氏美麗優雅的側臉 ,心里那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既窩囊又憋屈 。
一旁的方氏倒是平和多了。論長論嫡 ,都輪不到三房。她爭不過,索性伏小做低,樂得省心自在 。
在顧家 ,女人們的地位榮耀都是靠男人用命博來的。
顧湛死了,如今在邊關打仗受苦的人是顧淙。一走就是三年未歸 。想回來,要么是垂垂老矣不能再上戰場,要么就是馬革裹尸。她倒寧愿丈夫沒什么出息 ,至少能待在京城守在她身邊。
妯娌三個坐到一起,不管心里各自在想什么,表面上看一團和氣 。除了沈氏天生一張清冷的模樣話語少了些 ,吳氏和方氏都頗為健談。
……
這一邊,太夫人親切地詢問道:“言哥兒,你近來課業學得如何?有沒有覺得吃力?”
顧謹言乖乖答道:“回祖母的話 ,孫兒課業還能應付,不算吃力。”
太夫人笑著點點頭,又看向顧莞寧:“寧姐兒 ,你前幾日做了噩夢,這幾天氣色看著不如以往,還是請個大夫來瞧瞧 。別被噩夢驚著了。”
太夫人的目光里 ,是遙遠又熟悉的溫和慈愛。
顧莞寧看著滿頭銀絲滿額皺紋的祖母,鼻子陡然一酸。
那一年,她被沈氏和沈青嵐聯手逼至絕境 。絕望之余,她破釜沉舟 ,決意要嫁給病重的太孫沖喜。
素來最疼愛她的祖母,又氣又急,怒罵她一頓。可惜到了那個時候 ,已經無法阻止無力回天了 。
祖母忍著傷心難過失望,為她準備了豐厚的嫁妝。
她出嫁后不久,祖母就病倒了。
原本只要好生將養 ,便能慢慢痊愈 。不料,沈氏竟暗中在湯藥里做了手腳。
祖母一病不起。
風雨交加的夜晚,她在產房里拼命生下兒子 。沒等將喜訊送到定北侯府 ,就驚聞了祖母病逝的噩耗。
撕心裂肺的痛楚,令她痛不欲生。
她哭了一整天,也落下了見風流淚的毛病 。
可哭的再多也沒用了 ,祖母已經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后來,她親手除去了沈氏,為祖母報了仇。只是,逝者已逝 ,世上唯一全心全意疼愛她的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恨沈氏,更恨自己。
如果她當年能夠更聰明更冷靜 ,如果她沒被背叛嫉恨沖昏了頭腦,如果她不是堅持要嫁給短命的蕭詡,性情堅韌的祖母就不會心力交瘁大病一場 ,也不會被沈氏害了性命 。
蒼天垂憐,讓她重回到十三歲這一年,也令她和安然無恙的祖母重逢。
太夫人見顧莞寧眼中水光點點 ,先是一怔,旋即皺著眉頭問道:“說的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哭了?是不是有誰欺負你了?還是哪里不舒服?快些告訴祖母! ”
下一句沒出口的話當然是:不用怕 ,凡事都有祖母給你撐腰!
顧莞寧鼻子愈發酸澀,心里卻涌起熟悉的暖流。
是啊!
一切都重來了!
沒什么可怕的 。
這一世,她會守護所有在意的人。再沒人能傷害到她們一星半點。
“祖母這么疼我,這府里哪有人敢欺負我 。”顧莞寧眨眨眼 ,將淚水逼了回去,唇邊漾開甜笑,像往日一般撒嬌賣乖。
太夫人被逗得開懷一笑。
沈氏悅耳的聲音忽然響起:“兒媳有件要緊為難的事 ,思來想去,只得厚顏和婆婆商議 。”
太夫人笑容不減:“有什么事,只管張口說就是了。 ”
顧莞寧眸光一閃 ,唇角扯出一抹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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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重演?
“前些日子,我接到了五哥的來信。”
沈氏不疾不徐地說道:“五哥是我娘家三房的獨子,比我年長一歲 ,自小和我一起長大,感情素來親厚。自從我出嫁到京城后,這么多年來,和他再無書信來往。沒想到他會寫信給我 。”
沈氏的五堂兄?
太夫人在腦海中迅速地搜索了一圈 ,意外地發現自己竟毫無印象。
沈氏生于西京長于西京。當年顧湛偶爾路過西京,和年少時的沈氏有了一面之緣,為沈氏的絕色姿容傾倒 ,執意要娶沈氏為妻 。
太夫人對唯一的愛子親事,自是格外上心。特意命得力的管事媽媽去了西京一趟,細細地打聽了沈家的情形。
沈家雖比不得京城勛貴 ,也是詩書傳家的名門望族 。沈氏美貌無雙,擅琴棋書畫,有西京第一美人之稱。
抬頭嫁女 ,低頭娶媳。
太夫人拗不過顧湛的堅持,很快應了這門親事 。請了官媒登門提親。
以沈家的門第,和定北侯府結親 ,無疑是沈家高攀。不出所料,官媒登門后,沈家喜出望外,很快便應了這門親事 。
婚期原本定在當年年底 ,不料沈氏在入冬之際受了風寒,生了一場重病。沈氏體弱,病情時好時壞 ,養了近一年才痊愈。
第二年年底,沈家人送嫁到京城,苦等了一年的顧湛 ,終于如愿以償地娶了沈氏。
京城離西京路途遙遠,這些年來,沈氏從未回過娘家 ,除了書信年節禮來往,走動并不密切 。
沈氏的幾個堂兄,太夫人都是見過的。
這位沈五爺 ,卻從未露過面。
“沈五爺特意寫信來,可是有什么事請托? ”太夫人將心頭浮起的一絲疑惑按捺下去,溫和地詢問 。
這么多年沒有來往,忽然寫了信來 ,必然是有事相求。
沈氏輕嘆一聲:“五哥自幼飽讀詩書才學出眾,十六歲時就中了舉。是沈家這一輩兄弟中天賦最出眾的一個 。他本該很快到京城來參加會試,考中進士謀取功名光耀門庭。”
“只可惜 ,十幾年前他騎馬時不慎落了馬,落下了腿疾,行走有些不便……”
說起往事 ,沈氏眉尖輕蹙,美麗清雅的臉龐似籠上了一層輕紗,美得令女子也要動容。
大秦科舉制度嚴苛 ,男子身有疾病或殘缺者不得參加科舉考試,更不得為官 。
身患腿疾的沈五爺,自是和仕途絕了緣分。
太夫人聽了 ,心中也不由得暗暗惋惜。怪不得沈五爺這些年從未來過京城 。原來其中還有這么一層緣故。
吳氏在一旁聽的有些不耐,插嘴問道:“二弟妹,你說了半天,我還是沒聽懂。沈五爺特意寫信來 ,到底是有什么事相求? ”
方氏也好奇地看了過來。
沈氏略一猶豫,才說道:“五哥妻室早亡,一直未曾續弦 。身邊只有一個愛女 ,閨名青嵐。嵐姐兒今年十四歲,眼看著快到了說親的年齡。五哥便想著讓嵐姐兒到京城來投奔我這個姑姑 。”
日后也能在京城說一門好親事。
原來只是這么一樁小事!
太夫人失笑:“虧你鄭重其事地這么說了半天,原來只是這等小事。我這把年紀了 ,最喜歡熱鬧,巴不得府里的人多熱鬧一些 。”
對顧家來說,接納一個來投奔的表姑娘 ,確實算不得大事。
別的不說,現在顧家就住著兩位表姑娘。一個是太夫人娘家的侄孫女姚若竹,另一個是吳氏娘家的侄女吳蓮香 。
再多一個沈青嵐也無妨。不過是收拾一處空院子 ,每個月多些花銷用度罷了。
就連吳氏聽了,也覺得此事無關緊要,笑著附和道:“婆婆說的是 。嵐姐兒來了,正好給寧姐兒做個伴。 ”
沈氏難得覺得吳氏說的話順耳 ,含笑道:“大嫂說的是。莞寧一個人住在依柳院里,空空蕩蕩的,不免有些孤單寂寞。我想著 ,也不必另外給嵐姐兒收拾住處了,就讓嵐姐兒住到依柳院的西廂房里,和莞寧作伴……”
“不必了!”
一個聲音突兀響起 ,打斷了沈氏的滔滔不絕 。
……
沈氏笑容一僵,下意識地看了過去。
顧莞寧也微笑著看了過來,清亮的眼中卻毫無笑意:“我習慣一個人獨住 ,不想和人同住。”
拒絕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情面 。
沈氏既驚愕又難堪,眼中閃過一絲陰霾。
如果不是在正和堂 ,只怕她現在已經陰沉著臉訓斥出聲了。
不過,太夫人一向最疼愛顧莞寧 。當著太夫人的面,她這個做母親的,也不得不收斂幾分。
沈氏硬是將心里的怒氣壓了下去 ,擠出一個笑容來:“莞寧,嵐姐兒在西京長大,從未來過京城。乍然到我們侯府來 ,若是讓她獨住一個院子,怕是不太習慣 。你的依柳院這么大,讓她一并住下也無妨。她聽話懂事 ,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
顧莞寧扯了扯唇角:“母親剛才也說了,這么多年從未見過五舅舅,也從未見過青嵐表姐吧!既是如此 ,母親又怎么敢斷定她聽話懂事,不會給我添麻煩?”
沈氏:“……”
“再者說了,遠來是客 。我們顧家不缺待客的院子 ,也不缺伺候的下人,更不缺每個月的月例銀子。讓青嵐表姐住進我的院子里,本是母親的一片好意。在別人看來,只怕會覺得我們怠慢了親戚。 ”
顧莞寧慢條斯理地說完這番話 ,又沖太夫人撒嬌:“祖母,孫女說的對不對?”
“對對對,寧姐兒說的有道理 。”
太夫人樂呵呵地點點頭 ,然后和顏悅色地對沈氏說道:“寧姐兒不慣和人同住,你就另挑一個院子給嵐姐兒。需要什么家具擺設,讓人去庫房里找一找 ,或是打發人出府置辦。 ”
太夫人一張口,這件事就算是定下了 。
沈氏心有不甘,卻不得不強顏歡笑:“多謝婆婆。”
縮在袖中的手 ,下意識地緊握成拳。
長長的指甲掐入掌心,一陣陣細微的刺痛 。
顧莞寧是定北侯府嫡出二房的嫡女,身份矜貴 ,不言而喻。平日里來往的,都是京城勛貴世家的嫡出小姐,其中還有宗室貴女和郡主之流。
沈青嵐住進依柳院,就能和顧莞寧朝夕相伴同進同出 。能隨著顧莞寧一起出門做客 ,會很快融入京城頂級閨秀圈。將來想謀一門好親事,也會容易得多。
萬萬沒想到,顧莞寧竟然拒絕得這般干脆利落 ,不留半點余地!
……
顧莞寧冷眼看著沈氏難掩不快的面容,心中冷冷一笑 。
前世沈青嵐入府前,沈氏也是這般說辭。當年的她 ,一心想討好自己的母親,想也不想地就答應了。
然后,沈青嵐住進了依柳院 ,和她以姐妹相稱。
她愛屋及烏,對沈青嵐掏心掏肺,領著沈青嵐和閨閣密友相識 ,一步步地融入京城閨秀圈 。
貌美多才楚楚動人的沈青嵐,很快嶄露頭角,在京城漸漸揚名。也很快有了愛慕者和世間難尋的好親事……
一切都如沈氏所愿!
而她,在知道了真相之后 ,才驚覺自己當年是何等的愚蠢可笑。
現在,沈氏還想重施故技……呵呵,真是癡心妄想!
“母親 ,青嵐表姐什么時候能到京城?”顧莞寧冷不丁地張口問道 。
沈氏未及多想,張口便答:“算算日子,最多五六天就該到了。 ”
顧莞寧似笑非笑地“哦”了一聲 ,尾音上揚:“西京離京城路途遙遠,一路上就是乘船,也得半個多月。沒想到 ,青嵐表姐這么快就要到京城了 。看來,青嵐表姐思京心切,連母親的回信也等不得了。”
沈氏:“…… ”
太夫人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接納一個來投奔借住的表姑娘不算什么 。
不過 ,沈青嵐父女這樣的做法也著實讓人膈應。
太夫人對這位尚未謀面的沈家小姐,頓時生出了幾分不喜。
沈氏心中暗暗懊惱,強忍住瞪顧莞寧一眼的沖動,忙向太夫人告罪解釋:“前些日子接到五哥的來信 ,我心中歡喜,沒等稟報婆婆,就自作主張寫了回信 。五哥接了信后 ,便領著嵐姐兒收拾行李來了京城。”
“都是兒媳思慮不周,還望婆婆不要怪罪。”
太夫人淡淡一笑:“罷了,左右都是些小事。一家人說話 ,有什么怪罪不怪罪的 。”
比起之前,態度已經冷淡了許多。
沈氏心中一緊,有心想再解釋幾句 ,卻也知道此事越描越黑,訕訕地住了嘴。
吳氏最樂見沈氏吃掛落,故意笑著“解圍 ”:“二弟妹這么多年沒見過娘家人了 ,接到五舅爺來信,心中激動高興也在所難免 。二弟妹一時忘了回稟請示婆婆就寫了回信,也是情有可原。”
沈氏笑容愈發僵硬,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似的 ,呼吸不暢。
眼角余光看到顧莞寧漫不經心的樣子,心里氣不打一處來 。
這丫頭,今日處處和她作對!
成心讓她在眾人面前出丑丟人下不了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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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憋悶
沈氏滿肚子火氣 ,卻無處可發。
這里是正和堂,一家子老少加上兩位表姑娘都在 。當著眾人的面,她不能也不便隨意訓斥數落顧莞寧。
顧莞寧還嫌氣得她不夠似的 ,一臉好奇地問道:“母親,五舅舅這次送青嵐表姐過來,是打算將青嵐表姐一直留在顧家吧!那五舅舅要怎么辦?也一并留下嗎?”
……這丫頭 ,盡說些戳心窩子的話!
沈氏恨得牙癢,卻不好不答:“我和你五舅舅多年未見,也不清楚他是怎么打算的。得他到了京城再說 。 ”
說的含糊其辭。
不過,在場的都是心思靈透之輩 ,自是能看出沈氏的真正心意。
這么說,分明是想留下沈五爺一并住進侯府了。
太夫人唇角的笑容悄然隱沒 。
收留沈青嵐也就罷了,沈五爺住下可就不太合適了。侯府內宅里都是女眷 ,沈五爺是姻親也是外男,長期住在顧家多有不便。
這個沈氏,往日看著還算周全 ,此次行事卻太輕率了……
“也就是說,若是五舅舅肯留在京城,就會和青嵐表姐一起住進我們侯府了 。”
顧莞寧看著沈氏滿心憤怒卻不得不強自隱忍的樣子 ,心里無比快意,繼續戳沈氏的心窩:“說起來,五舅舅是母親的堂兄 ,不是外人,在我們顧家住下本也不失禮。不過,現在除了三叔之外,我們顧家內院都是老弱婦孺。有男子住著 ,著實不便 。”
“母親若想留五舅舅住下,不如另外尋一處小一些的宅院。既能就近照顧五舅舅,又避了嫌。 ”
顧莞寧的聲音清亮悅耳 ,語氣歡快,一副嬌俏的小女兒姿態 。
沈氏一口氣卡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來 ,別提多憋屈了。
是,她早就打定主意要讓沈五爺一并留下。
之前沒說,就是不想讓眾人議論閑話 。等沈五爺到了侯府住下 ,造成既定事實了,太夫人總不好張口攆人。到時候,一切都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沒想到 ,顧莞寧竟當眾揭穿了她的心思。還說出這么一番讓她無力招架的話來……
實在太可惡了!
等到了私下里,非好好教訓她一頓不可!
顧莞寧等了片刻,沒等來沈氏的回應,眼中流露出些許委屈:“母親是不是怪女兒多嘴?女兒真的別無他意 ,只是為了我們侯府的名聲著想罷了 。”
說著,又淚眼汪汪地看向太夫人:“祖母,我剛才說錯話 ,惹得母親不高興了。祖母替我向母親說個情,讓母親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黑白分明的清亮眸子,浮著一層薄薄的水汽 ,仿佛隨時會變成水珠滴落下來。
格外惹人憐愛疼惜 。
太夫人心里一軟,不假思索地拉起顧莞寧的手哄道:“你剛才說的話,祖母字字句句都聽進耳中了 ,沒有半點不妥之處。你母親怎么會怪你。 ”
說著,瞪了沈氏一眼 。
目光中不無警告之意。
太夫人執掌侯府多年,沉下臉時的威壓和氣勢 ,絕非沈氏能比。
沈氏心中一凜,后背冒出了一身冷汗 。太夫人輕易不動怒,此時沉著臉,是真的不高興了。
“莞寧 ,我就你這么一個女兒,恨不得日日將你捧在手心里疼愛,怎么舍得生你的氣。”
沈氏逼著自己放柔了表情 ,聲音也格外溫柔親昵:“你也別胡鬧了 。這么大的姑娘,還膩在祖母身邊撒嬌賣乖。也不怕你大伯母三嬸娘看了笑話。”
那副假惺惺的慈母樣子,看著既虛偽又惡心。
顧莞寧心中冷笑不已 ,臉上卻露出了怯生生的表情:“母親,你真的不生我的氣了么?不會是哄祖母高興,轉過身就狠狠罵我一頓吧! ”
沈氏:“……”
沈氏美麗清雅的臉孔不小心有些扭曲 ,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這怎么會 。”
顧莞寧毫不掩飾地松了口氣:“母親這么說,我就放心了。”又膩在太夫人的身邊,“悄聲 ”說道:“要是母親罵我 ,祖母可得為我撐腰。”
沈氏:“……”
太夫人被顧莞寧俏皮可愛的樣子逗樂了,滿口應了 。有意無意地又看了沈氏一眼。
沈氏硬生生地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
給太夫人請了安之后,顧家的晚輩們先行告退,去了族學 。
顧家族學就設在定北侯府。從后院劃出一大塊空地 ,拉了圍墻,另外開了門,便于顧家兒郎進學。
顧家的族學還特地設了女學 。讀書習字 ,詩詞書畫,都有涉及。每日還有一個時辰的時間學習騎射武藝。
當然了,女學的騎射課程 ,要比族學那邊輕松多了 。喜歡的多練,不喜歡不想練也沒人管。
族學和女學,中間只一墻之隔。族學要從外面的門進去 ,女學的門則設在后院這一邊。
顧謹言隨著堂兄們一起往外走,漂亮的小臉上沒有笑容,有些低落 。
姐姐今天是怎么了?
說的每一句話 ,都讓母親不喜。
而母親,口中說著不介意,看著姐姐的目光卻是那樣冰冷不善……和看著他時的溫柔寵溺全然不同。
母親這么疼他,對姐姐卻一直不冷不熱的 。
就算喜歡兒子 ,對唯一的女兒,也不該是這樣的態度。
他已經七歲,不是懵懂無知的孩童了。有些事 ,他已經漸漸看出不對勁了 。
父親死了,二房只剩他們母子三人。他們應該親密無間,應該是世上最親近最關心彼此的人 ,不該是這樣……
顧謹言瞄到顧莞寧的身影,下意識地要追上去。
“四弟, ”大堂兄顧謹行及時地阻止了他:“那邊是去女學的路 。”
顧謹言這才回過神來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多謝大哥提醒。我剛才失神了,差點就走錯了。”
自以為掩飾得天衣無縫,渾然不知那張心事重重的小臉早已出賣了他的真正心情 。
顧謹行心中有數 ,卻未挑破。
沈氏母女之間的異樣,人人都看在眼底。不過,這到底是二房的家事,他身為長房長子 ,不宜多嘴。
……
少女們這一邊,可就熱鬧多了 。
“二妹,你是不是和二嬸娘鬧別扭了? ”大堂姐顧莞華小心翼翼地問道。
顧莞華是顧淙的長女 ,也是顧家小姐中最年長的一個。今年剛及笄,容貌秀麗,溫婉可人 。
顧莞華比顧莞寧年長兩歲 ,在顧莞寧面前從不擺長姐的架子,反而處處謙讓。顧莞寧對這個性情溫和的大堂姐也頗為敬重,兩人感情親厚 ,相處得頗為融洽。
顧莞寧目光微閃,淡淡一笑:“這倒沒有 。”
沒有才怪!
剛才那一幕,大家可都看的清清楚楚。
一旁的表姑娘吳蓮香眼珠一轉 ,嬌笑一聲道:“寧表妹就別瞞我們了。依我看,寧表妹妹是擔心那位沈姑娘來了之后,二嬸娘會偏心沈姑娘,這才心里不痛快吧!”
這個吳蓮香 ,是吳氏嫡親的侄女,眼睛不大,滴溜溜轉得格外靈活 。皮膚略略黑了些 ,不算白皙,嘴唇略厚。不過,正值青春妙齡 ,也算得上俏麗。
吳蓮香相貌和吳氏不甚相似,性子卻像足了八分 。
心眼小,愛記仇。
搬弄口舌 ,無事生非。
剛才那幾句話,分明是在影射沈氏平日對顧莞寧的冷淡。
顧莞寧皮笑肉不笑地瞄了她一眼,慢悠悠地應道:“吳表姐真是聰慧伶俐 ,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竟連這些也看出來了 。 ”
“是啊,我心里確實不樂意。不知道從哪兒冒出的表小姐要到我們顧家來住,要分走母親對我的關心。換了誰能高興?”
吳蓮香:“……”
吳蓮香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
顧莞寧這是指桑罵槐……不 ,根本就是明著打她的臉。
她也是來投奔顧家的表小姐!整日里圍著吳氏轉討好吳氏,說話行事常常搶顧莞華的風頭。
也虧得顧莞華性子隨和溫柔,很少計較 。她也就厚著臉皮 ,將自己當成了侯府小姐。顧莞寧剛才這一番話,毫不留情地揭開了她的遮羞布……
“吳表姐千萬別誤會。 ”顧莞寧閑閑地又補上一刀:“我剛才是在說青嵐表姐,可不是在說你 。吳表姐素來知進退懂分寸 ,怎么會做出那等喧賓奪主惹人討厭的事。”
吳蓮香笑的僵硬極了:“寧表妹說的是。”
論身份,顧莞寧是顧家唯一的嫡女,也最得太夫人歡心寵愛 。顧莞華姐妹幾個遠遠不如 ,她一個寄人籬下的表小姐,更沒底氣和顧莞寧較勁。
撇開身份,單論口舌 ,她也遠不是口舌犀利的顧莞寧對手。
不,不只是口舌犀利。
剛才顧莞寧目光掃過來的時候,帶著難以言喻的威勢和凜然,讓人心慌意亂心生敬畏 。她甚至生不出一絲一毫反抗的念頭……
這肯定是她的錯覺!
顧莞寧再厲害 ,也還是個待字閨中的少女。怎么會有那樣凌厲的氣勢和眼神?
一定是她看錯了!
吳蓮香在心中反復寬慰自己,接下來,再也沒敢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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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忠仆
比起吳蓮香 ,另外一位表小姐姚若竹就識趣討喜多了。
姚若竹和顧莞寧同齡,生的皮膚白皙,容貌秀氣 ,舉止斯文。
姚若竹早年喪母,父親遠在泉州做知府,一直沒有續弦 ,無人照料她的衣食起居 。在離京之前,姚大人將年幼的姚若竹托付給了太夫人。
這一托付,就是五年。
姚若竹是太夫人嫡親的侄孫女,太夫人顧惜有加 。顧莞寧因著祖母的緣故 ,對姚若竹也格外和善親切。
姚若竹說話慢聲細語,聲音悅耳:“寧表姐姐是顧家正經的嫡出小姐,二嬸娘口中雖然不說 ,心里最疼的就是寧表姐了。不管誰來,也越不過寧表姐去 。”
前世的她,也是這么天真的認為。又怎么能料到沈青嵐父女進京背后有那樣錯綜復雜的隱情?
“但愿如姚表妹所言。 ”顧莞寧扯了扯唇角 ,隨意地扯開了話題:“夫子昨日布置的課業,你們都背好了沒有?待會兒夫子可要一個個檢查的。”
顧莞華最是謙和,聞言笑道:“我勉強背上了幾句 ,今日怕是過不了關了 。”
顧莞敏嘆氣:“我也背得結結巴巴,待會兒定會被夫子數落。 ”
顧莞敏今年十二歲,在顧家這一輩的小姐中排行第三。
顧莞敏的生母是吳氏的陪嫁丫鬟 ,生她的時候難產身亡 。顧莞敏自幼被養在吳氏名下,和顧莞華同進同出頗為親密。
在一眾少女中,顧莞敏的容貌不算出眾,臉孔有些扁平 ,放在人堆里毫不起眼。
“大姐三姐平日最勤奮用功,若是你們兩個都被夫子責罵,今天我們幾個誰也躲不了了 。”顧莞琪淘氣地扮了個鬼臉。
顧莞琪是三房長女 ,今年十一歲,在堂姐妹中排行第四。
她生的嬌美可愛,性子活潑 ,唇邊總掛著討喜的笑容 。
年齡最小的顧莞月是顧莞琪的庶妹,今年只有五歲,剛開蒙讀書。連字還沒認識幾個 ,夫子布置的課業自是和她無關。
聽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謙虛,顧莞月插嘴道:“諸位姐姐不用擔心 。夫子雖然愛板著臉,其實脾氣好的很 ,不會罵人的。”
眾人都被逗樂了。
女學里的幾位女夫子各有所長,負責教學的內容各自不同。誰課業落后了,少不得被委婉地數落幾句,罵人卻是不會的 。
她們都是顧家花了重金聘來的 ,拿著顧家的銀子,對侯府里的眾小姐自是要盡心盡力。
顧莞月天真爛漫的樣子十分可愛。
顧莞寧摸了摸她的包包頭,笑著說道:“如果夫子生氣罵人 ,五妹可千萬記得替我們求情 。夫子一向最喜歡五妹,五妹一張口,夫子肯定會心軟 ,或許就不會責罰我們了。 ”
顧莞月眨了眨烏溜溜的大眼,十分認真地點頭應了。
顧莞寧心里一暖,捏了捏顧莞月圓潤白嫩的小臉蛋 。
定北侯府的男人們在外征戰殺敵流汗流血 ,這才有了顧家女眷們優渥富貴的生活。太夫人治家嚴明,極重家風,侯府內宅也因此一片安寧。
這一輩的堂兄弟姐妹 ,堪稱和睦友愛 。
不討人喜的吳蓮香是例外。不過,以她那點淺薄的心計,沒本事在顧家掀起什么風浪。
沈青嵐父女的到來,徹底打破了定北侯府的平靜 。
沈氏的偏執私心陰暗瘋狂 ,將整個顧家推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祖母病逝后,幾個堂兄弟都去了軍中“歷練”,無一生還。
顧莞華顧莞敏出嫁的早 ,受的牽累少一些。顧莞琪卻被沈氏做主嫁給了年過半百的吏部侍郎做繼室,天真可愛的顧莞月生病無人過問,年少夭折 。
短短幾年間 ,定北侯府眾人死的死亡的亡逃的逃,幾乎都沒落得好下場。
后來,她親手報了仇 ,卻已滿目蒼夷舉目無親。
縱然權傾天下,坐上了至高無上的位置 。她心里依舊有著深深的遺憾和悔恨。
幸好,一切有了重來的機會。
她會守護好定北侯府 ,守住所有的親人 。
……
女學的課程排的并不緊張。
上午一個半時辰,眾人一起讀書習字作畫。中午各自回院子,吃飯午休 。
到了下午,練琴吹簫下棋 ,可以任意選擇喜好的學習一個時辰。最后半個時辰是騎射武藝課,所有人都得參加。
負責教導眾小姐武藝的陳夫子十分寬厚,只重點教導對這門課真正感興趣的人――比如顧莞寧 。其他偷懶躲滑不肯用功的 ,陳夫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不勉強。
上陣殺敵畢竟是男子的事。身為顧家女兒,練習騎射是為了強身健體 ,撐著顧家尚武的門風。學得好一點差一點都無妨 。
和其他幾位聘來的夫子不同,這位陳夫子原本是顧家家將的女兒,閨名慧娘 ,自幼隨其父練了一身好武藝。被太夫人看中,在太夫人身邊做了一等丫鬟。
這也是定北侯府的慣例 。每個主子身邊,都有武使丫鬟 ,保護主子安危。
陳夫子在太夫人身邊伺候數年,說話行事謹慎有度,頗得太夫人器重歡心。二十歲的時候,被太夫人做主許配了婚事 ,嫁給了侯府里的季姓家將 。成親一年后就生了兒子。
后來,陳夫子的丈夫隨著定北侯顧湛去了邊關,在戰場上殞命。陳夫子年紀輕輕就守了寡 。
太夫人憐惜她 ,想讓她改嫁。陳夫子卻執意不肯,獨自將兒子季同養大成人。如今季同已經是顧家年輕一輩家將中的佼佼者,頗受器重 。
陳夫子閑著無事 ,太夫人便派她到了女學里,做了教小姐們騎射武藝的夫子。
陳夫子早就被放了奴籍,可她一直視自己為顧家奴婢。縱然做了夫子 ,對著顧家諸位小姐們,依然戰戰兢兢頗為恭敬。
別說數落訓斥了,就連大聲說話都極少 。
也因此 ,騎射練武反倒成了眾人最喜歡的一門課程。
一邊慢悠悠地練拳,一邊說說笑笑。累了隨時可以休息,還可以喝茶吃點心閑聊,著實愜意 。
一堆軟綿綿的花拳繡腿中 ,顧莞寧顯得格外惹眼。
她換了一套淺藍色的女子武服,貼身的武服勾勒出少女動人的身姿,身材高挑 ,腰肢纖細,胸前也有了起伏的曲線。
目光專注,神采奕奕 。
一套熱身拳 ,打得行云流水,利落漂亮。更難得的是,出拳時干脆利落 ,頗有力道。
陳夫子忍不住頻頻注目 。
顧二小姐對練武既有興趣又有天分,在眾人里一直是佼佼者。不過,往日也沒這般出色。這幾天就像忽然開了竅一般 ,進步神速……
正想著,顧二小姐已經氣定神閑地停了手 。俏臉上泛起絲絲紅暈,白里透紅,宛如桃花般姣美奪目。
顧莞寧走了過來 ,恭敬地喊了聲“陳夫子”。
不知怎么地,對著那雙平靜清亮的眼眸,陳夫子竟有些局促 ,忙應道:“二小姐不必多禮。前幾日教的這套拳,二小姐已經練的頗有火候,今日可以不必再練 。接下來的時間 ,二小姐移步去那一邊練射箭吧! ”
顧莞寧點點頭,溫和地笑道:“勞煩陳夫子多多指點。”
陳夫子一直對祖母忠心耿耿。
祖母病逝后,陳夫子不愿為沈氏所用 ,自請為祖母結廬守墓 。
季同則領著顧家所有家將追隨顧莞寧母子,一路逃出京城。身形和她最相似的珊瑚喬裝改扮成她的模樣,和季同一起引開了追兵。最終雙雙隕落 ,尸骨無存 。
幾年后,顧莞寧大仇得報,領著兒子到祖母的墓前燒香磕頭時,看到的是年已半百滿臉皺紋頭發花白的陳夫子。
當陳夫子恭敬地跪下 ,喊著二小姐的時候,她滿心酸楚淚盈于睫。
為了顧家,陳夫子死了丈夫 ,唯一的兒子也不得善終,孤苦一人守著祖母的墳墓,卻毫無怨言甘之如飴 。
她這個做主子的 ,虧欠陳夫子的實在太多了。
她賞賜了一座府邸給陳夫子,又封了陳夫子“一品忠義夫人”的誥命,奉養陳夫子安度余生。
只可惜 ,陳夫子做了忠義夫人之后,壽元不長,短短幾年就生了重病去世 。
身邊的人一一離去 ,顧莞寧心里的柔軟也漸漸逝去,慢慢地越來越冷硬。
重生在青春韶華之齡,對顧莞寧來說,最大的驚喜就是得以和故人一一重逢。比如眼前只有三十六歲姿容颯爽目光明亮的陳夫子。
顧莞寧是顧家最矜貴的嫡女 ,明艷動人,美麗奪目,在眾小姐中是最出挑拔尖的 ,素日里性情也有幾分高傲 。
像此刻這般溫言軟語,著實少見。
陳夫子頓時受寵若驚,忙笑道:“教導二小姐是我分內的事 ,不敢擔勞煩二字。 ”
顧莞寧清楚陳夫子的性情脾氣,縱然有心親近,也不宜操之過急 。免得示好不成 ,反而嚇壞了陳夫子。聞言淡淡一笑,并不多言。
陳夫子果然更習慣這樣的顧莞寧,暗暗松了口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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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練武
前世經歷種種磨難坎坷,九死一生。身邊的人為了保護她一一死去 。
顧莞寧深恨自己少時不知世事險惡 ,沒下過苦功練武,沒有自保之力。這一世重生而回,她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她不會再嫁給太孫 ,不會再做什么太孫妃 。
血雨腥風的皇位之爭,和她再無關系。
她要做的,是置身事外 ,冷眼旁觀。在未來數年里,謹慎地保護家人。
要做到這些,當然不是易事 。不說別的 ,只沖著謀逆作亂的齊王是顧家女婿這一條,想撇清關系就是難之又難的事。
心思狠毒偏心至極的沈氏,外表楚楚貪念榮華的沈青嵐 ,性情軟弱搖擺不定的顧謹言,精明厲害的姑母齊王妃,野心勃勃雄才大略的齊王,還有青梅竹馬最終卻辜負了她的齊王世子……
一一數來 ,她要對付的仇敵著實不算少。
幸好,她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籌謀 。
現在 ,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認真習武。至不濟,也可以自保。
顧莞寧站在離箭靶五十步之處 ,取出箭,穩穩地拉開手里的弓弦,然后瞄準 ,放箭 。
嗖地一聲,白羽箭飛了出去。
正中靶心……并沒有!
離正中心還有三指左右的距離!
顧莞寧略略皺眉,對自己頗為不滿。
站在一旁的堂姐妹們卻齊齊鼓掌道好:“二妹的射箭之術愈發精進了 。”
“是啊 ,站在五十步之外還能射中箭靶,實在厲害。換了我,箭早就脫靶不知飛哪兒去了。”
“四妹,你練箭的時候 ,我們可沒人敢站在旁邊 。保不準那支箭會飛到哪兒呢!”
眾少女如一群麻雀嘰嘰喳喳,嬉鬧說笑。
顧莞寧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又從箭囊里取出一支白羽箭,再一次搭弓射箭。這一次,總算中了靶心。頓時又惹來一片贊揚聲 。
顧莞寧呼出一口氣。
“二小姐進步神速 ,實在令人欣慰。 ”陳夫子也是滿臉快慰,笑著夸贊 。
女子天生體力臂力不及男子。男子練箭從二十步練起,女子練箭卻是從十步練起 ,用的是特制的小一號弓箭。
顧莞華等人還在三十步外練箭,顧莞寧已經能在五十步外開弓射箭,還有這樣的準頭 ,委實令人贊嘆了 。
“陳夫子謬贊了。”顧莞寧微微一笑,明**人的臉龐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令人目眩:“我這點微末箭藝,不過是些花架子 ,看著好看罷了。我知道陳夫子擅長射箭,往日我不肯吃苦,也沒用心請教 。以后還請陳夫子認真教導我。”
說著 ,鄭重地行了一禮。
竟是一副要正式拜師的樣子 。
陳夫子一愣,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二小姐快快請起,真是折煞奴婢了。 ”一著急 ,昔日的稱呼又冒了出來。
顧莞寧站直身子,抬起頭,目光清亮:“夫子 ,你愿意教我嗎?”
二小姐不是在說笑!
她說要練箭習武是認真的!
陳夫子楞了片刻,定定心神,低聲道:“二小姐愿意學 ,我自會傾囊相授。只是,練箭習武十分辛苦 。只怕二小姐吃不了這份苦。”
二小姐平日嬌生慣養,哪能吃得了練箭的苦。
那纖細柔嫩如玉的手指,要是被磨出老繭 ,也實在可惜 。
顧莞寧一眼便看出陳夫子的顧慮,斂容道:“陳夫子,只要能學好武藝 ,我不怕辛苦。 ”
“可是,太夫人和夫人那邊……”
“祖母和母親那里,我自會去說 ,你不必憂心。”顧莞寧神色淡然,語氣卻篤定從容 。
陳夫子莫名地心安踏實了,想了想 ,終于下定了決心:“好!從今天起,就請二小姐每天多留半個時辰。 ”
每天半個時辰練箭習武,時間太短了。至少也得再加半個時辰 。
顧莞寧不假思索地應了下來。
……
一旁的顧莞華等人 ,一開始并未將顧莞寧要練箭習武的事情當真。直到課程結束,眾人和陳夫子一一告別,唯有顧莞寧巋然不動,才驚覺不對勁 。
“二妹 ,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顧莞華滿臉驚愕:“你真的要留下多練半個時辰么?”
顧莞寧笑著嗯了一聲。
“二姐,你這樣也太辛苦了。 ”顧莞琪忍不住勸道:“上了一天課,肯定很累了。不如早些回去歇著吧!”
身為閨閣千金 ,每日讀書習字彈琴下棋才是風雅的事 。等及笄之后,說定親事,還要學算賬管家之類的瑣事。
她們生活的天地 ,是內宅后院。箭術武藝對她們來說,沒什么實際的用途 。平日偶爾練一練,就當是強身健體了 ,實在沒有勤學苦練的必要。
斯文秀氣的姚若竹也連連點頭附和。
吳蓮香還記著上午被顧莞寧譏諷得無地自容的事,不敢輕易插嘴 。不過,卻是一臉看熱鬧的神情。
顧莞寧目光在眾人臉上打了個轉 ,淡淡一笑:“我知道你們是在擔心我吃不消。放心吧,我既是決定了,自然能撐得住 。實在疲累,我也不會硬撐著。你們都先回去吧!”
眾人勸不動她 ,只得各自離開。
練武場上,只剩下陳夫子和顧莞寧兩人 。
陳夫子脾氣綿軟,手下的功夫卻毫不含糊。她沒說什么 ,只拿起弓箭,站在五十步之外的地方,嗖嗖嗖連射三箭 ,箭箭都中靶心。
然后退開十步,又是三箭。
再退十步……
一直退到百步之外,依舊是連射三箭 。每一支箭都穩穩地射中靶心。
靶心中間 ,密密麻麻地插滿了白羽箭。一共十八支箭,沒有一支在靶心外 。
好穩的箭法!
好高明的箭術!
顧莞寧看的嘆為觀止。
連射數箭,陳夫子臉不紅氣不喘 ,沖顧莞寧笑了一笑:“二小姐想練箭術,至少也得練到這個程度,才算小有所成。”
“半個時辰內,要練習射箭兩百次 。 ”
陳夫子自幼隨著父親苦練箭術 ,這些年來一直練習不輟,箭術極佳。平日不喜夸耀,難得打開了話匣子 ,倒是滔滔不絕起來。
“這幾天二小姐站在五十步之外,等練到每箭都中靶心,就多退十步 。直至練到百步中靶。”
“不過 ,就算練到這一步,也不算什么。只要肯下苦功,百步中靶不是難事 。想真正用上箭術 ,得學會射活靶。百步穿楊,飛禽走獸俱在箭下。真正的神箭手,輕易不動箭 ,出箭無虛發。”
“我練箭數年,百步穿楊沒問題,卻算不得什么神箭手 。到底沒像男子那樣上過戰場經歷過真正的廝殺,箭術再難有寸進了。 ”
陳夫子臉上流露出一絲遺憾 ,很快又笑著自責:“瞧瞧我,一感慨起來沒完沒了,讓二小姐見笑了。”
“我自幼習武 ,在太夫人身邊伺候數年 。得了太夫人的青睞,為我許配了婚事,放了奴籍。如今太夫人讓我做了小姐們的夫子 ,教導小姐們練箭習武。這份幸運,不知讓多少人眼熱 。如此還奢求更多,委實太不知足了。”
眼前的笑顏 ,悄然和腦海中那張堅毅蒼老的婦人容顏重合。
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
陳夫子卻始終如一,從未變過。
顧莞寧心中涌起難言的感動感慨 ,溫言道:“陳夫子是性情中人,一切都是由衷肺腑之言,我聽著只覺得神往,怎么會見笑。 ”
二小姐和以前真的不同了!
換成以前 ,二小姐斷然不會折下身段,這般溫和客氣地和她說話 。
今天受寵若驚的次數太多了,陳夫子驚訝過度 ,反而鎮定了下來。
不管二小姐是為了什么原因改變,總之是好事一樁。既然二小姐一心想練武,她竭盡全力教導二小姐就是了。
……
酉時正 。
天色漸暗 ,榮德堂里已經燃起了粗大的燭臺,燈火通明。
沈氏沉聲問大丫鬟碧玉:“我讓你去依柳院請小姐過來,怎么就你一個人回來了?”
碧玉比碧彤大了一歲 ,能言善道,行事伶俐,是沈氏最得用的大丫鬟。聞言忙恭敬地答道:“回夫人的話 。奴婢剛才去了依柳院 ,琳瑯說了,小姐今日在陳夫子那兒多留了半個時辰練箭,身子疲乏勞累,晚飯就不過來了。明天早上再來給夫人請安。”
沈氏柳眉一擰 ,聲音里滿是不快:“好好的姑娘家,就該讀書習字練琴作畫,哪怕是多學些女紅廚藝 ,也是好的 。學練箭做什么?難不成以后打算上戰場不成? ”
“這丫頭,真是越發任性不像話了。”
沈氏的語氣里滿是風雨欲來的怒氣。
碧玉不敢插嘴,唯唯諾諾地低著頭 。
一旁的碧彤也立刻垂下頭 ,唯恐被無辜遷怒。
因為白日的事情,沈氏憋了一肚子火氣無處可泄,越說越是惱怒:“碧玉 ,你現在再去依柳院一趟,讓莞寧立刻過來。就說這是我親口吩咐的!”
碧玉心里暗暗叫苦,硬著頭皮應了一聲 ,就待退下 。
就在此刻,一個熟悉的男童身影走了進來。
太好了!救星來了!
碧玉眼睛一亮,忙迎了上去行禮:“奴婢見過少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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