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人間困 第一章.年少早起

卷名注釋:仙鄉無歸處,生來困人間。

天將明未明 ,煙雨蒙蒙,薄霧冥冥 。

夜雨剛剛停歇,一個身形清瘦的少年推開祖傳的老舊木門 ,在老門吱吱呀呀的告別聲中,肩上搭著一條油黃發黑的布裹子,在泥濘中踩著步子達達地便出門去了。

少年只有姓氏 ,趙姓 ,出生那天母親難產,生下自己以后便和久病的父親雙雙撒手人寰,只留下一對姐弟 ,一直孤居于小鎮最南邊的祖宅,所以一直也沒有個正經名字。

鎮上的人有的叫他趙二,也有叫二娃二郎的 ,各種叫法五花八門,不盡相同 。

六年前少年唯一的長姐也去世了,為了照顧剛過完七歲生日的孤兒 ,鎮長將清掃北山山道的活計交給了他,每月三十枚錢,少年賴以度過那段艱難的日子活到如今。

六年來 ,少年掃山,寒暑不輟。

青龍大街自小鎮南北縱貫而過,是小鎮最堂皇的街道 。

此時少年依舊像往常一樣只走在大街一邊 ,輕輕頷首 ,目不斜視步步向前走去,心想著這些朱門大戶的人家定是在床下塞了很多的干麥草,所以都賴在床上不愿起來 。

旋即又搖搖頭 ,自家的木板床陪了自己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該如此想的 ,大不了今年刈麥后去田上拾些撿剩下的麥草就是了。只是,希望自己還能堅持到那個時候!

鎮中青龍街和朱雀街相交處是一座道觀,觀小 ,一塔、一殿 、一池塘而已,九尊渾樸大鼎環布四周就算是墻垣了。

塔有七層高,通體黝黑 ,不飾雕琢,向北而開,渾然天成 。

少年每日行至 ,也正是第一抹晨曦照在塔頂之時 ,塔尖生輝,直破蒼穹,瞧一眼 ,似乎夜夜寒雨徹骨的痛楚便消減幾分。

神仙塔,難道真的有神仙住在塔里么?

還未走近,老遠便聽見薄霧中一個男人戲謔惹厭的聲音傳來:“這么早就來給你爹燒香 ,你爹我都還沒睡醒呢!”

這些話語早已經聽慣了,少年也未氣惱,就只當是耳旁風刮過了 ,看來這個只知姓千的道士昨夜又宿在了殿檐走水下。

走上那寥寥數步臺階,少年這才慢慢說道:“晚上夜雨水氣涼的很,你還是睡殿里吧 ,今天起就是七月了,入秋外面會越來越冷 。 ”

男子從拆下當作床面的殿門上坐起身來,道袍松垮 ,青絲如瀑 ,觀內云霧徐徐消散,天地頓時清明漸回。

看著身形清瘦,個頭愈發挺拔的少年破開晨霧向大殿走來 ,男子指著身下的門板,神色傲然道:“看到沒,好床面 ,夜自暖,可不是你那連草都沒鋪一根,四處漏風的破床可比的。”

少年面色渾無變化 ,毫無怒氣,只是“半斤八兩”四個字心念一閃而過,低頭一看 ,那漢子眉頭一皺,氣勢微凌,身下墊著一張半掌厚的門板 ,少年看著矮小大殿門框上另外一扇破了個大洞的殿門說道:“看到了 ,門板很厚,可惜另一扇門破了,大殿沒門里面也會漏風 。 ”

漢子怒色隱隱道:“就你這個么個較真的性子 ,哪家姑娘瞎了眼會看上你,估計也就我這倒香灰的丑丫頭了。”漢子微微側目殿內,長發隨之散動。

話音未落 ,屋內一道稚嫩的聲音便如貓怒乍起道:“臭牛鼻子,你才丑,你全家都丑 ,今天晚上你連門板都不想睡了?”

聽得屋內一陣鈴鐺聲叮叮當當響起來,一道身著紅色長裙的身影走出殿來,那女子腰間一根系著鈴鐺的紅繩歸束 ,堪掌一握,語畢,素手伸出三炷香遞給了少年 。

“哎 ,我師傅他是就這個德行 ,二郎哥哥你大人有大量,可千萬別和他一般見識! ”女子轉頭看了一眼地上的漢子,是那怒其不爭的神色。

“哼 ,當不起,當不起,我可不是你師父 ,天底下哪有如此偏幫外人的徒弟,再說了,你可比他還大 ,還好意思叫他哥哥,咦…… ”漢子一聲冷哼,語氣古怪 ,將道袍拉過頭頂又躺回門板睡覺去了。

少女被當面戳穿,羞不可耐,狠狠踢了那漢子一腳 ,門板上的漢子像那砧板上待宰的魚一樣翻過身去 ,震天的呼嚕聲立馬響起來 。

少女怒氣沖沖道:“趕緊起來了,月初該煉丹了!”

“從今天起不用煉丹了,誰愛煉誰煉去!”漢子剛一說完 ,震天的呼嚕聲立馬又響了起來 。

伸手接過香,少年不去管那師徒二人逗趣,放好油光發黑的布裹子 ,走至殿前香爐,將香點燃后雙手持香走至大殿中庭那尊大鼎。

先朝南拜了三拜,左手撫鼎 ,繞行一圈后,又雙手持香向北,恭敬將香插進香爐 ,整個過程十分熟捻,一絲不茍,每行一步 ,抬手持香 ,其中規矩都剛剛好。

進完香后,少年長呼了一口氣,若重擔落肩 。

整個過程那師徒二人皆是沉默注視 ,少女眉目閃爍,雖是天天上演的情節,可那道著寬大灰衫俞是顯得清瘦的身形 ,此刻仿佛是與天地相融,引人入勝,讓人總忍不得要去多看兩眼;漢子躺在門板上 ,一只手掀起道袍一角,眼神幽幽盯著少年,透骨三分。

少年對著殿前師徒一拜 ,將布裹子搭回肩上,去往道觀內那方碧潭幽幽的池塘邊,水霧濃厚撲面而來 ,只能隱隱瞥見幾朵蓮花 ,水面清圓。

以往每次來,少年都能聽到不斷有魚出水的噗通聲通通作響,不知道的人定會以為是有一群魚在啄食清晨的蓮露 。

每月初 ,玄冥街幾個小家伙都來池里征戰過無數次,撒網拋竿放地籠,葷素香腥的餌料使得池水漲膩 ,一代新娃換舊娃,也沒撈出個所以然。

有幾次隱隱之間,少年看見過有一條青白相間巴掌長的鯉魚 ,每日晨時不停出水,并非食露,而是在不停地銜水澆荷 ,不知疲憊。

今天池中并無動靜,想是老虎打盹了吧 。

池塘是以前鎮中婦女洗麻浣紗的地方,如今廢棄了 ,再見不得 ”素手浣白紗 ,半日池水滑”的景象,只有一面風蝕日灼的巨大石碑,依稀可見“洗麻”二字 ,可算昔日熱鬧的余韻。

少年與那青花魚是有眼緣的,每次池邊緩行,難得能真正心靜下來 ,晨聽魚躍,心生愉悅!

今日魚停,少年經年不改的臉色難得有了一絲落寞。

“你這面癱臉也會擺出這副臉色 ,真是難得,都快比得上一睹白九真顏了!不得了,了不得 ,看來你爹我將有一場大造化了! ”

千姓漢子臥在地上,話說的調侃卻難得神色認真,隨手丟過來一塊石子讓湖水漣漪陣陣 ,難以平靜!

少年正眼看了那漢子一眼 ,記起姐姐說的白先生教過的一句話“待人宜寬,”回頭向少女揮手,闊步走出道觀 ,向北去了 。

再往北,青龍北街早起的人漸漸多起來,少年招呼不停 ,或點頭致意、或作揖拜別,穿過北街,再過一片麥田 ,少年終是到了北山。

北山南麓有河由西向東流過,不寬不窄,和少年一樣 ,都沒個名字,就叫河。

姐姐在的時候,少年常來河里耍水捉魚 ,隔三差五捉回家養在水缸里的魚還是能湊一鍋湯 ,卻是難得的葷菜 。

一座廊橋連接南北兩岸,名曰“望山” 。

拿出橋頭木板下的掃帚,少年一路走去山道開始掃山 ,動作老練,經年之功下舉手投足近若自然生發。

雖然山道整潔無塵,少年一階一階依然掃地十分認真。揮手不停 ,半個時辰方至山腰,少年滿頭大汗,抬頭一望仍是望不到頭 ,心里焦急道:“今天說什么也要看到頭才行 ” 。

晨光輕柔,偏撒山頭,夜雨侵骨的寒意散去 ,暖意上身,雖有些疲累卻渾身舒爽。

山頂有一涼亭,五色石為基 ,匾書“羨仙”二字 ,星辰勾連。

亭內三道身影,兩人對坐,落子不停 。

“仙尊覺得他今日能登頂么?”女子妙音清靈 ,一子落定。

“他若用心,隨時可攀,三年前這‘三千臺階 ,大道三千’他已能一肩擔之,只是,哎 ,可惜了! ”

對面答話的男子身著道袍,發若霜雪,童顏不老。

“師傅你騙我咧 ,每次月初我都眼巴巴的,希望他自己走上來,可哪次不是我下山去領他上來 ,哎 ,估計今天我又得下去接他啰 。

“這山道也沒那么難呀,當初我只用了半日功夫,雖然比不得妙靈姐姐一個時辰來得快 ,哪像他,爬個山,六年了 ,連路都沒認全。”

白發男子背后站著個小女娃,梳兩個沖天髻,個兒矮矮 ,眼睛圓圓,聲音尖尖。

道號妙靈的女子看著那此時在一旁搖頭晃腦的小女娃,笑著搖搖頭道:“小丫頭 ,你日日眼巴巴望著怕是別有所圖吧!別忘了當初你登山時怕已是洞府有靈的景象了吧,可他乃是一介凡體,命門未開 ,并未踏足修行之道 。

“且山外日日寒雨連夜 ,若非白先生相勸,那人收手,仙尊相助 ,加之他日日登山,磨筋練骨,才堪堪保得一副完整皮囊 ,否則,六年前死的恐怕就也有他了。雖然看不真切,但我能感覺到他似乎隨時都會死去 ,之所以能夠活到現在,是因為他一直提著一口心氣不滅。”

白發道人點點頭,心道:“不愧是上界圣女 ,‘萬事過心不留痕,一片道心若空明’, ”轉頭看自家小徒那心在夢中的精靈鬼 ,“一片天真也不差分毫的嘛! ”

女娃坐上一旁石凳 ,滿臉茫然,若夢中初醒,一雙眼中星河璀璨很快便有靈光閃現 ,聲音尖尖地又說道:“喔,我全聽懂咧,原來他這么厲害咧!不枉姐姐我次次接他的嘛!”

對弈兩人看著那裝懂的丫頭 ,古靈精怪,二人已經見怪不怪 。

白發道人看看日頭,側目微怔 ,看來今日又得到此為止了,對那丫頭輕聲道:“紅書,該你出場了!”

紅書是其真名 ,小姑娘道號“道真 ”,二字極大極重 。

“得咧!”聽得師傅吩咐,紅衣繡紅花的丫頭一個蹦跳站起身來便身形消逝 ,這座山頭是我家 ,出入無忌。

妙靈站起身來,走向一片崖邊,秋風浮香。

紅梅數點透長裙 ,

白紗遮面身輕盈 。

萬丈紅塵此最長,

幾番沉淪為芳心。

正是一幅美麗的秋日景色。

見此情景,饒是亭內修道歲月悠悠 ,幾可與天地同壽的道人,心間也是忍不住地感慨“古今絕”三字 。

可幾乎就在三字涌上心頭的同時,男子就又立即手掐道訣 ,三朵金蓮隨即浮現,周身旋轉,旋即停在肩頭和頭頂消失不見。

又呼一口氣 ,將些許氣機漣漪吹散,心道:“好險,這應該沒有被發現吧?真是個麻煩的家伙。 ”

心有余悸 ,口中再念叨兩遍“無量吾師 ,無量吾師 。”

一處世間極高之地,寒意凜凜,罡風滾滾。

一座黑色大殿屹立絕巔 ,樣式古樸,卻是奇高,若精鐵澆鑄而成 ,色泛寒光,懾人心魄。

殿內光彩耀人,無燭自明 ,中堂有匾高懸“斂鋒芒”,可三字卻是字字鋒寒 。

匾下有一塊倒立的巨石,隱約瞧得見“蒼穹山 ”三個倒書的蠅蠅小字 ,巨石頂部平滑如鏡,光可照人,有一把劍懸于其上 ,直指蒼天 ,光華內斂。

遙遠某處,另一片天地中,涼亭內的白發道人心念浮動“古今絕”三字時 ,劍身未動,似無若有一聲微鳴,幾不可聞。

石面隨之寒光四射 ,巨石震動不已,使得大殿也是顫動,而后漸漸才平息下去 。

冥冥之中 ,仿佛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已經隨之改變 。

一處霞光氤氳,仙鶴長鳴的宮觀之中,一道靜坐千年的身影猛然睜眼 ,突如其來居然打了一個噴嚏,聲若響雷,有那貫穿六界的氣勢。

看來那“出乎太無之先、起乎無極之源”的盛名是名副其實了。

雖未徹底醒來 ,已自知不妙 。

噴嚏倒無所謂 ,自先天而生以來沒打幾個,到覺得新鮮,噴嚏把千年閉關靜坐的道果給噴沒了也無所謂 ,反正自修道以來就在絕巔,不差丁點半點。

可這意料之外的噴嚏響徹天闕,一眾徒子徒孫怕是都聽了個遍 ,不消一刻,怕是上上下下都會無人不知,那幫小崽子怕是又要坐立難安 ,疑有強敵來犯了。

“誰人不知,老夫平生最怕就是“事巨 ”二字 。”

到了一定境界,一舉手 、一投足 ,都是無邊因果,一注目、一回眸,都有萬道興替 ,境界高也有境界高的煩惱啊!

果不其然 ,伴著銀光閃動、雷鳴陣陣之后,一道身影已經跪在宮門。

宮門那人正欲開口,心底便傳來一道聲音“此間無事 ,放心去吧!”而后宮門口的人影便即消失。

那人眼前空白,再清晰過來的時候只在瞬間,是一個身姿挺拔的男子 ,身之所立正是前往宮觀之前議事時自己所立之地,環顧兩側一眾神色,趕緊拱手向上位一拜 ,只得將原話轉述“此間無事,放心…… ”,殿上殿下一片歡然 。

宮觀內光影輪換 ,那道身影非陰非陽,明滅不定,心念一段自悟的繁奧道訣 ,準備真正醒來 ,心道:“明明閉關前已經多番推演,選了黃道吉日,哪里出了變數 ,難道是那小罐子? ”

涼亭內,男子松了口氣,慶幸自己道法尚可 ,并未引發什么嚴重后果。

氣機遮掩夠快,以崖邊那小姑娘的道行還發現不了自己這份氣象,不然仙顏就丟大了。

只是另外那兩個人就在眼皮底下 ,沒有什么秘密可言,雖撿回幾分,可這臉總歸還是丟了 ,一聲嘆息,又念了一遍“無量吾師” 。

崖邊烈日當空,女子看著山道那已經停止掃山的少年 ,心不由己地念道:“既然已經大道在望 ,只是一步之遙,可卻為何心念難平,猶豫不決?明明徘徊在生死邊緣 ,又能以一己凡身在黑白輪換中力挽生死,卻不向生,亦不向死?你的道是什么?為何而活?又為何能活?”

女子天賦絕倫 ,伴道而生,自出生就被長輩視若驕陽,有朝一日定能烈日當空 ,照耀四方,同輩中也唯有讓人生厭的某人可并肩齊行。

可當她來到小鎮,確切地說 ,是當她遇到那個日日來掃山的身影后,她方才知道,天地太大 ,螻蟻或有翻天之力。

天生崖上那方世界或許真的很大 ,大到高過三十三重天,但卻不夠大 。

至少,若設身處地 ,自己是那少年,到如今,應是早已天地崩碎 ,化為孤墳一座,黃土一抔 。

更別說如今的少年,在這處真正的藏龍臥虎之地 ,只身一人,能夠讓得整座“鎮 ”都在他的規矩下運轉著,鎮中之人卻都覺得理所應當 ,毫無怨言,這當是六界獨一份的景象了。

屈居于凡夫俗子之下?

若換了別處,真是無法想象。

看著崖畔出落有致的女子心湖陣陣漣漪 ,亭內白發道人不由得心驚 ,就這樣便尋到了破鏡契機?才來鎮子也沒幾年呀 。

想當年貧道天天在師尊坐下聞經辯法 、聆大道妙音,被時時敲打,那是真的敲打啊 ,那也花了足足三年時間才覓得契合道義的破鏡良機。

雖有一片玲瓏道心,便當真可破鏡隨心么?人比人氣死人啊!

不過看這樣子,這破鏡的關鍵倒是在那氣運沖天 ,卻又一竅不通的趙小子身上,偏偏又在這個節骨眼上,這就有點棘手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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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人間困 第二章.今朝有名

沿山掃階而上,左側的影子慢慢縮至腳下 ,階頂可見,目標達成,今日也只能到此為止 。

三千大道 ,一人獨坐。

自布裹子里取出一抔青紅的果子 ,是昨日做糖果子剩下的,有些發蔫,一口一個 ,味澀 、微苦、偏酸、回甘,當真是‘五味雜陳’。

這種果子生在山腳,從春天開花結果直到秋末 ,因長相不佳,直接吃味道更難讓人喜歡,所以小鎮除了姐弟二人從來都無人問津 。

少年自顧自地啃著果子 ,滿口酸澀,毫不在意,目光所及處是山下小鎮 ,風光無限,眼神幽幽處,不知是毫無波瀾還是波瀾不驚。

此刻 ,少年并不知不遠處山上的崖頂 ,有人正注視著自己,因自己覓到了破鏡的良機,亦無法看見近在咫尺有個鬼靈精怪的女娃娃一直在看著自己 ,在自己眼前忽左忽右,閃來閃去,樂在其中。

少年自記事起 ,每日清晨都會和姐姐來這北山山腳摘果子,天微微亮姐姐就會叫醒自己,姐弟倆穿上大兩號的衣服 ,每次姐姐走在前面頭也不回,自己在后面連跑帶滾,小腿摔得紫青 ,也絕不敢掉一顆淚珠兒,因為姐姐可兇了,要是哭了的話 ,晚上肯定要一個人睡另外那個大屋子 ,所以少年自小便練得了一副很能忍得住的性子 。

到了正午日中時分,姐弟兩個在河里洗凈果子后便返回家里,匆匆對付一餐后 ,那個時候小小的自己便要將果子按照紅 、青紅、青,三個顏色篩成三堆,再用陰干的柳樹枝子串起來 ,六個一串,才開始干這活兒的時候少年還很小,手腳還沒有長開 ,難免串得東歪西斜,小手扎傷過無數次。

果串兒串好后就要上糖衣,這個復雜的工序就只能姐姐來了。

姐姐只比自己大三歲 ,蠟黃面色,因為沒有灶臺高,所以每次都是站在灶前木墩子上一圈一圈不停攪著鍋里的糖水 ,直到糖水能裹住筷子拉出長長的線 ,再把有些東倒西歪的果串兒重新穿好,然后在糖水中一滾,在空中拉出長長的線 ,巧妙一抖將金燦燦的糖線兒都停在果串兒上,一滴不灑,然后放在荷葉上晾冷 ,糖果串兒這便就做出來了 。

這是少年家傳的手藝,母親去世前傳給姐姐,姐姐從小傳給自己 。

那時候少年又矮又小 ,在一旁望著灶頭望不見鍋里,奇怪的問題一堆又一堆,每次要喊一聲姐姐才把自己心里的小小疑問念叨出來 ,姐姐每次都會答應一聲,那個時候小小的自己一聽姐姐答應了,心里就一高興 ,說完一個又趕緊想下一個問題去了。

每次那“兩條青龍才過江 ,驟遇狂風卷回洞,”不知疲倦,看著姐姐雙手舞動不停 ,好像她永遠都沒有停下來休息過。

那時一心覺得自己的姐姐一定是世上最聰明的人了,學什么都快,做什么都做得好 。

對自己而言 ,她是姐姐更似母親。

做果串兒的整個過程行云流水,姐弟倆人慢慢地配合地越來越好,每次自己站在一旁都會滿懷期待 ,因為每天第一串姐姐都會給自己嘗一下試試甜不甜。

果串兒被糖衣包裹后,果子本身的苦澀被掩蓋,入口酸甜 ,別具風味 。每天下午姐弟二人扛著插滿糖果串兒的稻草靶子到鎮上走街串巷,糖果串兒都會很快賣光,極受歡迎。

賣完后 ,姐姐會把錢存起來換成糧食 ,留一些買糖,偶爾高興,姐姐還會買那些自個兒偷偷饞了很久 ,口水咽了幾肚兒都沒敢和姐姐說的小吃食,只買一個小肉包兒就能從青龍街北一路吃回家中。可是姐姐去世后,賣包子和各種饞嘴吃食的老板也突然搬家了 。

在姐姐去世前 ,少年的生活雖然苦澀,可有姐姐的糖衣包裹,少年嘗到的更多還是甜!

陽光刺射進眼目之中 ,猛然回過神來,趕緊把剩下的果子囫圇咽下,拍拍手立即站好身形 ,果不其然,立時背后便即傳來一道聲音,語氣老道、聲音尖尖:“哎 ,你什么時候能自己上來咧 ,每次都要姐姐我來接你,這條路連片樹葉都不會落下,你一階一階掃那么認真干什么咧?”

少年轉身 ,一個紅衣小姑娘單手負后,右手向前展開,神色認真 ,看著自己眼睛滴溜溜轉。

少年趕緊從布裹子里取出已經褪青的荷葉包裹放在那只舉得高高的小手上,荷葉包裹的稍微有點長,小姑娘個兒矮矮 ,哪怕比少年多站三個臺階兩個沖天髻也才堪堪和少年頭頂齊平,趕緊伸出另一只手,雙手捧著荷葉包裹 ,寶貝著囁!

小姑娘解開荷葉,熟稔無比,里面是自己的帶路費 ,兩串糖果子 ,一把糖酥。糖酥是用裹糖果子剩下的糖水做的,趁著沒冷變硬之前,反復揉搓拉扯到糖變色 ,最后撒上一層炒熟的面粉,聞著香吃著脆 。

本來打算和妙靈姐姐一人一串的,可是她從來也不吃 ,那沒辦法,自己就只能勉為其難一個人吃了唄。

小姑娘捻出一根糖酥放入嘴中,香甜干脆 ,心想:“我這三弟整日苦著臉,做出的糖卻甜咧! ”數年的糖衣炮彈,小姑娘已經打心底認了這個從來沒見他笑過的三弟。

因為已經認了妙靈姐姐為大姐大在前 ,自己嘛,就勉為其難暫且當個二姐好了,所以就只有三弟的寶座剩下了 。

姐弟三人加上師傅他老人家就是坐鎮這座山頭的四大扛把子 ,因為家大業大 ,小姑娘每次站在山上看著山下,總會難免平添幾分天下無敵的豪邁氣概 。

少年看著那小姑娘,紅衣繡滿十二朵品類各異的奇花 ,嬌艷欲滴 、爭奇斗艷卻和諧天然。

每月月初,在自己掃完山道,剛吃完東西的時候 ,這個小姑娘一定會準時出現在山道附近,每次她沒有叫自己之前都沒有一點響動,待得再聽見她的時候 ,她已至眼前,甚至有兩次她聲音響起時就站在自己背后。

對于這個總讓自己叫姐姐的小姑娘,少年不敢怠慢 ,因為自六年前這個“姐姐”第一次給自己帶路上山到如今,她就始終是眼前這個樣子,不論是身高樣貌還是心智 。

小鎮古怪很多 ,比如 ,入夜必雨、及晝必晴的天氣,那幾朵開了多年從不凋謝的蓮花,那個怪夢 ,眼前這個小姑娘,甚至這條山道,這座山。

從前少年還疑惑重重 ,現在已經見怪不怪!

“紅書姑娘,我們現在上山么?”少年疑問地問道。

“都說了多少次了?要叫姐姐呀! ”小姑娘紅書尖聲入耳,這個三弟不太上道 ,有點煩人囁!

小姑娘嘴里嚼著糖,雙手捧著荷葉包裹蹦蹦跳跳走在前面,少年拿著家伙事跟在后面 ,一高一矮上山去了 。

山頂未至將至的地方,少年將布裹子和禿禿的掃把放在一塊石頭上,撣了撣身上灰塵才繼續往上。

頂峰上有一座主殿朝南 ,幾處閣樓依峰而建 ,高低錯落。

紅書將少年帶到亭邊便自己坐在亭階上自顧自吃了起來 。少年對著亭內作揖起身,亭內香爐飄出裊裊香煙,使人心神寧靜。少年并未看見不遠處崖邊那道倩影 ,只有淡淡香味飄來與亭內香氣和在一起,讓人如癡如醉。

亭內那人白發飄然,垂至腰間 ,是山頂這處飛仙觀的觀主,每月掃山的月錢便是他發給自己,所以每月月初都要上山一趟 。

白發道長極少走出涼亭 ,更少言語,向來對少年十分冷淡。當初姐姐突然病逝,少年知道是這位道長讓鎮長將本來是由鎮上各條街各派一名少年輪流掃山的活計交給了自己 ,所以自己才得以維持生計,度過那段艱難日子。

自己六年掃山,從未掃完 ,道長也從未出言責備 ,只說盡力掃便是,月錢從未少過 。

少年對道長十分尊敬,僅次于姐姐和教姐姐讀過半年書的白先生 ,還要高過他素未蒙面的父母 。

紅書抿著吃完糖的甜唇兒,跑進亭內拿出兩個東西交給少年,是一個裝滿錢幣的袋子和一封信 ,袋子里是上一個月的月錢,信還不知,所以少年還在等待。

“我記得過幾天便是你十三歲生辰吧 ,到如今你卻連個名字都沒有,哎,天意弄人呀!”

“那封信是給鎮長的 ,勞煩你路過青龍街的時候送去他府上,若你不急,可以去學堂找白先生問一問 ,他學識高 ,也許他會幫你取一個名字。”

“明日鎮上會來些客人,你早些來掃山 。 ”亭內,道長話語不多 ,就只三句,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眼見道長語盡,少年便與低頭吃糖的紅書致謝 ,向亭內拜別,一日同仙游,兩袖透香風 ,就此下山去了。

少年在山腳摘了滿布裹子野果,將果子在河里洗凈后,把掃把放在橋頭木板下 ,頂著日頭向青龍街一路南去了 。

那座青龍街最高大的府邸大門緊閉,一旁開著一洞小門,門前有個鼻孔外翻的油光漢子臥在竹椅上 ,懷里抱著個大茶壺 ,呼嚕震天響。

少年走上階去,安靜立在漢子一旁。過了稍許,聽得兩聲輕吟 ,漢子食指捅了捅鼻孔,將手指在椅子一旁蹭一蹭,又在胸前蹭了蹭 ,可是眼睛仍是閉著,兩手提著茶壺咕咚咕咚灌了兩口水下肚,又翻了個身 。

少年立時咳了咳 ,輕聲說道:“常管事,我這里有一封飛仙觀道長給鎮長的信。”

漢子姓常名寵,聽得少年聲音隨即轉過身來迷糊說道:“喔 ,知道了。”

常寵接過信,看這小子還杵在這兒,興致缺缺 ,一臉不耐煩又問道:“還有什么事么? ”

“有件事找白先生 ,我就在門口等他就行了! ”少年退至門口一側說道 。

將茶壺放在一旁,漢子站起身來吼道:“咋地,你杵在這兒要和我搶飯碗么 ,我這兒可養不起你,白先生這會兒還在授課,你可有得等......”

漢子正說著話 ,開門聲響起,一個身影從正門跨出,白衣無雙 ,散發歸束,身姿天然,望之若臨山水 ,欲近之,入目若朝陽微月,欲親之。

若世間有仙 ,在這等身姿之前也會黯然失色。

可偏偏這人面容卻是生得丑陋 ,五官搭配地離譜出奇,似一張絕世畫卷卻將顏料打翻 。難免讓人嘆息,老天竟會與世人開了一個這么大的玩笑 。

這位便是飛仙觀道長所說的白先生了 ,不過聽說不是小鎮本地人,是鎮長十六年前替小鎮從外地聘請的鄉塾教書先生,一直住在青龍街的鎮長府邸內 ,鎮上人都稱白先生,據說和那姓千的道士是舊識,千姓道士素日直呼其“白九”。

因為白先生教過姐姐半年蒙學 ,姐姐就能教自己識字,還教會了姐姐很多有道理的話,所以少年心里十分尊敬這位白先生。

但每次見過白先生后也會難免感嘆 ,明明身姿瀟灑,一派神仙氣度,卻就是生得一副丑面容 ,果然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么?

至于一丈觀那開口沒好話的千道士說白先生什么

郎艷獨絕天外天 ,

散發去冠遮嬌顏 。

唯恐天仙謫凡塵,

平生不敢望青天。

這種話來取笑白先生,那就只當是耳旁風刮過了。

一個人的面容乃是父母生就 ,天地賜予,哪有什么高下之分,不過是眼高眼低 ,個人喜好罷了 。

白先生站定身形,常寵弓腰長拜,少年作揖一拜 ,白先生拱手,秋風徐徐也來與先生見禮。

“想出來看看,打擾你們了 ” ,白先生放下手,少年二人起身。

“哪里哪里,若白先生有事吩咐就是了 ,何須親自出來一趟 ,我正準備帶這孩子來見您呢,他說找您有事兒!”常寵一臉媚色,渾身恭敬 ,哪有先前在少年面前丁點兒的傲然神色 。

“嗯,難得能來一趟,最近都好么。”看著少年 ,白先生語態隨和,神色近人。

少年恭色,說道:“謝謝先生問候 ,和以前都一樣 。 ”

“是么,有什么事我能出得上力的?”既然是說和以前一樣,那么就是不太好了。

少年有禮 ,說道:“先生,以前聽姐姐說她的名字是您取的,今日我也想拜托您給我也取一個名字。”少年從懷中掏出一個袋子 ,作揖捧在身前 ,是方才領到手的三十枚月錢 。

小鎮有個風俗,新生孩童的名字要么由家中長輩在孩子出生前取好,男女各取一個 ,要么在孩子出生百天后,找鎮中福壽雙全的老人賜名以延福壽,作為雙親 ,也會略備薄禮答謝對方,鎮中鄉里鄉親,能幫著小孩取名高興還來不及 ,所以只會象征地收幾文錢,不多過十文就是了 。

看著那手捧錢袋的瘦弱身形,男子眉頭微皺 ,明明只是個正在長身體的孩子,可卻要精于世道。十三歲的年紀,周邊人根本不會把他當做一個孩子看待。

不知是這世道打磨了他 ,還是他在這世道里磨礪了自己 ,不知不覺間已經長成了少年!

“是呀,那年剛到小鎮,我從南邊村口路過你家 ,正逢你姐出生,你父親抱著你姐非要我取名..... ”看著面前的少年,白先生不愿把話說完 ,是怕少年傷懷 。

“你先起來,給你取名,也不是不可以 ,但要你收起這份大禮,如果你真想要答謝我,就把你裹子里的果子讓我自取 ,如何?”白先生伸手扶起少年,指著階下少年的布裹子,上面蓋著一沓河邊采來的荷葉。

少年知道白先生性情 ,并未扭捏 ,收起錢袋,跑到階下就把布裹子抱了上來。

白先生自袋子里拿了一把果子,不超過三個 ,揣在了自己懷里 。

果子剛洗過,還粘著水,看著白先生把果子揣進懷里 ,少年心道:“早知道我就把布裹子里的果子都擦干了。”

似是知道少年心語,這位比神仙還更有三分仙氣的白先生眉梢舒展。

見少年仍舉著滿滿裝著果子的布裹子,白先生搖搖頭 ,又抓了一把揣進懷里,還是未超過三個,少年還是舉著 ,白先生一笑,又抓了一把揣進懷里,少年依然舉著 ,看樣子是要全部送出 。

常寵在一旁恭敬站著 ,看著眼前少年舉著滿滿的布裹子,心里難免感嘆,雖說這果子也稀罕 ,可對白先生來說又能算得了什么?這小子當真是氣運沖天,能求得白先生取名,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機會 ,這小子幾顆白白得來的果子就換得了?

要是當初我能得白先生賜名,還能是如今這么個境況?要是萬林書院那幫小子知道有人能得白先生賜名,還是白先生主動出門相迎 ,估計能把那人生吞活剝了。

“來鎮上也有些年頭了,我從未嘗過這果子,只想嘗一嘗味道 ,吃不了許多。 ”白先生看著要把一袋果子都送出的少年,示意少年放下布裹袋子 。

少年想了想,便只得又將布裹子放回階下 ,不能擋了別家的門面。

“你對自己的名字有什么想法么?”看著少年再次返回階上 ,白先生說道。

少年作揖道:“全憑先生做主,”俯身下拜,并未起身 。

“既然如此 ,那好! ”白先生看著中天那開始西斜的日頭說道:“取名一事,玄之又玄,萬物皆有其名 ,其名不同則其物亦不同也 。其名高則道亦高,道高而身不能承其重則損其身。其名賤則道亦淺,道淺而身不與之輔者則終縛之。道與名 ,身與形,冥冥中,乃天定 。 ”

又說道:“你生在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又稱鬼節,中元節,正是冥靈狂歡 ,萬鬼降臨之日 ,中元,中元…….其中天意冥冥,大道玄玄 ,我若是你也不敢說必能承得其重,何況是如今的你,你生來災厄不斷與之不無關系 ,那便取其冥靈之靈字以為名,再取一個牧字以攝萬靈,就叫牧靈如何?”

“趙牧靈 ,趙牧靈......”聽得神迷,少年懂又未全懂,嘟囔了兩聲自己的名字 ,少年起身又伏首,拱手朗聲道:“趙牧靈謝先生賜名。 ”

這一日,十三歲將至 ,少年有名。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裡放的章節有限 ,點選下方按鈕安裝雅集閱境App,繼續閱讀更多精彩章節

第一卷-人間困 第三章.青梅無約

白先生從正門已經回府,常寵看著那搭著布裹子走在街邊一側的南歸少年 ,終是少年有名?在這小鎮他又何嘗不是年少有名呢,以后再見他要叫他趙牧靈了?

常寵疑惑不已,白先生竟會給這少年取個靈字 ,世人見白先生只知尊稱白先生,又有幾人真正知曉白先生的真名,這鎮上估計也就那幾位知曉白先生真名了 。

因為自己的出身 ,常寵在某次機緣巧合下得知白先生真名為白九靈。如今白先生竟以自己的本名“靈”字給這小子為名,雖說和這小子的生辰也有關系,但白先生和這小子之間就無半點因果纏繞了么?

“管他呢 ,以我這點道行,就算這片天真的塌了,也不要我來操心......”說罷 ,常寵自偏門進去送信去了。

趙牧靈心里一遍一遍念叨著自己的名字 ,雖然喜歡這個名字,但并沒有半點因新奇而激動,只是想著白先生剛才說的那段話 ,父親抱著剛出生的姐姐讓白先生取名的場景不斷浮現,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到底是個怎么樣的人呢?

其實趙牧靈喜歡聽別人談關于自己父母的事情,好的壞的都行 ,每多聽一些,都會感覺自己與這世界的聯系仿佛多了一些 。

姐姐以前在的時候,自己好像從來都沒有問過關于父母的事情。再一想 ,以前姐姐在的時候,自己也好像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是一個孤兒!

姐姐既是父親也是母親,還是姐姐。

一直到路過千道士的一丈觀 ,少年心里一直都想著這些事,直到聽到了熟悉的吵鬧聲音,趙牧靈才醒過神來 ,看來又是那幾個小霸王在那方洗麻池子里撈魚了 。

看樣子這一次聲勢尤其浩大 ,除了玄冥街這一屆的幾個小霸王,和趙牧靈同齡的幾個往屆的小霸王竟也是齊番上陣,而且青龍街幾個少年也破天荒的加入了陣營。

那幾個小一點的 ,一個個穿著紅肚兜在水里飄來飄去,因為年紀小,手腳肥肉一圈圈像是洗凈的嫩藕 ,屁股肥嫩白花花,小鳥羽澀雄赳赳,在水里翻來蕩去 ,拉網下籠。

和趙牧靈同齡的幾個少年都赤膊站在岸上做指揮,表情凝重、殺伐無情,若時機得當 ,似是隨時都會殺入戰場,挽起的濕褲腿在大腿上勒出幾道紅紅的印子,看樣子已經廝殺過幾場 。

見趙牧靈走近 ,水里幾個小家伙翻騰的更來勁 ,岸上七個同齡人也有目光紛紛投來 。

趙牧靈主動打了招呼,青龍街三個少年平日里見面也多,都互相曉得名字 ,不過并沒有經常在一起玩過,關系一般,但都和趙牧靈打了招呼。

玄冥街的五個是趙牧靈的老朋友了 ,小時候經常一起在北邊河里捉魚摸蝦,五個少年經常把摸來的魚蝦送給趙牧靈,不過此時岸上四個都焦急地望著水里 ,并未理睬走近的趙牧靈。

趙牧靈走近岸邊,只見那水里一抹紅影忽東忽西地游來游去,比那北邊河里的魚蝦都靈活 ,看樣子在追逐什么東西,岸上玄冥街四個少年望著那抹紅影,柄神凝氣 ,雙眼一動不動 、呆若木人 。

片刻后 ,那抹身影從水里露頭,是一個穿著紅褲衩的胖子。

只見他走上岸來搖搖頭道:“不行,每次都差一點 ,在這水里是它的天下,在這方池塘想抓住它那根本不可能,除非哪一天它愿意自投羅網。 ”

玄冥街四個和青龍街三個少年聽得胖子的話 ,都搖搖頭,胖子都這樣說,看來是真的沒戲了 ,胖子是他們這一屆水性最好的 。

玄冥街大都姓武,這胖子生得黑,叫武玄 ,雖說走起路來不是太靈光的樣子,可只要下了水,似乎每塊肥肉都似多一雙手腳 ,靈活無比 ,說是野馬脫韁、蛟龍入海并不夸張,趙牧靈游泳都是在一旁看著這胖子學來的。

看到趙牧靈也站在岸邊,胖子走過去一手攀上肩膀 ,也不顧水滴滴答答滴在趙牧靈身上,笑嘻嘻說道:“老二,我以為你今天會早點下來呢 ,要不你也來試試?說不定就能抓著呢。”

不待趙牧靈答話,旁邊少年便說道:“得了吧,我們這么多人都只能被溜著玩 ,要抓住這條滑魚看來是不可能了 。”接話的是武賈,和武玄是堂兄弟。

“你們都抓不上來,我就更不可能了 ” ,池塘中霧氣早已散開,趙牧靈看著池塘中間那十幾朵蓮花陣陣出神,話不由心說道:“這幾朵蓮花開了十幾年了吧 ,你們不覺得奇怪么?”

池中有蓮十二朵 ,花開十一,有一朵將開未開。

聽得趙牧靈此話,水里的幾個小家伙都咕嚕嚕地停下了鬧騰 ,一個個像那煮熟的餃子,紛紛浮出水面,露出個腦袋瓜靜靜看著岸上 。

岸上玄冥街和青龍街八個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神色古怪,武玄面色尤其精彩,一只搭在趙牧靈身上的手是取也不是 ,搭也不是,怎么也沒料到這平日里話不多的老二突然來了這么一句。

“沒事,你們接著玩 ,我下午還有事先走了,”和一群少年打了招呼,趙牧靈便即離開了。

“我們還接著撈? ”青龍街叫林陽的少年疑問道 。似是劫后余生 ,一眾少年都松了口氣 。

胖子心里嘆息 ,看著那離去的清瘦身影眼神閃爍,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天地殿檐下蒙頭大睡的漢子,說道“再試最后一次 ,這一次我們都下水,誰逮著就歸誰。”隨后一陣撲通的跳水聲接連響起。

趙牧靈走在街邊,想起剛才自己那句莫名其妙就脫口而出的話 。

池中的蓮花十幾年來久開不敗 ,這在小鎮已算不得什么秘密,鎮上都說這是因為鎮子人杰地靈所降生的祥瑞,所以不允許人去采摘 ,去池中玩的孩子也都被長輩告誡,不許靠近池塘中間,只能在邊緣游玩。

多年下來 ,明明自己早已見怪不怪,剛剛怎么就憑空冒出來一句話來,根本就不受自己控制 ,現在一想 ,感覺背心發涼。

推開院門,先在東邊低矮的廚房里將布裹子里的野果放好,再飲了一瓢冷水 ,總算是不那么饑渴了,只是飲得急,這會兒氣嗝連連 。

趙牧靈推開正屋 ,準備換身衣服做些糖果子和糖酥下午去賣,正屋也不大,前廳很窄。左右隔出兩間臥室 ,左室寬大,是以前父母留下的臥室,右室狹窄 ,以前趙牧靈一直和姐姐住在右邊小臥室里。

從六年前生日之后不久,趙牧靈就搬到左室,將右室鎖了起來 。

一如往常 ,打開左邊臥室門準備換衣服 ,只是剛剛推開就又猛地關上了門。

不知是在屋里見了鬼了還是怎么了,趙牧靈拔腿就跑,速度極快 ,一眨眼就已經消失在青龍街深處,實在是讓人難以想象,如此瘦弱的身軀竟迸發出這樣的奇速 ,雖然跑得急,依然不忘只跑在街道一旁,時不時還回應街上人的招呼 ,竟然僅僅是只用了一刻鐘后,就又回到了鎮中那個小小的一丈觀。

觀前池塘里,“大戰”依舊熱火朝天 ,并未因趙牧靈的到來而停止征伐,本來深幽清澈的池水被攪得發渾 。

事出離奇,趙牧靈顧不得許多 ,沒管那檐下昏睡的漢子 ,徑直跑到殿內,殿內不大,找了兩圈 ,人影空空。

“果然么?難道真的沒看錯? ”趙牧靈心中疑問不停。

趙牧靈在門口踟躕間,不知道該如何才好問一下眼前躺在地上的漢子,正猶豫不決 ,沒想到千道士先開口了:“喲?我倒是誰,睜眼一看,好大一個兒 。 ”

就知道這漢子張口那指定是沒什么好話 ,只當是聽了個崩兒,趙牧靈另起一篇,直奔主題說道:“這是怎么回事?”

一句話沒頭沒腦 ,引得一眾群眾紛紛吃瓜,池塘那邊大小腦袋一排趴在岸邊看著殿前這邊,不知發生了何事 ,看樣子是老二被這千姓漢子給欺負了?

“去去去 ,都給我滾蛋,一天天的不消停,也沒見撈出朵花兒 ,你們不煩道爺我煩了,今天道爺我這地兒關門了,你們趕緊各回各家 ,別逼道爺我出手趕人!”千姓漢子轉頭看著池塘那邊,怒色吆喝道 。

漢子話音剛落,池塘那邊 ,和趙牧靈同齡的八個少年紛紛從水中躍到岸上,胖子武玄和林陽并肩而立擋在眾人身前,身后幾個少年不約而同把水里幾個白胖的小家伙像拔蘿卜一樣一個個拽上岸。

沒料到這個漢子會突然大發雷霆 ,出言趕人,幾個小家伙一言不發 、悶悶不樂,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一排排光著屁股向觀外走去。

待到走到了那幾階臺階處 ,也就是一丈觀觀門處,有個小家伙糯糯怯怯的聲音才響起:“你今天還來賣糖么? ”

不見有人轉頭,只有聲音響起 ,看來確實被嚇到了 。

趙牧靈知道是玄冥街的那個小家伙,便收起自己的情緒,耐心回道:“今天我有點事 ,一會兒你沒事的話來可以我家。”臺階下再沒有聲音了。

池邊少年八人向殿前千道人一拜,也準備離去 。

“怎么?這就要走了?幾個小的也就算了,你們也聽不懂話么?魚就算了 ,連朵花兒都沒撈上來今天你們也想走?”千道人臥回地上,言有不喜就閉目不言,不怒而自威。

趙牧靈立在一旁 ,見此情景,有些話想說,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畢竟這不是在自己家。

池邊一眾少年畢竟不是剛剛離去的那幫光腚的娃娃 ,不至于就被漢子兩句話嚇到,但此時也是站立不安,走也不敢 ,不走也不是 。

胖子武玄和林陽相視一眼,皆向前一步稽首弓腰,胖子難得不再吊兒郎當 ,一本正經說道:“既然前輩這樣說,那小子愿斗膽一試。 ”

說罷,胖子回頭看了一眼趙牧靈 ,便與林陽雙雙跳入池中,頓時,池中霧氣蒙蒙 ,水波粼粼,水浪一圈圈自池塘中心蕩漾開來,似乎與平日里來玩耍的那個池塘已經有所不同。

與此同時 ,趙牧靈立在檐下 ,渾身突然隱隱作痛,是那夜雨的凍寒開始發作 。

趙牧靈習慣性抬頭看天,果然 ,陰云蔽日,微微涼風自池中蕩起,卻并沒有涼爽的舒適 ,反而像是給渾身割了千百道口子,趙牧靈滿頭大汗,青黃的臉變得脹.紅發紫。

道人對此似乎毫不察覺 ,并未理睬一旁的少年。

看著胖子二人,岸邊六個少年無不提心吊膽,心中捏著一口氣 ,在幾個少年眼中,池中陣陣漣漪似是驚濤駭浪,微風徐徐勝若劇驟狂風 ,生怕哪陣不起眼的風浪就會將胖子二人撲倒 。

常人若是瞧見幾個少年這幅景象 ,心中不知會怎么想,水里兩個不就是去摘朵花么?

花是平日花,池是平日池 。

池中 ,雖然早有預料,但胖子還是始料未及。

自踏入水中那一刻,景隨時移 ,雖有天賜的一副好體魄,加上自小就會來池里不時磨礪,可胖子知道 ,若一刻不慎,此時身軀上刀劈斧鑿的痛楚還是隨時都會讓意識湮滅,只能憑著意念謹守最后一絲清明 ,麻木向前。

每行一步,便多一座泰山壓頂,每一呼吸 ,便是冰封火灼 ,這哪里還是那個從小到大每月月初都來游玩的池塘,分明就是人世的煉獄,隨時都在考驗著身心最終的極限 。

胖子看著一旁的林陽 ,入池后,這家伙就時喜時怒,俞癲欲狂 ,怎么喊也不應,看情況并不比自己好過。

可眼下顧不得那么多,只能勉強求得自保 ,胖子又一步踏出,險之又險,差一點失去意識 ,回頭一看卻是一片汪洋,那個狗日的說的回頭是岸來著,略微適應 ,再向前踏出一步......

趙牧靈對池中少年二人“涉水”取蓮并無絲毫察覺。池中微風過處 ,只感到寸寸斷的痛楚從身體深處噴涌而出,之后卻像是跌入了一個夢境,只不過對少年來說 ,這是一次世上最痛苦的輪回,因為一朝夢回處,正是六年前真實的經歷 。

六年前七月十五 ,正是少年七歲生日,姐弟二人早早就自北山采回了果子將糖果子做好,準備下午去賣 ,姐姐將魚缸里攢了許久的幾條小黃魚燒了一鍋魚湯,買了少年最愛的肉包,用剩下的面粉蒸了一個大壽桃 ,是少年出生以來最隆重的一個生辰。

可是那天沒有等到一起吃飯,姐姐突然說道:“馬上就蒸好了,我累了 ,去床上躺會兒 ,你看著火。”這正是少年第一次聽自己姐姐說她累了 。

那個時候,趙家二郎無憂無慮,還很開朗。

姐姐讓看火他就一直看著 ,在廚房里一聲聲喊姐姐也不見答應,那就只能坐在灶前,一個人一直等 ,“火都熄了姐姐怎么還不來嘛,今天是我的生日呀,好餓哦!壽桃到底是個撒嘛 ,要弄這么久哦! ”

少年時候心思跳動,一念之間或在天外。

等呀等直到天邊泛起了血紅,少年方才七歲 ,坐在灶前又困又餓,甚至都忘了生姐姐的氣,在廚房喝了滿肚兒冷水 ,走起路來晃晃蕩蕩在肚兒里響囁!

摸摸索索進了右側堂屋 ,鉆進姐姐被窩里很快就被困意淹沒 。

小時候,只要困了馬上就能睡著。

只迷迷糊糊聽見,姐姐溫柔在耳邊說著:“二郎 ,好好活著,每天都要好好活著!”

那天夜里,少年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到一個仙人,說要教他天下無敵的武功。

池塘那邊胖子臉色慘白,已經摘得一朵蓮花上岸 ,林陽也摘得一朵,正返回岸上 。

猛然醒轉,趙牧靈雙眼恢復清明 。淚濕灰衫 ,在胸前化作兩塊黑斑。才發現,只是舊夢重溫。

“怎么,你們幾個要不也去試一試 ,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啰!別說道爺不給你們晚輩機會 ,”也許是漢子的天賦使然,不論什么話,只要從這漢子口中說出來就肯定變得惹人厭 ,但不得不承認,此時漢子還是頗有些指點天下的風采,豪氣干云 。

幾個少年看著池里那已經開了很有些年頭的幾朵潔白蓮花 ,風姿曼妙,隨風飄搖,說不動心 ,怎么可能,可少年幾個也有自知之明,連林陽都差一點栽在里面 ,真要取蓮,莫說上岸,定是要越陷越深 ,說不定就是永不翻身。

而且 ,取花之人早已經選定,無可更改了。

漢子躺在地上,看著趙牧靈卻是那居高臨下的語氣:“你也去試試? ”池邊眾人兩兩相顧卻是無言 ,并未看那地上躺著的“前輩”,都看著殿前那個身形枯瘦的同齡人,有疑問有擔憂 ,神色各異,氣氛為之一緊 。

趙牧靈并未回應,漢子一聲詫破沉默 ,神神叨叨:“因緣法定,天意使然,凡事都講個緣字 ,得道是緣,道失亦是緣,緣生緣滅一念間 ,他人難為我易至 ,我易至處無人跡……”話說一半,難得正經。

果然,漢子還是那個漢子 ,突然轉性是不可能的,除非天地倒轉,再一開口又是惹人厭煩的口氣了:“道爺的花兒都摘了還不滾蛋 ,道爺我這兒可不管飯。 ”

池邊一眾遙遙一拜,轉身離去 。胖子雙手捧花,人胖花無暇 ,走了兩步又轉頭問道:“老二,一起走? ”

趙牧靈知道胖子是好意,怕自己觸了漢子的霉頭:“沒事 ,我找道長還有點事,你們先走吧!”

胖子嘆息,轉頭離去。

少年時 ,有一個日日玩在一起的伴兒 ,你知我意,我懂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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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人間困 第四章.老婆天降

“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經過剛才一幕,趙牧靈匆忙而來的急切心情已經逐漸平復,只是依舊對方才家中所見的景象大感驚詫 。

漢子站起身來 ,素日那身寬大道袍不見蹤影。

在趙牧靈記憶中,這個千姓漢子好像就一直躺在地上門板上睡覺,從來都沒有站起來過。

剛才心情急切不曾留心 ,現在才看到,原來漢子身下的門板已經不翼而飛,他竟然是直接躺臥在地上 。

此時的漢子一身青衫 ,雖然是才從地上起身,渾身卻并未沾染一絲灰塵,所謂身若流云 ,不著其痕 ,大致便就是如此了 。

即使日日相見,此時的千道人也給人無盡的陌生感,或許是因為從未真正認識過此人?

白頭新知?

望著眼前身若泰山的漢子 ,此時才發現原來他竟然如此高大,只是不知是天塌之擎亦或是要擎破蒼天?

漢子語氣冰冷,聲沉說道:“你要老婆不要? ”語氣正經 ,說的話卻極其荒誕。

老婆又不是什么物件,是說要就能要,說有就能有的?那世界上就不會有那么多人一生孤獨終老了。

一想在家中見到的情形 ,趙牧靈心中焦急萬分!聽他這話,難道眼前這個漢子這次真的不是在開玩笑?若是開玩笑,那可就太過分了 。

但一想 ,天下哪有這種事,強送老婆?

趙牧靈也沒開口,實在是不知道該怎么說 ,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又能說些什么。

雖然少年老成,可再老成畢竟也是一個才十三歲的少年,一時間雙臉微紅 ,有些手足無措,只能站在一旁等著眼前的漢子,希望他能繼續解釋下去。

漢子眼神溫柔地盯著自懷中掏出的一枚微黃玉佩 ,拿在手中摩挲不停 。

過得片刻才聽他慢悠悠地又說道:“再過幾天我就要離開這里,可能永遠都不會回來,以后就拜托你照顧她 ,她的去處我已經安排好了,我走了以后她自然就會離開。就當是你還清了這幾年來觀中進香的香油錢情分,自此 ,你也不欠我什么了!”

這是在商量事情么?好像他就這樣自己決定了?直接把人扔到別人家里還能這樣理直氣壯?

漢子不給人拒絕的機會。趙牧靈還沒開口便已成定局 。

雖然趙牧靈看起來面色不改,但心中急的像是熱鍋上的螞蟻,煎熬難言 ,不知該如何是好。

但聽漢子說要以此讓自己償還舊日恩情 ,那看來這個事情就只能這樣了,趙牧靈也不能拒絕,只得轉身向觀外走去。

回到家中 ,即使回來的時候已經做了一路的心理準備,可是開門的時候雙手還是顫顫巍巍,好像是在做什么虧心事 。

剛一開門 ,就看到床上少女軀體橫陳,只見她雙眼一眨一眨地看著自己,臉懷笑意 ,不過其中有幾分真假,是不是強作鎮定就不知道了。

趙牧靈心道:“合著我自己嚇了自己一跳,人家還當做沒事兒發生呢!”

屋內地上滿是碎瓦和斷掉的椽木 ,趙牧靈看著房頂的大洞,心中不禁納悶,感情這是從天上扔過來的不成?還剛好扔到床上?

少女一動不動 ,躺在床上沉默無言。

趙牧靈盯著房頂的大洞皺著眉頭 ,也是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一時室內靜的出奇 。

陋室之中 ,唯有床上少女那如花開就、似玉雕琢的曼妙身姿隨著呼吸起伏不定 。陋室與少女,相調成色,已有世間極致之美。

子野為之驚嘆 ,作《青玉案-霜華》未工

一朝花開香滿樹。花枝亂,責春雨 。峰回路轉迷人處。山波相連,溝壑成丘 ,顫巍巍難扶。

但愿回首無歸路 。長醉久作花間住。醒時還復花間舞。春心一動,不知情深,少年人如玉 。

室內人靜 ,四目相對處,兩顆年輕的心多少有些慌忙亂跳。

少年少女相識已經多年,可此時少年看著床上的少女 ,眼神依依、目光融融時一片赤純 ,少女終是露出了一些慌亂和嬌羞。

可少女此時是動也不能動,說也不能說,灰撲撲的小臉變得粉撲撲 ,一時間好不容易鼓出來的那些勇氣如潮水般退去,哪里還敢繼續盯著少年,只能轉過頭去 。

屋內氣氛古怪 ,趙牧靈只能硬著頭皮打破沉靜:“咳......那個....我去問過你師父了,他說過幾天要離開這里,讓你在我這兒暫住一段時間 ,他說的很認真,我就答應了。 ”一開口不知怎的就喉頭發干,不過總算是堅持說完了。

少女躺在床上依舊一言不發 ,不過已經轉過頭來看著少年 。

“你不能說話么?”少女一雙眼睛拼命地眨,趙牧靈這才明白過來 。

“你摔傷了?”少女依舊是眨眼。

“如果是你就眨眼,不是就不用眨了。 ”少女只是看著少年 ,肚子不爭氣的咕咕咕響起來 。

“你是餓了吧 ,我給你拿點吃的東西?”少女眨眨眼。

趙牧靈走出去,再進屋時卻并沒有帶什么吃的東西,手里拿著掃把對少女說道:“我先把屋里打掃一下 ,很快的,你先等一下。”

趙牧靈先將屋內碎瓦和椽木撿出去,清掃床上碎物的時候少年尤其小心 ,生怕褻瀆了床上那朵嬌花兒,始終目不斜視,連一片衣角都要小心繞過 。也幸虧少女是斜著砸進來 ,身下墊著那張門板,并沒有被什么碎物割傷。

不時屋內便整潔如初,日光從房頂的大洞照進來 ,屋內雖然陳舊,但不失有序,只剩下床上門板上的少女依舊是那灰撲撲的狼狽模樣。

“炎姑娘 ,你要擦一下臉么? ”看著少女身上滿是灰塵 ,趙牧靈一番猶豫還是決定開口問道 。

可能是已經熟悉眼下的境況了,加上少女對少年也是知此知彼,此時的少女已經恢復平日的那副灑脫神色 ,聽得少年的話,沒有遲疑嬌作,旋即眨了眼睛。

趙牧靈眼神溫柔 ,暖若初陽,散發著灼人的光芒,看一眼 ,少女便雙眸合上,不敢多看。

指尖輕啄,如玉微涼 ,三兩下觸過少女微熱泛紅的臉龐,少女心底激起浪花卷卷,眸尖不時微微顫動 。

潤濕的布帕輕輕擦過 ,滌盡灰塵 ,少女臉上掛著細小的水珠,肌膚白勝霜雪,紅若飛霞。

近處仔細一看 ,這才發現原來在少女衣裙之上蓋著件寬大的袍子,袍子上面滿是塵土。趙牧靈小心翼翼把袍子揭起來,將袍子上的塵土抖落在地 ,床上少女一身紅裙纖塵不染 。

少女清醒過來,被少年突然的舉動嚇得尖叫出聲,猛地起身 ,腰間的鈴鐺響個不停,滿臉驚恐地看著床邊的少年 。趙牧靈也是被少女的尖叫嚇得一個激靈,正在抖動的袍子都掉在地上 ,激起無數灰塵。

“你要干什么?”少女尖叫出聲。

“你能動了?”“嗯,我會說話了? ”少年少女驚奇的看著對方異口同聲說道 。

趙牧靈撿起地上的袍子遞給少女,竟是那千姓漢子的道袍 ,向少女解釋說道:“袍子太臟了 ,我只是想幫你弄干凈。 ”

少女瞥了一眼身下的門板,看著那件袍子若有所思,并未伸手去接。輕輕跳下床來氣沖沖就向門外走去 ,腰間鈴鐺叮當作響 。

方至正屋門口,一步就要跨出,一聲沉重的響動 ,少女就像是撞到一面墻一樣,并未跨出門檻,反而一屁股摔回地上 ,腰間的鈴鐺也摔得啞了火。

少女摔得青疼,趕緊伸手去揉那屁股瓣兒,鈴鐺也隨之鈴鈴響個不停。

臀鋒相依 、惹人忌妒 ,還沒有揉兩下,就看到少年立在堂屋門口,少女頓時感覺到不對 ,滿面桃花緋紅 ,一雙手尷尬地停在那風景傲翹處,奈何手小,可恨臀豐 ,都還沒能揉遍 。

忍住疼痛一瘸一拐走到門檻處,少女輕輕伸手,明明大門敞開 ,什么都沒有,就不信邪了,又一步兒輕輕跨出 ,這一次并未用勁,卻又一屁股重重地摔回地上。

趙牧靈看著少女的奇怪舉動,不明所以 ,不過看少女摔在地上半天沒起來,眼泛清淚。看樣子摔得不輕,心想若是自己不在就好了 ,那樣她就能放手揉一揉 ,估計就沒那么痛了 。

少女淚花點點,心里一遍又一遍罵著自己師傅,氣惱轉頭看著那不解風情的少年 ,眼神幽怨。

趙牧靈趕緊放下手中袍子去扶起少女坐在椅子上,少女背靠在一碰就地動山搖的舊椅子里,屁股懸空 ,痛入骨髓,一時還說不出話來。

趙牧靈走到門檻,大步跨出去 ,一氣呵成,并沒有摔回地上,也沒什么阻擋 ,心中納悶,滿臉疑惑 。

少女看著少年神色,心里氣不打一處來:“怎么 ,當我在演戲呢 ,真以為本姑娘處心積慮就為了留在你家?”只是再一想,又沒將這些話說出口,說了也是對牛彈琴 。

“那我就暫時在你家住幾天吧 ,但我不會白住的。”少女說罷,從腰間掛著的荷包里取出一個白色的珠子放在桌子上,晦暗中卻明光自生 ,一看就是不可多得之物,想來價值連城。

趙牧靈走回屋內,也沒有多問少女剛才的奇怪舉動 ,為什么突然會說話,為什么走不出這道門,這些大大小小的疑惑已經見怪不怪 。

“你收起來吧 ,你師父已經給過了,你如果不嫌棄我這里破舊,就在這里住著吧! ”說著話 ,趙牧靈從廚房端出了一盤糖酥 、兩串兒糖果子和一截烤熟的山藥放在桌子上。

又說道:“你將就吃一些 ,晚上要下雨,我先把屋頂的洞補上,你喜歡吃什么我一會兒再去買。”說完就去忙活了 。

少女看著桌上熠熠生輝的靈珠 ,再看一旁零碎的吃食,知道少年處境艱難,但沒想到竟然艱辛至此 ,難道一日三餐都是這些山上的果子?雖然聽師傅說這些果子倒也不凡……

少女自小便被自己的師傅養在道觀,師傅從不讓自己走出觀外,每月都是鎮上人送草藥米糧到一丈觀 ,所以并沒機會嘗過趙牧靈姐弟在小鎮賣的糖果子。

此時肚兒呱呱叫,顧不得許多,拿起一串糖果子就往嘴里喂“咦!味道竟然還不錯!糖衣香脆 ,味道酸甜。”少女一下就愛上這個味道,咬一口糖衣,在口中嘣嘣作響 。

一屁股坐回椅子里 ,至于疼痛 ,已然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趙牧靈自院子西邊堆放雜物的偏房里找了些木板,自小就做慣了各種雜碎零活,得心應手很快就將房頂斷椽接上。將院墻下廢棄的舊瓦抱上屋頂 ,一片一片修舊如舊,雖是第一次做,可并不生疏 。

少女端起盤子站在門口 ,一邊吃一邊透過屋頂那個‘天窗’看著趙牧靈在夕陽下縫縫補補,心中愧疚不已。不知自己怎么就攤上了這樣一個師傅,做起事來不管不顧 ,一點也不知道憐香惜玉,便和趙牧靈一個屋內一個屋頂聊了起來,就當做是在安慰他了。

趙牧靈一口一個炎姑娘 ,言語間恭敬非常,少女也不在意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更多是少女在問 ,趙牧靈作答 。

趙牧靈和少女講了自己取名的事 ,少女聲色歡喜,以前趙牧靈到觀中上香,少女一直都是叫“二郎哥哥 ” ,如今便改口叫了“牧靈哥哥”,趙牧靈一聽在房上半晌無言,少女只當是他太忙了 ,沒聽見自己的話,不過之后兩人言語間親近了許多。

隨著屋內少女解悶,瓦一片片蓋好 ,屋頂的大洞漸漸消失。

趙牧靈正在蓋瓦收尾時,一個白胖的圓腦袋在院墻外蹦蹦跳跳、探來探去,是那個小家伙來了 ,將最后兩片瓦蓋好,趙牧靈翻身下梯,對著院外說道:“你進來吧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一個瞧著四五歲的小胖子從院門走了進來 ,邁步時手腳上一圈圈肥肉跟著腳丫一起抖動 。

聽到鈴鐺聲響,看到正屋門口站著個女子,竟然還是一丈觀那個女子 ,小胖子站在院中就不敢再往前走,只是呆呆看著那個女子,提防她隨時撲出來咬人。

因為爺爺說女人都是母老虎 ,惹不得,何況她還是一丈觀出來的母老虎,心想著我還是離她遠一點。不過她瞧著挺好看的呀 ,這么好看為什么會咬人呢?

趙牧靈從廚房拿出一個事先準備好的荷葉包裹交給小胖子,小胖子在身上這摸那摸總算摸出五枚錢交給趙牧靈,扭頭就要跑 ,趙牧靈趕緊拉住他,還了三枚錢說:“今天有事耽擱了,沒做糖酥和果子 ,這些是昨天剩下的 ,就收兩枚錢 。 ”

小胖子也沒聽清趙牧靈在說些什么,接過錢轉頭就跑,跑到院墻外才稚氣喊道:“你自己多保重 ,當心她咬你……”后面不知還說了些什么,聲音已經聽不到了,看來人已經跑到了遠處。

趙牧靈也是一頭霧水 ,不明所以地看著炎霜華。炎霜華一聲冷哼,氣呼呼的轉身走進屋內去了 。待趙牧靈也走進屋內,只見她拿著酥糖吃得正香 ,卻沒有半分生氣的模樣。

趙牧靈掏出一把銹跡斑斑的鑰匙打開右邊的堂屋,已經鎖上了六年的門簌簌落下縷縷灰塵。

看著門口呆立的身影遲遲不敢邁進屋內,炎霜華嘴里包著大口糖一時也不敢出聲 。于是 ,室內無聲。

良久,少年目光閃爍,抬起頭走進屋內。炎霜華滿口酥糖都化作糖水 ,香甜甘美 。

屋子并不大 ,一個柜子和一張光板的床而已,早已落滿了厚厚的灰塵 。

趙牧靈走過,地上只印出了七八個腳印 ,卻已經走到了屋子的盡頭。

六年前就在這個屋子里,少年和姐姐做了人生最后的告別。

趙牧靈端水將屋內打掃得干干凈凈,從左邊堂屋將自己的東西和被褥都搬了過來 ,給左邊屋子里留下了洗過的干凈被褥 。

從一堆衣物中找出了三四個小袋子,是趙牧靈六年來所有的積蓄,揣了兩個在懷里。對炎霜華說道:“炎姑娘 ,今晚你就在左邊屋里休息吧,我已經打掃干凈,暫時委屈你了 ,趁著還有些日頭,我出門一趟。”

只見炎霜華揣著雙手氣呼呼的望著門口,一旁桌上只剩一個空盤子和一張破碎的荷葉 ,顯然是對師傅余氣未消 ,吃飽之后又重新惦記起來,哪有平日里爽朗的樣子,看來這是真生氣了 。

聽見趙牧靈的話炎霜華只是嗯了一聲 ,看見趙牧靈一步從門口跨出去,少女本就兇險的峰巒起伏之間搖搖欲墜。

后土街末有一對爺孫,營著本鎮最小的一家店面 ,賣的東西也最便宜,糧油鹽鐵布,生活所需幾乎都有。

據說 ,老頭兒的兒子在中州的大京有良田千頃,財大勢大,只是不知為何 ,把老父親和唯一的兒子丟在鎮上,多年來不聞不問,只是幫著立起了一家店面維持生活 。

因為姐姐在世的時候一直都在店里買東西 ,趙牧靈這六年來也成為了店中的常客 ,和爺孫倆都是熟人。

老頭兒笑著恭喜趙牧靈有了自己的名字,還說牧靈同睦鄰,和你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還說白先生學問通天卻沒有一點架子,說自己佩服不已。

趙牧靈寒暄兩句,要了幾斤面粉 ,一大把蔥和小小一塊兒肉,老頭兒蹣跚起身去稱貨,老頭兒的孫子站在一旁看著那個柜臺外邊的同齡人 ,眼神冷淡,也不去幫老人 。

趙牧靈目不斜視,似乎并沒有察覺那個黃姓少年的神情 ,不知道的還以為兩個人是在賭氣,可六年來兩個人只說了一次話,哪里有機會產生半點矛盾 ,更別說賭氣。

六年前 ,趙牧靈在姐姐去世后的第八天就來到店里,當時趙牧靈站在柜前半天也不說話,等了半天 ,黃龍看到神情木然,呆若木雞的趙家老二終于忍不住怯怯地問道:“你來干什么? ”

當時的少年泫然欲泣,聲若病蟬 ,只是最終還是沒有哭出來,半天才說出聲道:“好好活著!”

老人包好東西遞過柜臺,趙牧靈付錢離開 ,默契無聲。

當年趙牧靈來店里站了半天也不說話,老人怕自己開口嚇著了身心皆寂的孤兒,以致驚散他所剩無幾的生氣 ,就一直等他說話 。

后來才知道,那是少年此生第一次求人,故而久久難以開口 。原來求人竟若殺己。

當時聽那個還是孩子的趙牧靈半天才一字一句說到要賒糧 ,爺孫倆個手忙腳亂 ,牽口袋的牽口袋,舀糧的舀糧,也沒有稱到底有多少斤兩 ,一大袋子裝得滿滿當當。

也難得當時的趙牧靈剛才七歲,不知道哪來的力氣,餓著肚子一聲不吭 ,竟然也能把一袋與自己齊高的糧食從后土街拖回家里 。

看著少年離去的身影,黃老頭兒若有所思,口中念叨著:“牧靈 ,牧靈……”

不知何時,他突然就變成了眼前的少年,悲與痛 ,樂與歡,一肩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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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人間困 第五章.迎天下客

回到家中 ,暮色漸濃。

四方小院里飄起陣陣炊煙,這六年來,除了每年的七月十五 ,也是第一次亮起了蠟燭 。

趙牧靈只走出門了一會兒,諸多氣惱便被炎霜華拋出腦后,她從來不是那種自己氣自己的人。

雖說從小在一丈觀內長大 ,現在自己一個人在屋里待著不至于會感覺無聊,可畢竟現在也不能出門去,更沒有師傅可以陪著聊天解悶 ,一個人在屋中坐立不安,終歸無趣。

入秋漸涼,看到趙牧靈終于回來 ,在廚房里忙來忙去,窗上人影晃動,小院中漸漸彌漫著煙火的氣息 ,炎霜華站在門口望著廚房窗上那道人影一時間竟看得有些呆了 。

原來少女也是第一次見這般人間煙火景色 ,雖不壯麗卻溫暖人心。

雖然等了很長時間,炎霜華卻依然覺得此番場景十分有趣,于是就不時沖著那低矮的廚房故意喊道:“好了沒有? ”

只聽廚房那邊總會回應道:“快了! ”少女就更覺得此中別有一番趣味了。

廚房里 ,趙牧靈揉面搟面,額頭已經冒起了蒙蒙汗氣,鍋中的水咕咕作響 ,仿佛也在催促 。

趙牧靈獨居時飯吃得很簡單,甚至可有可無,上一次吃面還是六年以前的事。

雖然趙牧靈手巧 ,此時還是顯得有些小心謹慎,生怕毀了炎姑娘來家里第一頓晚飯,畢竟她是六年來家中第一個也可能會是唯一的一個客人。

聽見正屋那頭不時的催促聲 ,不知為何,少年心中反而生出絲絲的暖意 。

終于上桌,黃灰色的蠟燭閃耀著昏黃的燭光 ,少年少女對桌而坐 。

每人面前擺著一只盛滿面條的碩大淺黃色素碗 ,深若面盆,碗中面條金黃,閃耀著點點光澤 ,湯汁乳白,綴著幾顆碧綠的的蔥花,香氣騰騰。

不知是因為燭光 ,還是因為面香,炎霜華看著碗中不時地抿嘴,眼中星光點點竟有些迷醉 ,仿佛是在碗中看到了另一個世界,一雙滿是激動神色的眼睛望向對面少年,好像是在感謝也好像是在征求同意 ,更像是在說:“我可以吃嗎?”

對面趙牧靈點點頭,眼神中也是滿懷期待,希望自己的手藝能被客人喜歡 ,希望得到客人的回應。

只見對面的少女第一口、第二口……一口連著一口 ,一邊吃還一邊含糊不清的在說些什么,哪還有在少年面前摔得屁股青痛的時候的嬌羞 。

看見少女如此喜歡,趙牧靈心滿意足 ,自己也開始動筷,只覺得味道尚可,卻和以前的滋味不盡相同。聽著對面響起撲撲的大口喝湯的聲音 ,趙牧靈也低著頭自顧吃起自己碗中的面。

窗外夜色籠罩,夜雨寒冷徹骨,如約而至 ,似要凍住萬里山河 。

房瓦上傳來密集的敲打聲,像那唱戲的鼓點,不時的驚雷鑼聲喧天。

屋內 ,剩下的面湯也終于被喝了個底朝天,少女已經十二分飽,決計再喝不下多一口湯了 ,只是對美味的渴求意猶未盡。

想起以前在道觀中 ,師徒倆天天吃的都是各種丹藥,盡是些酸麻苦澀的味道,哪有什么好的滋味 。

此時不免埋怨起師傅來 ,從來都沒有給自己做過什么好吃的,可一想到自己現在吃到如此的美味,師傅一個人在觀中不知吃了沒有 ,心中對師傅的埋怨又立即通通消失不見。

只想著出去以后一定要和趙牧靈學會這門手藝,以后可以做給師傅吃,哼 ,不過得讓他好好求我一求我才能做給他吃。

少女望著對面的少年,只見他只顧著低頭吃面,可以看得出他是高興的 ,只是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么 。

陋室微明,少年第一次在家中待客,少女也是第一次做客別人家中。

主賓皆年少 ,客隨主便 ,吃了一碗面,主欣客擾,滿心溫暖。

吃完飯后 ,趙牧靈收拾了碗筷,將家中唯一的半截蠟燭讓給了炎霜華,為了避免尷尬 ,自己先摸黑去右邊堂屋歇息了 。過了稍許才聽見左邊堂屋開門的聲音,是炎霜華也進屋歇息了 。

熟悉的舊屋子,只不過姐姐已經不在了 ,小時候趙牧靈總是和姐姐一起擠在這張床上。

那個時候自己最怕的事就是一個人睡左邊的大屋子,晚上屋子里黑乎乎的,總感覺一時不備就會有鬼魅會來抓自己露在被窩外面的手和腳 ,想想就睡不著,所以總是要纏著和姐姐一起睡。

直到六年前才搬去了左邊的屋子一個人睡,將右邊的屋子也鎖了起來 ,不曾想還有睡這間屋的時候 。

整夜寒雨徹骨在身 ,昔日暮暮情景都化作陣陣痛楚在心,身心皆痛,兩相煎熬。不過幸好 ,這六年來已經習慣了。

雙目淚一行,

枕濕到天明,

只恐潛入夢 ,

醒來一場空 。

輾轉反側,被窩中沒有一絲暖意,辛辛苦苦才熬到了后半夜。

夜雨將停 ,雨勢已經漸漸小了下去。屋中一片黑暗,少年摸索著起身穿好衣服,今日比以往起的早了一些 。

剛打開門 ,一道比自己略矮的漆黑人影緊緊貼在門上,即使心再大,此刻也顯得不是那么夠用 ,黑暗中慌忙的一拳不由自主地就向前遞出 ,正中那黑影的面門上。

一片漆黑之中,只見那道黑影倒地,一聲哎呦叫出來。趙牧靈已知不妙 ,趕緊上前去將其扶起身來,除了炎霜華還能是誰?

從左屋找來蠟燭,室內大放光明 。炎霜華死死盯著自己 ,左眼青紫,已經腫成了一條縫。

做賊心虛的兩個人看著對方都不說話。一個半夜趴在別人門口,孤男寡女 ,總擔心某人會對自己的美貌圖謀不軌 。一個貿然出手傷人,打的不輕,一時間氣氛微妙 。

趙牧靈搶破沉寂 ,指著門口道:“炎姑娘,你這是?”

炎霜華瞇著眼,忍著疼 ,支支吾吾道:“我…這個…我睡不著 ,起來溜達溜達,誰知道你剛好就開門了,這一拳頭 ,哎呦……. ”只見她此時才連連叫痛起來,聲勢越來越大。

將一個女孩子打成這樣,趙牧靈一時間不由得有三分心虛。明明是她趴在我門上!

哎!天下的道理遇到女人都不要期望講通就是了 ,即使講通,也永遠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勝利 。

趙牧靈并未多作爭辯,立馬舀來缸里的涼水給炎霜華冷敷消腫散淤 ,炎霜華見他神色懇切隨即也不叫痛,倘若沒事人一樣,兩人都假作無事發生。

趙牧靈說了抱歉 ,就轉身去廚房生火做飯去了。青菜小米粥,極其簡單 。

上了飯桌趙牧靈又說了抱歉,對面的炎霜華左眼已經完全腫成了一團 ,也絲毫不影響她吃粥吃得香 ,她一邊用力的想要睜開左眼,一邊說道:“沒事兒,都已經不痛了。”

只是睜眼的時候口角倒吸涼風 ,一時間徑自大笑起來,兩人都覺得有趣。

屋外夜雨已停,與炎霜華告別 ,趙牧靈布裹子搭上肩,踩著草鞋出門去了,因為今日要早些去北山掃山 。

炎霜華望著門口 ,如今好不容易從道觀出來了,反而更加不自由了,不過心里暗暗期許 ,不知道趙牧靈中午會給自己做什么飯?

推開院門,似乎天地間的寒氣都倒灌進來,這個秋天比以往更冷 ,少年消失在阡陌中 ,向青龍街北去了。

青龍街南入口處有一排石樁,是以前鎮子里留下來的拴馬樁,趙牧靈還未走近 ,便從晨霧中遙遙聽見一個青年聲音冷冷地說道:“師傅,他不見了,一定是趁剛才入陣的時候人多 ,不知又趁機跑到哪里去了。”

另有一名女子緩緩說道:“入陣的時候我看見長青師兄與那三洲的人在一起,估計應該不會有問題 。 ”

“這個小子總是給我惹事,和他那師傅簡直一個脾性 ,希望他這一次不要闖禍才好,不然我也救不了他。先不找他了,我們先去辦正事要緊 ,可不能誤了時機,反倒被別人搶了先。”一個老者聲音圓潤,只聽聲音倒不知是男是女 。

等到趙牧靈走近時 ,拴馬樁前已空無一人 ,正納悶這群人怎么走的這樣快,卻又忽然聽得一陣嬰兒的啼笑聲:“嘿嘿,一竅不通啊一竅不通 ,天下果真有這樣的人,真是有趣 。”

趙牧靈聞聲尋人,只見不遠處的拴馬樁上隱隱有一團嬌小的黑影 ,走近一看,是個和玄冥街那個來找自己要糖的小子差不多身高的小童子,看不清長相 ,不過身形勻稱,一雙圓眼暗暗生光。

雖不知他言下之意,但決計不會是什么好話 ,不待趙牧靈回話,那童子身形一躍正落至身前,抬頭看了看趙牧靈 ,若有所思 ,幾個蹦跳向鎮外走去,眨眼間便在霧中消失不見。

趙牧靈不去計較,一路往北 ,天色微明,方至鎮中,晨霧中遙遙映出那座黑塔的巨大身影 ,今日出門早了一些,未能瞧見旭日初照,塔尖生輝的景象 ,難免遺憾 。

待到那九尊大鼎處時,才發現晨霧中一丈觀外約摸有幾十個陌生人影,皆肅然而立 ,紛紛注視著九尊大鼎處雙眼出神,對趙牧靈的到來毫不在意,只有十數老人透過薄霧寥寥打量了幾眼便不再看了 ,因為眼前事勝過天下事 ,此時事勝過千秋事。

鼎前有男女九個陌生少年,玉帶華服,心定神閑 ,超然而立,皆雙手持一炷香,緩緩朝大鼎行禮 ,拜完一處鼎又往下一處走去,虔誠至極,似要與神靈相通。

其后還有十幾個雙手持香的少年少女正在等待 ,望著身前的九人,心沉氣凝 。

不多時,九人行禮結束 ,九處拜完剛好繞行一丈觀外一圈。

可是九人神情凝重,頗有灰心喪氣之意,各人的師門長輩也為之嘆息。其后十幾個雙手持香的少年少女倒是都不約而同的松了一口氣 ,似是欣喜 ,但是隱隱間又似在擔憂 。

一眾少年少女都自以為將心事掩飾的很好,卻只是以他們的年紀來說罷了,在趙牧靈眼中尚且一覽無余 ,何談其一眾師門長輩?

少年心事,不加拆穿罷了。

趙牧靈心想:“這些人可是真心誠,只是照他們這個拜法 ,不知拜完都什么時候了。看來這些就是道長所說的客人了,人真是不少,昨天道長說今天要早些去北山 ,不能在這里耽擱太久,趁著現在他們九人祭拜結束的間隙,想來我現在進觀上香應該不會打擾到他們 。 ”

于是趙牧靈向四周眾人遙遙一拜 ,算是致歉,接著便向觀內走去。

看到少年漸漸走近,此時周圍一眾人方才細細地打量這個少年 ,一襲灰青舊衫 ,毫不起眼,即使再多看兩眼,也是平凡無奇 ,不過倒也有趣,但各自心下所想到底為何,就不得所知了。

北山羨仙亭內 ,白發道人獨坐,看著一丈觀外那幕景象不由皺起眉頭,當真各懷鬼胎 。“真當大道之下萬物皆如螻蟻么?”語氣清冷 ,語畢,一顆黑子已在棋盤上落定,先手得利 ,毫不客氣 。

幾乎就在同時,一顆白子飛躍而出,在棋盤上無聲落定。

對面一道身影浮現 ,若水中之月照世 ,似鏡中之花浮香。

白衣無雙,面容奇丑,正是白九靈 。

白發道人喜不自勝 ,起身相迎,白九靈揮揮手示意不必多禮:“如今的局勢,你仍能如此想 ,確實不易,難怪那位會讓你來為此處收尾,既然如此 ,那這一局棋我便陪你一程也無妨。”

白先生能來,蓬蓽生輝,能得白先生相助 ,更是不勝榮幸。

白發道人再次起身致謝,白九靈受之 。

“即使心中早有準備,哪想這群人會如此急功近利 ,爭先恐后 ,竟然一刻也不愿多等,殊不知久病之虎,積威更勝 ,若是一招不慎餓虎出籠,即刻便是血流成河。 ”白發道人雙眉緊蹙。

“今有困虎,觀之者眾 ,既眾,則必有以身試虎者 。”白九靈聲若靈魅,淡然出塵。

白發道人又落一子道:“自招尢者 ,不可活也。觀虎者眾,伏虎者寥,謂吾之心憂者 。”

白九靈緊跟著一子落定:“豈聞虎行側目?伏之既久 ,則圖謀必大。我這位老朋友心思深沉,有仇必報。六年前他苦心謀劃,可最終并未趁機抽身 ,必是另有圖謀 ,何況他這次吃了這么大的虧,不把天捅個窟窿他也絕不會甘心就此離去 。 ”

“哈哈…生我者天地,知我者白九也! ”一聲爽朗放笑 ,一個男子的聲音在亭內二人心底響起,石亭四周激起陣陣漣漪 。

一旁樹下長椅上,可憐睡著的紅衣紅書頓生夢魘 ,喃喃不清地夢囈出聲,只見其繡滿十二朵品類各異花朵的紅衣飄出陣陣花香,籠罩小姑娘全身 ,立時紅衣小娃娃又沉沉睡過去了,看起來倒沒什么事。

不過,崖畔正在覓機破鏡的紅梅白裙突然心神不寧 ,竟有入魔的征兆。

白九靈拂去那道漣漪,看著崖畔那道身影,心道:“道心一塵不染 ,空明至極 ,和這道蘊漣漪正是天生的對頭,命中的克星,小姑娘境界尚淺 ,又在破境的關鍵時候,一時心境失守,正如滴墨入明池 ,況且是天下最濃的一滴墨,必然受創不小,不過瞧著她并未醒來 ,看來底子不錯,不過此時仍然堅持破鏡,其中兇險無極 ,她倒也是個倔強的性子 。”

白發道人已然超脫天地 、逍遙無極,那道聲音在心湖響徹也激得浪濤陣陣,心中不免駭然。

看到一旁自己最最心愛的小徒兒被魔氣侵染 ,作為大師兄 ,在師弟師妹幾個中間一向以冷靜沉著著稱的道人此時心中也難免一緊,心中喝道:“邪魔外道,此間事與一眾晚輩又有何干?”是一語雙關。

那人聲徹心湖:“千年未曾和人動手 ,倒不是故意的 。就是瞧著你倒比你那幾個師弟師妹更有人味兒,故有一事與你相商。 ”此刻風平浪靜,并無任何漣漪。

說什么不是故意的 ,分明有心,有事相求就先來一個下馬威,好叫我知道即使就在眼皮底下 ,我也不能從他手下護得一眾人安全,果真是邪魔外道,行事無拘 ,歪門邪道種種,當真頭疼的緊 。白發道人一時拿不定主意,望向對面。

白九靈開口道:“老朋友 ,我知你所求 ,我亦有所求,不知以命換命,可否?”

那人立馬便說道:“可”。

白九靈又道:“此間事了 ,我會帶她去靈界,你可放心 。只是,那個孩子生來孤苦 ,正如你早年一樣顛沛流離,你身負的苦難已經是那樣的苦,將心比心 ,又何必讓他再來遭受一遍,可否讓他不死? ”

一時只有沉默…

白九靈繼續開口道:“當年我已經勸過你,事情未有定論 ,小人的一面之詞豈可輕信,可你沖冠一怒,執意大舉兵戈 ,致使生靈涂炭 ,如今的局面,豈不是應了昔年同窗之誓?這千年來我遍尋人間更無一絲蹤跡,雖不知究竟是何人所為 ,但整座人間應當清白。”

一時天地無聲……

秋風拂散晨霧,一縷晨光灑落山頂,一時之間 ,金光大盛,這座天地重見光明。

那個男子終于說道:“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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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人間困 第六章.誰凌絕頂

人群之中,感受著霧中那道道目光銳利似劍,趙牧靈一步一階走入觀中 ,一丈之階并無幾步,可每一步都若芒刺在背,讓人好不自在 。

最后一步終于進入觀內 ,觀外眾人才紛紛低下頭不再去看那道瘦弱的身影。

觀中 ,晨霧尚濃,依稀可見那奇高的挺拔身姿立于殿下,似乎是在等著自己 ,今天他竟然沒有臥于殿下酣眠。

趙牧靈向前走去,繞過中庭那尊大鼎,殿前的香爐卻不知所蹤 ,經年放著香爐的那幾塊地磚泛紅,是被爐火長年灼燒而至 。

漢子站在檐下,低頭看著少年 ,目光悠遠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伸手將三柱點燃的香交給那前來上香的少年。

六年前 ,這個姓趙的小子本就該和他姐姐相繼離世,可那白九非拉著自己將他救了回來。當時的白九現身觀內,這個來到小鎮多年也不來看自己的老友見到自己二話不說 ,拖著自己就走 。

那是自己唯一一次走出觀外 ,千年來小鎮也是唯一一次日間下起了滂沱大雨。

正好當時自己也要求個圓滿,所以順手救下了少年,并指點少年每日晨時來觀中進香可保性命無虞。自那之后 ,少年只早不晚,日日來觀中進香,不曾懈怠 。

不知是不是因為當時自己順口說了一句 ,觀中進香可保死去的親人早日往生,投個好胎,所以少年每次上香都十分虔誠。

不知怎的 ,今日再看少年,瘦弱的身形,眉宇之間與自己年輕那會兒確有幾分相似 ,難道真的是自己的兒子不成?。

趙牧靈有禮,伸手接過香,香已經點燃 ,今日殿前香爐不見蹤跡 ,倒免了自己無處點香的煩惱,心中對漢子的好感多了幾分 。

放下身上布裹子,走至大殿中庭那尊大鼎 ,朝南拜了三拜,左手撫鼎,繞行一圈后 ,今日將香插進了大鼎,整個過程比以往快了幾分,但同樣一絲不茍 ,每行一步,抬手持香,也都剛剛好。

進完香后 ,再一次向殿下之人又拜了一拜,始終都沒有抬頭去看那個漢子,所以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表情。

趙牧靈從池塘經過 ,今日竟也不見魚躍之聲 ,心底嘆息,晨霧中走入了青龍北街深處 。

可能是今日少年比以往起得早,所以青龍街北空無人影 ,只有漫天大霧顯得整條街更加的深邃幽暗,少年目不斜視,低著頭依舊只走在街的一旁 。

春衫透秋風 ,

長街霧氣濃。

大道路漫漫,

我行人更空。

行至長街盡頭,迎面正遇一少年懷抱一柄無鞘長劍 ,銹跡斑斑,自北而來,向南而去 ,直走在大道中央 。

二人相遇,各自先后停步。

長街中央,麻衣赤腳 ,落地無聲 ,少年問道,說:“一丈觀,怎么走? ”

長街一旁 ,趙牧靈見那少年停步也跟著停步,答道:“前面直走。”

那少年抬頭向前,長發披散 ,抱緊懷中長劍,二人各自去了 。

行至田野間,晨霧稀薄 ,秋蟲凄鳴,看見遠處田里有些身影在忙碌。

這些鎮子上每天早上比趙牧靈還早的田間人總是各自無聲,自己忙自己的 ,以前趙牧靈經過的時候還會遠遠打招呼,那些人也會遙遙揮手,卻從不見他們答話 ,后來也不揮手了 ,趙牧靈再路過的時候便只好趕自己的路。

北山山麓,古松翠柏,傲然挺拔 ,山道將起處,三個少年正在爭論不休 。

一曰:“論字排輩,當然我先。”

一曰:“論字排輩 ,我師傅是你師傅的師兄,當屬我先。 ”

一曰:“長幼有序,長者為先 ,論資排輩,我是師兄,該我先行 。”

正是都在爭上山之先 ,爭著要自己來做那上山領頭之人,一時之間面紅耳赤,誰也不服誰。

一旁黑色大青石上斜臥著一個白衣墨竹的少年 ,姿容俱美 ,置身事外,恬靜淡然。

陣陣松柏清香彌漫林間,趙牧靈向山道走去 ,三個少年停下爭吵,一旁青石上少年也睜開眼睛看著那個拿著掃把的少年 。只見他腳步虛浮,呼吸沉重 ,進氣只比呼氣少,定是趙姓少年無疑 。

趙牧靈見三人在路中央圍成一團,硝煙未散 ,堵路成墻,也不好從三人中間穿過,只得朝著三人一個作揖 ,起身時面向大青石上那個少年,說道:“我姓趙,來給北山掃山。”說罷便小心的拖著掃帚穿過三人徑自掃山去。

三個少年見到趙牧靈開始登山 ,彼此目光閃爍 ,不再爭吵,三人中年歲稍長的那個少年望著大青石上白衣墨竹的少年淡淡說道:“長青兄,你當真不同我們三師兄弟攜手上山? ”

青石上少年起身 ,撣了一下身后的灰塵,對著三人輕輕拱手,望著不遠處的趙牧靈 ,笑聲有度,從容不迫道:“請三位原諒,長青難與三位比肩 ,自問不敢共登此山,只愿緊隨那位仁兄身后便心滿意足,三位的好意長青身領心受 ,祝三位今日凌此絕頂 。 ”

三人不再多言,朝著那位名叫長青的少年拱拱手,便朝山道奔去 ,去勢迅疾 ,越過趙牧靈,呼吸之間三人已經消失在晨霧漫漫的幽幽山道中。

今日與往日不同,山下晨霧已稀 ,山道霧氣甚濃,少年掃山道中,一人身后亦步隨同。

北山之巔 。

紅衣小姑娘睡得昏昏沉沉 ,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白發道人一手捻子,心神不寧,遲遲未決。

方才之事盡在一瞬之間 ,那個男子聲音來的突兀,去的倒是灑脫 。自己來鎮中到如今未滿十年,還從未與他打過交道 ,不知其性情到底如何,不過六界傳言,此人喜怒無常 ,殺伐無情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與其昔年所作所為倒是十分相符。

不過此人與白先生還有另外那個家伙乃是師出同門,此事天下皆知。

另外那個家伙自不必說 ,從剛才來看,白先生與此人也交情匪淺?竟一點也不和傳聞一樣?

要知白先生的朋友便可放心的做朋友,此理亦是天下皆知 。故而白先生能來此處自己難免余有榮焉。

思來想去 ,一時之間,白發道人只覺得對此人更加看不透徹,不知其到底是烏云所蔽之清月 ,還是凈水底照之塵淤。

世人皆傳,當年大戰是狼子野心,早有預謀 。但方才聽白先生話中所說 ,似乎是別有隱情?

白先生來此當真只有十六年?所求為何?

倒不是自己對白先生有所懷疑,而是如今輪到自己坐鎮此處,既要保證天地輪轉有常 ,又要護得一干人等的平安 ,在這花開接近尾聲之際,自己對自己本身的一舉一動尚且要多一個心眼,必須要思之又思 ,何況此外諸人 。

如今的局勢,即便是自己,也難免會感到有一些有心無力 ,要想事事兼顧周全真的太難了,只能說竭盡全力。上下之人必須要心中有數,否則 ,一念之差便是千古之恨,一招不慎便是全盤皆輸。

方才那人越過重重禁制,心神直抵自己心間 ,神通種種,造化非凡,令人匪夷所思 ,竟然一點也不像是即將道散之人?

千年前大戰爆發 ,自己陪著師尊去了一趟天外某處秘境,那時那人正值巔峰境界,倒是沒有機會與之交手 。如今已然散道還如此棘手 ,當年可想而知。

這歪門邪道當真是厲害的緊,只是不知道如今那人到底是何境界?一想到這里,突然某一種可能浮上心頭 ,白發道人滿背通涼,猶如被人當頭一棒,不敢再往下去想。

晨光透過珠簾到處散漫著七色的華彩 ,一襲白衣熠熠生光,白九靈伸手將亭里多余的晨光拂散亭外,同時 ,桌上已經多了兩只擺好的酒杯,不知又從何處取出一壺酒,笑著說道:“明日既有明日憂 ,今日且盡杯中酒 。”

白發道人回過心神 ,一時感念萬分,不由得慚愧無地,方才自己竟還對白先生多有猜疑 ,在這個時候,天地之間,如果連白先生都要猜忌 ,那自己可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了。

杯中酒滿,相飲而盡 ,杯空回桌,不斟自滿。

白九靈饒有打趣的意味,笑道:“怎么?也將我懷疑了一遍?”

白發道人慚愧道:“白先生見諒 ,小道實在是疑惑重重,還望白先生解惑 。 ”

白九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白發道人端詳杯中靈氣蒸騰的清酒 ,這才覺察到果然是靈界皇母山的靈酒。

傳說中 ,靈界皇母山每一百年才會打開一次歸墟秘境,秘境中所產珍奇靈果只得靈酒數十壇,實在是難得之物。

靈界倒是每次也會派人送給師傅幾壇 ,不過師傅對于美酒總是吝嗇的很,一眾師兄弟從來連酒味都沒聞到過就是了,于是趕緊端起酒杯輕輕飲下 。

“當年之事 ,確實事出有因,不過逝者已逝,結局已定 ,誰是誰非,確實難有定論。畢竟世上哪有無錯之人,也沒有生來就十惡不赦的壞人 ,作為旁觀者從來沒有親身經歷過,沒有什么資格說三道四,其中種種因 ,天道輪回 ,自然有其種種果。”白九靈徐徐說道 。

白九靈又道:“不過,我這個朋友雖然心思機敏,卻也是性情中人 ,從來不是什么濫殺無辜之輩 。

“當年大戰一觸即發,人間三洲山河變色,流血漂櫓 ,可有誰曾聽聞魔界軍隊大肆屠戮人間生靈?三洲之所以生靈涂炭,大多是在神仙、修士和魔界軍隊的神通陣法相互攻伐之下被殃及池魚。

“而其中殺伐生靈最多者莫過于這座大陣,一瞬之間便幾乎屠盡三洲 ,魔界大軍雖然死傷慘重,可是人間十二洲也就此只剩下九洲,三洲山河內 ,諸多仙神人妖魔紛紛隕落,何其慘烈。

“如今這座天地內尚且仙魔二氣纏繞,晝晴夜雨 ,可見當年大戰 ,這人間三洲山河是何其慘烈,人間煉獄不見可知 。也難怪當年長明落劍人間,一劍封天。”

白發道人不禁也是感慨道:“當年我與師尊自天外歸來 ,大戰已經落幕,師尊得知我神仙二界為退魔族大軍竟不惜布此大陣,屠盡三洲生靈 ,也是自責不已,感嘆道:‘危難之際,那魔族小子尚且以一己之身擋住整座大陣也要護得魔界一眾生靈盡可能都退回魔界 ,可我一眾仙神尚自以正道而居,卻屠盡三洲,老夫居大道之高 ,怎能獨善其身。’自那之后,師尊便自省閉關了 。 ”

白九靈點點頭,心道:“不愧我送他諸多好酒 ,”隨即又開口道:“當年天絕大陣突然自天而降在上 ,三洲山河相輔相成在下,本來三洲之內所有生靈都將被一一磨滅。

“存亡之際,我這老朋友愿意以一己之身扛下大陣攻伐 ,為魔界眾多生靈爭取回撤魔界的時機,三洲之內諸多生靈也得喘息之機,逃得生天。以他不愿虧欠別人的性情 ,他如此做其實倒是在我意料之中 。

“可是他雖然境界跌落,以他的本領,付出一些代價脫身卻不難 ,偏偏他選擇不走,反而卻被封困在此處,而且還自散其道 ,這反而讓我更加琢磨不透,不知道他到底在盤算些什么,不過 ,肯定會出人意料就是了 ,他,總是這樣。”

白發道人額頭汗涔涔,仍是不敢相信 ,試著問道:“他是自己散道?難道不是被大陣鎮壓而散去道行的么?那他現在是何境界? ”

白發道人是十年前才來小鎮的,那時到現在,那人散道已經接近尾聲 ,所以白發道人并不知道那個人散道最初的景象。而今聽白九靈道來,才知道那人竟然是自己散去道行的,難免震驚不已 。

心下又是郁氣沖沖 ,不知當年師尊非要讓小師弟第一個來此鎮守到底是隨意為之還是別有他意,師弟竟然連那人是自己散道都沒弄清楚,出了如此大的紕漏。

對于白發道人來說猶如天塌之變 ,可對面的一襲白衣仍然是風輕云淡,人與晨光兩相閑適。白九靈慢慢說道:“當年上任魔主早有準備,魔界磨刀霍霍 ,欲大舉進犯人界 。適逢我這位老朋友遭遇大變 ,誤信挑撥,于是他強入混元境,敗退上任魔主 ,自己引兵來犯 。

“他雖然是強入混元境界,根基不穩,可畢竟是混元境 ,天地之間,六界之中,如果不是他自愿 ,哪還有什么地方能留下他,如果這座大陣是那完整的天絕大陣當然兩說,就憑這座殘缺的天絕大陣能困住他千年 ,已實屬不易,若說讓他被迫散道,那便有些癡人說夢了。

“不過他散道是真的 ,這半點做不了假 ,最后一朵花開之即,便是他道散之時。

“至于他如今的境界,適才他心湖傳音倒也看不出什么來 ,如今我真身不在此處,倒也看不透這其中有何端倪,不過肯定不會這么簡單 。

“我相信他不會打沒有準備的仗的 ,所以你最好早有準備,如果真的天翻地覆,如今我幫不上什么忙 ,只希望他能夠看在我們三人昔日同窗的情分上,能夠遵守諾言,不會傷及無辜。”

白九靈最后說道:“至于我為何來此嘛 ,乃是命理使然。”最后一句像是專門在回復道人心中的疑問 。

聽完白九靈最后的那一句話,白發道人心中雖然萬念閃動,但此刻終于心中大定 ,向白九靈有禮道:“多謝白先生指點 ,既然想再多都無益,那我便以不變應萬變,任他天翻地覆 ,洪禍滔天,如果這也是我的命理使然,那我尚有一身可擔之。 ”

直到此刻 ,白發道人一子才又落定。

山崖一畔,那個白紗遮面,眉目極美的女子已經盤坐入定多時 ,正在破鏡的關鍵時候 。

因為她必須要超過某個讓人作嘔的家伙,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愿意放棄這一次破鏡的良機。只是方才不知為何突然心魔作祟,受了一點傷倒是還忍受得住。

可方才心魔閃念間 ,一個男子的身影在心中浮現,卻不是那個讓人作嘔的家伙,而是那個日日來掃山的趙姓少年 。

他面目清癯 ,瘦長的身影在一條沒有盡頭的長街中孤單地向前 ,一步步走入心間。

畫面閃過,自己整顆心也隨之牽動。女子修道多年,天資無雙 ,道心空明,故而能夠早早就擁有了妙靈真人的道號,不料此刻一片空明的心竟然開始亂了起來 。直到某一刻 ,那些絲絲散亂的心思和道意突然變得難以拘束 。

山下,趙牧靈已經開始掃山而上,背后始終跟著一個白衣墨竹的少年。

一個也不打招呼 ,只是緊緊跟在后面。看著前面那個掃山的背影,仔細地端詳著前面少年的每一步 。

因為山路漫漫,上山太難 ,今日上此山,須得借東風。

一個也不去問,只管掃山而上。但趙牧靈心知 ,身后這個名叫長青的少年 ,應該就是小鎮入口拴馬樁處那個少女聲音的人口中所說的長青師兄了,既然不和自己的長輩同路,自己一個人到處跑 ,莫不是真的像那個老者所說,是一個到處惹禍的性子,那我還是少招惹他為妙 ,他要跟著就讓他跟著就是,今日我要專心掃山 。

不知是不是兩頓飯和炎霜華相坐共餐的熟悉場景讓少年心生溫暖的緣故,雖然一夜未眠 ,趙牧靈今日精神卻格外抖擻,心無雜塵。

掃山六年,問道千遍 ,望著晨霧彌漫的山道,少年已經決定,登頂就在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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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人間困 第七章.尚在人間

今日的北山晨霧茫茫,山道中蒙蒙露氣撲得面龐清冷,發絲上凝生出串串細小露珠 。

趙牧靈掃山而上 ,不知時辰,只能透過霧氣,依稀可見一輪小小的紅黃圓日在東方正徐徐抬升 ,方才可知時間過得不算太久。

秋日清涼,掃山而上,身上總算生出了絲絲暖意 ,一夜雨寒開始慢慢退卻。

只是這是漫山大霧之中,眼之所及,不過身前數尺 ,不知掃山到了何處 。

一路上山也不見前面三人,想必已經走得很遠,身后那個氣度不凡的少年始終緊緊跟在后面 ,一言不發 ,目下也唯有靜觀其變,不做他想,掃凈腳下道 ,只待船到橋頭自然直。

身后少年長青紅光滿面,朝氣勃發,白衣墨竹 ,骨氣傲然,不似趙牧靈滿身霧汽的狼狽。但是少年此刻面無表情,一雙眼睛暗生光澤 ,雖然近在咫尺,始終緊緊的盯著面前寬大灰衫罩著的瘦高身影卻如小兒觀日,不茍分毫 ,若鷹鷲盯緊獵物,升在高天 。

登山之人無聲,山亦無聲 ,只有趙牧靈揮舞著像是掉毛的雞屁股一樣的掃把 ,不停地在山道石階鑿痕上發出刮骨一般的聲音 。

再往前些的山道之中,最先上山的三個少年正在山道之中迅極奔行向上,相互追逐 ,兔起鶻落,一時你先,一時我先。

其中年歲較輕的少年名為余有興 ,先前爭吵中是第二個開口之人,不甘寂寞,終于忍不住率先開口道:“布師兄 ,咱們這樣奔行,只怕是下山的時候才能再見到長青道兄了,那時我們已經登頂而下 ,而長青兄還跟在那個姓趙的舊民屁股后面慢慢上山,豈不有趣?”

一個少年開口道:“只是一路同行,你還真的把他當成好朋友了不成 ,他可不一定這樣想。而且 ,山道險峻,不可大意,尚未登頂 ,怎可松懈 。”正是先前第一個開口之人,姓布名有量。

余有興笑道:“我瞧著長青兄待人有禮,淡然有度 ,倒是個值得結交的。至于上山嘛,其中緊要處,來的時候師傅都已經交代過了 ,我心中有數,自會走出一條自己的大道來,萬一一不小心比師兄你還要先登頂 ,可不要怪我呀! ”

布有量喉頭一聲冷哼并不作答,倒是奔行在最前面年歲稍長的少年開口說道:“余師弟千萬不要以貌取人,有些人大奸似忠、大偽似真 ,未經患難 ,不見真性,未共禍福,難見真心 ,咱們初次下山入世,一切要以小心為上 。咱們自己人小吵小鬧倒無所謂,可萬一輕信了外人 ,引狼入室,誤了此次大計,那可就真成了千古之罪。 ”

心中還有話只不過沒有說出口:“這山道有大道三千 ,福澤不淺,需用心領會,方可助身長道 ,體悟出一條真正屬于自己的光明大道,雖然說盡悟三千乃是癡人說夢,可自己目之所及還是需得盡力求個圓滿 ,才是對得起這來之不易的造化。若用心不一 ,豈不是白費了這一趟舊地之行 。”

最后開口之人名為成有器,乃是另外兩人的師兄,三人之中入門最早 ,輩分最高,但是入門以后師傅就閉關了,所以排字比布有量晚了一些。

三人間雖然話不停閑 ,你追我趕,但步履沉穩,在山霧中緩緩上升 ,若仙人歸途,飄渺悠忽。

北山之巔,天地清明 。

羨仙亭處 ,香爐氣暖,酒香四溢,長椅內紅衣小姑娘睡得香甜 ,酒香入夢 ,涎水外流。

一黑一黃兩道身影亭外緩緩浮現,爭相對著亭內歉身有禮。

兩個人誰也不率先開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色急轉 ,無奈之下黃色身影率先開口,正是后土街黃老頭兒,說到:“小老兒不請自來 ,壞了規矩,還望白先生和仙尊恕罪……”

不等黃老頭說完,一旁的黑色身影神色一閃 ,也趕緊開口道:“請白先生和仙尊恕罪,都是這黃老頭兒聞到酒香,被酒蟲勾魂 ,非要拉著我過來,我已經再三勸阻過他了 。這…哎呀…… ”擺出了一副怒其不爭,正義凜然的樣子 。

一旁黃老頭被搶斷話頭 ,又被潑了滿身臟水 ,心頭著急,就要辯解,一時口齒不清:“你…你…你……好你個武黑子 ,分明是你,如今倒怪到我身上來了?果不然是個王八蛋。”

一旁的黑衣老者也不爭辯,只是由著黃老頭在一旁嗆怪 ,充耳不聞,好像被罵的不是自己,只是對著亭內一臉的誠色恭然。

亭內兩人對坐 ,看著對面白發道人臉上尷尬之色一閃而逝,看著亭外的景象一時之間竟找不出半句話來化解尷尬氣氛,只是心里氣道:“兩個家伙一大把年紀了 ,一點也不知道消停,真是兩個小老兒 。”

對面白九靈始終微笑不語,一子落定時亭外兩個老頭兒懷中各抱一支酒壇 ,于是立即停下了爭吵。也正是當此之時 ,涼階下一道湛青色人影浮現,對著長亭躬身而立,起身時懷中也抱有一只酒壇。

這一次開口的不是黃老頭 ,而是被黃老頭稱作武黑子的黑衣老者,因為黃老頭此時一雙青筋凸起的枯黃大手正緊緊抱著懷中酒壇,雙目緊閉用力地在酒壇上到處深嗅 ,不知道是不是要用鼻孔將酒水隔著壇子吸出來 。

武老頭一手摟著酒壇,一手指著亭外這才浮現的那道湛青色身影,語氣不悅道:“你……好你個林古道 ,竟然把主意打到長輩身上,今日竟然對我來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沒想耍鷹的倒被鷹給啄了眼 ,呵…還有沒有個長幼尊卑?真當你境界跟上了我們,輩分便也上來了嗎?作為鎮長,這諸多心思鎮中之事不見你用 ,今日倒耍得活泛。 ”看樣子好像氣得不輕?

湛青色身影正是林古道 ,青年相貌,神采卓然,乃是小鎮的鎮長 ,只見他始終恭敬立在亭外階下,不著急答話,將酒壇封泥輕輕揭下放入懷內收起 ,寶貴異常,舉手投足規矩有禮。

從懷中取出一只紅白相間的玉卮,材質精美 ,雕工質樸,輕輕揭開酒壇一角封紙,靈氣飄散 ,沁人心脾 。

將玉卮盛滿,懷中酒壇已經不見,不知道被收到了何處。輕輕啄了一口 ,秋風已醉 ,這才開頭說道:“不知前輩說誰是蟬,是說黃麟前輩還是…?”

武老頭瞥了一眼亭內悻悻然,一時語凝 ,本來就生得黑,此時一雙銅眼圓睜瞪著林古道,臉色更黑 ,見林古道飲得香,口中生津,便不再說話 ,學那林古道揭開泥封放入懷里,自懷中取出一只手臂見長的漆黑角觥,也開始飲酒。

一旁的黃老頭如法炮制 ,不過取出來的卻是一只碩大無比的銅色木壺,眼睛盯著另外兩人手中的酒器看了又看,一手持壺 ,對著壺嘴嘬酒不停 。

亭內 ,白九靈看著對面滿臉尷尬神色愈發濃厚的白發道人笑著搖頭,不發一言。

白發道人看也不看亭外那三個厚顏無恥,早有預謀 ,自帶酒器來此蹭酒的家伙,心口皆無任何言語,因為若不是白先生在此 ,估計已經按耐不住自己,非得按住將這三個家伙暴打一頓不可。

白發道人說道:“古道,鎮中事宜安排的如何?這些人都還守規矩么?”

林古道雙手持杯道:“都已經安排下去 ,諸事妥當,只剩下一眾小輩們需加以約束 。至于這些外來人,各個皆是心高氣傲 ,眼高于頂之輩,還是需要加以震懾,否則接下來怕是再無寧日 。而且這一次來了幾個意料之外的人 ,我也琢磨不透。 ”

一旁的武老頭手握長觥 ,一聲冷笑:“心高氣傲?那可還輪不到他們,光是那一方池塘就夠他們喝一壺了,等他們吃夠了虧 ,諒他們也不敢不守規矩。何況當年之事尚且歷歷在目,能來到此處的相必也并非都是些蠢驢馬蛋,我想他們心中也該有數才對 。”

黃老頭問道:“什么有意思的人 ,你說的是哪個?”

林古道對著亭內說道:“一個童子自鎮南入鎮,貌似一人孤身前來,不過卻不入鎮 ,跑到鎮南就消失了,而且他一語道破趙牧靈‘一竅不通’,想來根腳不會簡單 ,而且精通陣法。另外一個說來就更加奇怪,雖只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懷中抱著一把凡鐵所鑄的鐵劍 ,瞧著似是本體凡身 ,未加修煉,可竟是孤身一人從鎮北入鎮。 ”

眾人皆沉默,直到白九靈開口:“童子我倒不知 ,不過這個少年,雖然只開十三竅,但身似長劍 ,鋒銳無匹,有故人之風,想來是長明之徒無疑 。”

亭內亭外四人齊呼:“長明之徒……”

最先現身此處的兩個老頭兒滿臉震驚 ,目光相接,不知各自心下想著什么,但看起來并不平靜。

那現身到此刻始終規矩站在亭階之下的湛青色身影一聲驚呼 ,持卮右手微微顫動,有些難以把控,因為心已經動搖 ,故而手始終難以平穩。

白發道人看著階下微微搖頭 ,以心聲和林古道說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強求不得 。 ”

昔年,林古道天資卓越 ,生來便通一百零五竅,萬年少見。年紀輕輕便渡劫成功,少年得志 ,義氣高昂,天地萬道皆是唾手可得便難入法眼,唯一拜服僅長明之劍。

于是西上昆侖 ,長明河畔枯坐十年,可長明河并未因昔日少年起一片漣漪,最終不得其道 ,只能和諸多的失意人一樣,心灰意冷之后再下昆侖,來時臉上興沖沖 ,去時心中灰蒙蒙 。

后來少年林古道境界再升 ,前途光明,卻不知為何自請到了此處,如今再聽聞長明有徒 ,而且還是一個只開十三竅的凡人少年,心里難免不能平靜。

“世人皆傳,千年之前長明便已身入歸元 ,已經歸天而去,不知何時又會收了這樣一個凡人少年為徒? ”白發道人一子落定,說出眾人心中疑惑。

白九靈笑道:“長明雖去 ,昆侖猶存,‘古今絕’尚在人間 。”

聞言,亭內亭外四人皆是不約而同迅速地口念法訣 ,手掐指印,隔斷心念,阻絕因果 。生怕遲一秒那三字便會跑上心頭 ,當真是麻煩不已 ,果真是頭疼得緊。

白發道人熟能生巧,尤其迅速,若不是此刻人多 ,估計還得念兩遍“無量吾師”。

“果真是長明之徒?該當如何? ”林古道向亭內問道 。可是亭內亭外一時卻無人作答。

白九靈舉杯,亭內外共飲之,飲罷又言:“少年事少年決!”

山麓山道將起處 ,又來了幾個華服袞袞的少年少女,都摩拳擦掌,看著那直上青云的霧中山道躍躍欲試。

年少仿名山 ,今日,一向冷清的北山倒是一個熱鬧的去處 。

山腰處,三個少年汗濕衣襟 ,已經不再是疾步如飛,此刻相互牽扶著在山道中向上爬升,先前上山 ,三人各自按照臨行前師門所授 ,皆認準了各自心中的道,道清途明,只覺健步如飛。

可隨著山道上升 ,道中霧氣漸濃,甚至于目不能視,三人幾次差點走散。再往上 ,余有興心中道途逐漸迷離,好幾次差點迷失,幸得成有器和布有量相助才迷途知返 ,重歸己道 。于是三人不敢大意,只得放慢速度,一步一階 ,相扶共進。

余有興再不敢大意,事關大道,于是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踏實向上 ,落地有聲。

布有量心中氣惱,這余有興吊兒郎當,好不自覺 ,自爬山之初就嬉鬧不停,自己受了影響,對自己腳下之道略有放松 ,不知會不會對登頂有影響,若是真的因此而影響了自己的大道升高,那時悔恨已晚 。

成有器倒是始終不卑不亢 ,專注大道,用心如一,還不時提點兩個師弟 ,可是此時也不免感到心累,總算知道了那長青老兄為何不與我三人共同上山。

這山道霧氣愈發濃厚,越往上越發困難 ,即使有臨行前師門指點也有迷途之險 ,更別說圓滿領悟己身之道而登大道之巔。

其次根本不知頂點到底在何處,心中難以有望為繼,只得硬著頭皮往上 ,心氣耗損嚴重,不知能否堅持到底 。

再次現在我們三人走在頭里,他們緊跟在身后 ,必須時時提防,保持距離,若被趕超 ,心氣一墜,則登頂更難 。

想來上山之時,我等三人還為爭先上山而爭執不休 ,當時長青老兄側臥一旁定是當笑話來看了,果真可笑,一時心中對少年長青提防更深。

也難怪這次出門之后師傅師伯們對我們約束甚少 ,入鎮后 ,更是撒手不管,各忙各的去了,想來在師傅師伯們眼中我們是何等稚嫩不堪 ,要趁著這一次下山多加磨練一番。

三人抬抬頭,已經不見天日,相互牽扶 ,埋頭向上 。

三人身后不遠處,白衣墨竹的少年長青依然緊緊跟在趙牧靈身后,此刻雙目涌血 ,兩股顫軟,站著一動不動,大喘粗氣 ,頸后長發覆蓋處,汗濕長衫,將長發濕透 ,熱氣蒸騰。

一路跟隨 ,憑借在山門藏書樓中偷學的一門不需天地靈氣,可憑借自身血氣支撐的神通望氣之術,本來想跟著一個熟門熟路的引路之人 ,借他山之玉盡可能多的圓滿自身大道,心想趁此東風,定可輕松登頂。

哪知道上山一看才發覺不對 ,眼前的趙姓少年竟是一步一階掃山而上,掃帚為筆,每掃一階便臨摹一階大道 。然后每行一步 ,便是腳蹬大道,難不成是要以一身系大道三千?

世上真有如此人?越看越心驚,越看越興奮 ,心想著若真能緊跟此人履盡大道三千,那日后我豈不是就能與大道之巔齊平?

一時貪心作祟!于是運轉神通,緊跟其后 ,但神通局限 ,需得眨眼休息,雖然沒能窺盡他腳下每階大道,有所缺漏 ,但所缺不多,若他盡悟大道登頂,我就是大道第二人 ,于是也不管自己的大道為何,就想要走在別人的路上越走越寬。

但是越往上,霧氣越濃 ,運轉神通更加消耗自身血氣,加上大道之重盡在一身,直到臨近半山腰 ,終于自身血氣已經難以為繼。

再運轉神通已經看不清那趙姓少年所履大道,身負大道之重也終是到了極限,兩股顫抖不停 ,幾近虛脫 ,不得不中斷神通,所以才導致雙目涌血,背濕結發 。不過少年已經心滿意足 ,因為收獲頗豐。只要再休息片刻,接下來以自己的道接續登頂即可。

少年長青心中萬分閃動,看著前面趙姓少年的身影在山道濃霧中漸漸消失 ,頓時一臉恍然大悟的神色,心中驚怖道:“從上山到現在他可曾停下過片刻,掃每階大道 ,履每一步,他的氣息依舊如初,上山時一心只顧著窺其大道 ,現在回想,瞧他的樣子好像一滴汗都沒有流?

“他真的不通修行之道?瞧著他呼吸之間不得其法,是一介凡體無疑 ,雖然心中還是疑惑重重 ,但漸漸稍寬 。

“只是不禁想到,若是有朝一日他入道修行,那會是何等景象?只是轉念一想又搖搖頭 ,不知道這一次你能否熬得過去都是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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