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和尚的哀鳴
那一日,江山小雪。
北溟浩瀚,鯨龍潛伏 ,一座座太古冰山漂浮銀藍色浪濤之上,寒風呼嘯,卷起漫天玉龍碎鱗 ,三條舟船逆風而行,如箭矢穿波跨浪,穿行座座冰山 ,一路徑直向北。
一條舟船長不過十尺,船體盡成青色,乃一根萬年古松樹干整體摳成 。
兩個眉清目秀的小道童駕馭木舟 ,一名青年道人盤坐船頭,手持玉簫,吹著一首淡淡雅雅的曲子 ,飄逸出塵宛如仙人。
一條舟船長達百丈,船體為青銅鑄就,前后三重船樓,通體雕刻無數鬼神圖案 ,威嚴而猙獰霸道。
舟船甲板上,矗立著數百身披重甲魁梧大漢,一個個生得威武霸道 ,周身殺氣騰騰 。
一名比尋常人高出將近兩尺的壯漢裹著一裘白虎踏云戰袍,手持兩丈四尺白虎戟,面帶冷笑左顧右盼 ,顧盼之間眼眸中寒光四射,目光宛如實質,端的氣勢逼人。
一條舟船長有一丈六尺 ,船體呈淡金色,卻是一根根晶瑩剔透宛如金色琉璃的骨骼拼湊而成。
這條舟船并無人駕馭,船上唯有一名身穿雪白長袍的俊俏僧人盤坐 。
頭皮刮得溜光 ,頭頂有九顆淡金色戒疤的僧人面帶微笑,雙手捧著一卷青色樹葉釘成的經卷,慢吞吞一個字一個字的誦讀著。
青年道人簫聲響起,曲調婉轉波折間 ,舟船下方隱隱就有云氣晃蕩,舟船的速度就一點點不斷提升。
俊俏僧人誦讀經文時,每一字、每一詞出口 ,骨舟光芒就微微閃爍,每次閃爍,骨舟都驟然向前奔馳數百丈 。
那壯漢所乘青銅巨舟卻無任何神異表現 ,只是道人 、僧人所乘坐舟船還要繞過一座座巨型冰山蜿蜒前行,他所在的巨舟卻是蠻橫無比直接撞過。
無論百多尺的小冰山,還是千多丈的大家伙 ,這條巨舟速度絲毫不減徑直穿過。
從高空俯瞰,三條舟船各有神通,大致上是齊頭并進 ,誰也甩不下哪個 。
船行不知數萬里,繞過一片盤桓洋面如長城的冰崖,前方天色豁然敞亮。
風不動,雪消停。
茫茫洋面上白霧升騰 ,刺骨寒氣憑空萌發,在洋面上凝成了一朵朵巴掌大小,白色的冰晶蓮花。
三條舟船放慢了速度 ,緩緩的從洋面上劃過 。
船體撞擊洋面上凝聚的冰晶白蓮,發出細微的‘叮叮’聲響。
這一片海域,天、水盡成一片銀藍 ,高空不見云彩,一輪大日懶懶懸掛在極遠極遠的天邊,陽光被空氣中無數細碎的冰晶折射了無數次 ,一輪輪七彩虹霓宛如海市蜃樓,在眾人身邊盤旋閃現。
向前再行數千里,一只巨掌從海水下突兀探出 。
此處海水極其清澈 ,無魚,無蝦,無鯨、蛟 、鰲、龜之屬,就連一片海藻都蹤影全無。
透過海水 ,可見一尊極大、極大的道人石雕靜靜的盤坐在深不可測的海水中。
這石道人,也不知通體有多么大小 。
單單他探出海面的那一只手掌,手掌心的面積 ,就有數里方圓。
道人掌心,托著一座通體五色的大山。
大山之巔,站著一尊四面八臂 、面容猙獰的百丈巨人 。
這巨人身軀殘破 ,通體密布無數大大小小的透明窟窿,透過那窄窄的、鋒利的透明傷口,可見體內五彩晶瑩宛如琉璃寶珠的五臟六腑。
歲月不知過去了多久 ,這巨人體內,依舊有黑煙、黑炎不斷冒出,透過一個個傷口 ,宛如蒸包子的蒸籠一樣,騰騰的向四周散發。
在這巨人面朝北面的那張面孔上,他嘴里一根蓮莖蜿蜒生出,一路向上生長 ,長到了他頭頂上,綻放開了一朵方圓有十幾丈的紅蓮 。
三條舟船在石道人探出海面的手掌附近停下。
道人 、壯漢、和尚,三人同時向那石道人的手掌、手掌上的巨漢 、巨漢嘴里叼著的那一朵蓮花行三跪九叩之禮 ,然后騰空而起,輕輕巧巧的落在了那一朵盛開的紅蓮上。
千瓣紅蓮,中間蓮臺方圓不過三丈 ,一名生得姿容絕美、端莊神圣的女子,靜靜的盤坐在蓮臺正中。
她發髻高挽,一裘白裙 ,通體披掛著無數瓔珞寶珠,左手托一凈水缽盂,右手結不動印 ,輕輕向前點出 。
女子雙眼緊閉,暴露在外的、白皙潤澤如象牙的皮膚上,密密麻麻盡是裂痕。
一如一尊被不小心打碎的白瓷寶瓶,卻因為某種奇異的力量 ,依舊緊緊的粘合在一起。
她的右手不動印前,一縷淡淡的紫色光氣若隱若現 。
光氣長不過三寸,比頭發絲還要細千百倍。
一股可怕的凌厲鋒芒 ,不斷從那光氣中緩緩滲出,一點點的侵蝕著女子的軀體。
道人、壯漢 、和尚飛身上了蓮臺,他們凝氣、屏息 ,戰戰兢兢的看向女子指尖的那一縷紫色光氣 。
‘啵’的一聲脆響。
紫色光氣悄然崩碎。
女子通體披掛的瓔珞寶珠同時‘咔咔’碎裂,各色碎片‘噼里啪啦’的灑了一地都是 。
‘咔嚓’一聲,下方支撐這一座紅蓮的四面八臂巨漢的軀體 ,驟然裂開了七八條從頭到腳、幾乎將整個身軀撕裂的巨大裂口。
伴隨著刺耳的碎裂聲,下方的石道人通體,也不斷出現一條條大大小小的裂痕。
道人微笑 ,用力揮動了一下手中玉簫:“擋住了!”
壯漢狂笑,他原地跳起,在空中翻了三個跟頭:“哈,擋住了! ”
僧人雙手合十放在胸前 ,向那渾身密布無數裂痕的女子頂禮膜拜了下去:“善哉,擋住了 。”
道人微笑,搖頭 ,向那盤坐在蓮臺上的女子稽首一禮,然后腳踏清風,飄然回到船頭:“清風 ,明月,速速歸去。我等道途,成矣!”
那大漢帶著一道狂風從天而降 ,重重的砸在青銅巨舟的船頭。
他手舞足蹈的大吼:“速速歸去,速速歸去。嘻,牛鼻子 ,死禿驢,這道途,還是要爭一爭 。 ”
數百彪猛大漢齊聲狂笑,笑聲中 ,青銅巨舟急速調頭,帶起一道狂飆急速遠去。
和尚站在蓮臺上,俯瞰著兩條遠去的舟船 ,輕輕的搖了搖頭:“你等且去,卻也不急一時。我教先賢骸骨,自當恭迎回山則個 。”
和尚微笑 ,搖頭,然后再次向那女子頂禮膜拜,喃喃念誦一篇超度經文。
兩條舟船已然遠去 ,視野中再不見絲毫蹤影。
和尚從袖子里取出一塊金色錦緞,又朝著女子拜了又拜,畢恭畢敬的走到她身前 ,正要捧起她的身軀,一聲輕笑突然從他身后傳來 。
‘噗嗤’一笑,聲音甜美而柔媚,端的是銷魂蝕骨。
和尚瞳孔驟然一縮 ,就聽到身后一聲嬌滴滴的呼喊聲傳來:“相公,我們配對耍子來?”
漫天七彩虹霓緩緩旋轉。
洋面上,朵朵冰晶白蓮輕輕對撞 。
和尚一聲凄厲的慘嚎響徹云霄 ,然后再也沒有半點兒聲息。
巨大無比的尸道人 、身軀魁偉的四面八臂巨漢、蓮臺上的女子,同時在和尚的慘嗥聲中崩塌、瓦解,墜入深淵。
微風吹過 ,寒氣萌發,洋面上朵朵白蓮凝聚 。
銀藍色洋面上,映出了一雙艷紅色的繡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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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學正的哀鳴
江山大雪,雪籠鎬京。
萬古名城鎬京 ,乃十八朝之古都,世間城池,尊貴莫過于它,風流自然也莫過于它。
鎬京城內 ,縱橫各四十九條人工城內運河,將四四方方的鎬京城,分成了兩千多個大小不一 、同樣四四方方的坊市 。
鎬京宮城 ,當今天子之居所,就在城北四條運河圍繞之中。
距離宮城最近的,是風調、雨順、國泰 、民安四大坊 ,這四大坊內,盡是大院朱門,里面住的 ,要么是皇親國戚,要么是開國元勛。
民安坊,最西北角 ,距離宮城最近的區域,一座老大的宅院被青松翠柏環繞,饒是寒冬臘月遍地雪白,整個占地上千畝的宅院依舊綠意蔥蘢 ,朱門、碧瓦、白墻 、綠樹,通體散發出一股子古老尊貴的味兒 。
這是萊國公府,大胤武朝開國武勛之家。
近些年來 ,萊國公府族中兒孫多不成器,略有些走下坡路。但,老祖宗豁出去性命打下的家底子放在那里 ,縱然稍有破落,那頂級豪門的氣派,卻是絲毫不墜 。
萊國公府東北角 ,祖宗祠堂的隔壁,圈出了老大一塊四四方方的地盤。
這里建了幾座四平八穩的大瓦房,一律是水磨青磚鋪地 ,雪白的細紙糊墻,天棚是用帶香味的細木條拼織而成,用木條的天然條紋,拼出了偌大一副鯉魚跳龍門的圖像。
大瓦房四壁 ,都有澄透的大水晶窗,天光透過大塊水晶照了進來,屋子里絲毫不顯昏暗 。
偌大的房間下面 ,燒了火龍,大冬天的,屋子里依舊是熱氣騰騰暖和得緊。
這里 ,就是萊國公府的族學。
萊國公府,每年在族學里灑下大把銀子,聘了一些頗有名聲的先生 ,但凡一應萊國公府的直系旁支,乃至親眷親友,所有子弟年滿五歲后 ,都可來族學讀書 。
一間大瓦房中,一張張書案擺放得整整齊齊,書案上堆積著各色書本,放著文房四寶。
書案后 ,一張張凳子上,端坐著萊國公一脈,年齡從十四歲到十八歲的一眾年輕族人。教室寬敞 ,空間極大,萊國公一脈適齡的年輕族人,總數將近兩百 ,悉數在這教室里坐著。
盧仚滿頭長發扎了個大馬尾,穿著一件青布的對襟大棉褂子,雙手揣在松松垮垮的袖子里 ,坐在房間的最后一排角落里,透過水晶窗,看著對面教室屋檐上幾只蹦跶來去的麻雀 。
已然臘月 ,臨近小年,族學一年的課程算是到了頭,今日之后,就是長達一月的冬假。
兩日前 ,族學組織了年底的考評,今日正是出成績的日子。
教室的最前面幾排,那些個出身萊國公府旁系 ,還有幾分上進之心的小子,正緊張兮兮的看著前方講臺后的族學學正 。
教室的中間位置,十幾個身穿綾羅綢緞 ,身邊有小幺兒伺候著的直系公子,正猶如一攤豬肉一樣癱在座位上,絞盡腦汁的琢磨著稍后去哪里、找哪個、做什么有趣的消遣。
教室的最后幾排 ,也就是和盧仚比鄰的那幾排位置上,一些同樣出身旁系,但是家中頗有幾分財力、勢力的小子 ,連同一群來族學蹭讀書的親友子弟們,一個個嬉皮笑臉的做著鬼臉,用只有他們自己知曉的暗號交流著。
偶爾,可以聽到他們的幾聲低聲笑語 。
比如說 ,‘小桃紅的胸脯’ 、‘小柳綠的粉臀’、‘某位嬤嬤好腰力’、‘哪位大茶壺養得好大龜’等等。
端坐在講臺上的族學學正,乃是萊國公府的近支族人,年近四十的盧俊。
十年前 ,盧俊被萊國公府舉了孝廉,得了官身,很是氣派過一段日子 。但是好景不長 ,在任上有了巨大的錢糧虧空,卻不知那公庫錢糧究竟去了哪里,自己又沒有力量填補窟窿 ,一朝事發,差點兒就丟了腦袋。
虧著萊國公府的關系,盧俊倒是沒有被定罪 ,但是官職卻是丟了。
萊國公府免了盧俊的罪,卻不會替他填窟窿 。
而當今天子,卻是一個極看重錢財 、極會經營斂財的奇葩。
盧俊身上背著巨大的錢糧爛賬,除非他補齊了窟窿 ,否則終身復起無望。
所幸盧俊在萊國公府中,和幾個正房直系的老爺有些交情,他也有幾分文章華彩 ,也就委委屈屈的進了族學,承擔起為萊國公府教育子孫、培養人才的重任。
生得頗有幾分英俊清秀,兩側鬢角略顯花白的盧俊也懶得管下面那些胡鬧騰的小子 。
國公府的直系公子們 ,他不敢管。
那些不成器的旁系子孫和外來戶,他懶得管。
前面這幾排坐著的,還有幾分上進之心的小子 ,不需要他管 。
懶懶散散的吐了一口氣,端起小紫砂茶壺抿了一口老白茶,盧俊慢悠悠的從講臺下面 ,抽出了一個水牛皮制成的書囊,取了厚厚的一疊考卷出來。
“今年年試,成績大體,和往年相仿。 ”
“爾等 ,切要銘記先祖富貴得來不易,需要勤勉讀書,切不要墮了涇陽盧氏萊國公府一脈的赫赫威名 。”
“哪 ,盧遜,上上。”
“哪,盧謙 ,上中。 ”
“哪,盧慎,上下 。”
盧俊慢悠悠念出族學一眾小子的年考成績 ,那些小子無論直系、旁系 、外來戶,一個個走上前來,接過盧俊手中考卷 ,或者喜笑顏開、或者嬉皮笑臉、或者愁眉苦臉 、或者混無所謂的回到座位。
盧俊一個一個名字念著,到了最后,他抖了抖手中最后一張卷子,換了一張嘴臉:“盧仚 ,下下。比起前兩年,你是沒有絲毫進展 。看看你最后一篇最緊要的道論,你又是答非所問 ,一派胡言。”
盧俊用力敲了敲講臺,聲色俱厲的指著面無表情的盧仚呵斥道:“你前年如此,去年也是如此 ,今年還是如此。你這般下去,可對得起族里每月補貼的銀兩、米糧么? ”
盧俊盯著緩緩站起身來的盧仚,厲聲道:“這世道 ,文教弟子最是尊貴,讀書做學問,才是真正的光明前途。這學問上的勾當 ,其他盡是基礎,唯有道論才是青云大道 。”
“任憑你生得油頭粉面,一副好皮囊,做不出好的道論來。嚇!”
盧俊將手中卷子 ,輕飄飄的往前一丟,任憑其落在了地上。
他指著盧仚,語氣越發激烈的大聲訓斥:“一年又一年 ,一年又一年,年年不見長進,可見你是個廢物種子 ,只會給涇陽盧氏丟臉的腌臜廢物 。”
盧俊的罵聲越來越激烈,口水星子噴出了老遠。
盧仚輕咳一聲,緩步上前。
課堂中驟然靜了一靜 。
無論是公府的公子 ,還是那些遠親近親,所有人都抬起頭,看著身高近九尺 ,比尋常人魁梧、精神許多的盧仚。
盧仚撿起了地上的卷子,將其卷成了一個圓筒,好似握著一根棍棒一般,輕輕的敲擊著自己的大腿。
他帶著笑 ,不斷的向盧俊點頭:“先生責怪的是 。 ”
盧俊不為盧仚的笑容所動,他的訓斥越發的尖酸,刻薄 ,甚至是有點惡毒了。
“以我看來,你竟是不用讀書了。”
“你若是舍不得族學里每月發放的銀錢 、糧食,你干脆奏明了大老爺 ,出去做點活計謀生,豈不是比在這里虛度時光來得好?”
“你留在族學里,不僅僅是自己丟人 ,竟是連盧氏族學都被你牽連,受人嘲笑了! ”
“偌大的鎬京,這么多大家大戶 ,哪家族學,有你這般連續四年,都是下下考評的蠢貨?”
“因為你,我出去和同年們飲酒 ,竟都是丟臉的了 。”
“好在你阿爺死得早,你爹或許也已經死了,不然見你這般模樣 ,豈不是生生被你氣死? ”
盧仚目光清幽如寒冰,面帶微笑,靜靜的向盧俊稽首行禮 ,轉身走回了自己座位上。
見到盧仚這等模樣,盧俊的訓斥更是猶如江水般滔滔不絕,差點就是破口大罵起來。
族學里 ,那些盧氏嫡系的公子哥,還有那些頑劣的旁支、外戚們,一個個指著盧仚‘嘻嘻哈哈’ ,盡情的配合著盧俊取笑他。
當天夜里,萊國公府族學的一應大小學生,湊了一筆銀錢,在民安坊東面 ,隔了一條城內運河的安樂坊,最大的一棟酒莊‘和風細雨樓’中,辦年底謝師宴 ,請族學的一眾先生,以及學正盧俊和幾位族中學監大吃了一頓 。
酒宴未完,一如前兩年 ,盧仚推辭不勝酒力,悄然離席。
酒宴畢,盧俊和一眾先生呼朋喚友 ,又跑去和風細雨安樂樓附近的明月閣好生戲耍了一通。
深夜時分,喝得酩酊大醉的盧俊離席,拒絕了身邊的秀女攙扶 ,搖搖晃晃的,徑直一人去外面更衣 。
驟然間一聲慘嚎沖天而起,盧俊的哭喊聲響徹明月閣。
“我的腿,我的腿 ,腿,腿……這地,怎生這般溜滑?”
隱隱 ,有人驚嘆:“這,這是第三次了!盧兄,何其霉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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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主母召喚
大胤武朝,嘉佑十八年。
臘月二十 ,鎬京,大雪 。
刺骨寒風呼嘯著沖進鎬京的大街小巷,從路邊富貴人家的園子里 ,卷出了片片梅瓣,混著鵝毛雪片,紛紛揚揚的掃過一片片庭院、屋瓦。
鎬京皇城東南,是一品上坊風調、雨順 、國泰、民安四大坊的民安坊。
民安坊的東側 ,隔著一條寬有數里的人工運河,則是二品上坊安樂坊 。
安樂坊,多貴人。
能在安樂坊扎下基業的 ,多為朱門紫袍的豪門大戶。
最近些年,安樂坊中最有名,最奢遮的大人物 ,莫過于天恩侯盧旲(tai,通‘大’,通‘日光’) 。
占地近千畝 ,氣象恢弘的天恩侯府北面,是侯府后街雨露胡同。
整條后街長近三里,街道南北盡是一座座整整齊齊的院子 ,居住著涇陽盧氏天恩侯府一脈的各房族人。
雨露胡同最西端,靠著安樂坊一號運河碼頭,有一處小小的院子。
天寒地凍,運河已經冰封 。
天色剛亮 ,一隊隊雪橇被膘肥體壯的雪地犬拉拽著,運載著小山一樣的柴薪、食鹽 、米面等日用品,如梭子一般在寬有數里的運河冰面上奔波。
雪橇摩擦冰面的‘嘶嘶’聲中 ,烏黑油亮的長發扎了個單馬尾,裹著一件薄薄的青布對襟大棉褂子的盧仚(xian,通‘仙’) ,拉開小院北面正房的房門,深深的吸了一口冰涼刺骨的寒氣。
寒氣入腹,渾身一片清涼 ,盧仚剛毅端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和煦的笑容 。
慢悠悠走出房門,活動了一下胳膊腿 ,盧仚抬起頭,看了看彤云密布的天空。
“呵,瑞雪兆豐年。 ”
“嚇,呸 ,呸,錯了,錯了 。應當是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哪!”
扳著手指,盧仚喃喃念叨著。
“嘉佑十五年 ,謝師宴后,酒后滑倒,折了左小腿。”
“嘉佑十六年 ,謝師宴后,下樓滾倒,折了右小腿 。 ”
“去年的昨日 ,依舊是族學年底謝師宴后,如廁摔了個大劈叉,折了左大腿。嘖,可是你依舊毫無悔過之心。”
“要不 ,今年就,三腿齊折?”
盧仚微笑,掐指比劃著 。
“學聰明了呀 ,昨天族學散學,你說身體不爽利,將謝師宴改到了今天晚上。”
“避開了昨天 ,你能避開今天?呵! ”
“要不要三腿齊折呢?”
“會不會,太殘忍了一些?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也就是故意難為我 ,連著四年,給我出了四道沒法做、不能做、做了就惹禍招災的道論題嘛!”
“沒有無緣無故的仇恨。 ”
“我平日里在族學,在族中 ,都是平平淡淡,平凡無奇的透明人。”
“你無緣無故的刁難我,這是為什么呢?”
“我們什么仇,什么怨? ”
低聲念叨中 ,盧仚走到了小院里的水井旁 。
大冬天的,盧仚扒光了身上衣衫,抓起水桶 ,從水井中打了一桶水,劈頭蓋臉的潑在了自己身上。
如此連潑了七八桶水,渾身熱氣升騰的盧仚用手指蘸了點粗鹽 ,狠狠的刷了刷牙齒。
刷牙完畢,身上的水已經被體溫蒸發殆盡 。
盧仚迎著寒風用力的舒展身體,打了個愜意的呵欠 ,這才將衣衫重新穿上,大步走到了院子的東邊。
在東廂房的角落里,這里種了一小片翠竹 ,雖然寒冬大雪,這一小片竹子依舊青翠欲滴。
盧仚‘嘶嘶’了幾聲,在被積雪覆蓋的竹葉濃密處,一條拇指粗細 ,三尺多長的小蛇就輕靈的盤著竹竿游了下來 。
這條小蛇通體碧綠,鱗片如寶石一般晶瑩剔透,沒有一般蛇類的陰森猙獰 ,反而顯得有幾分靈性可愛。
如此寒冬,普通蛇類早已冬眠凍僵,這條翠蛇卻機靈活潑得很。
翠蛇順著竹竿滑到了盧仚面前 ,張開精致的小嘴,‘嘶嘶’吐了吐信子 。
盧仚從袖子里掏出了兩枚新鮮的雞蛋,翠蛇前半截身體快若閃電向前一撲 ,就將兩顆雞蛋生生吞了下去。它搖曳著身體,輕輕的磨蹭著盧仚的手掌,顯得格外親昵。
“去 ,去,好生歇著 。”
盧仚拍了拍翠蛇的腦袋,轉身走向了后院。
盧仚的這院子,北邊一溜五間正房的后面 ,有半畝大小的一塊土地,平日里種了些常見的蔬菜瓜果,如今已經被雪厚厚的蓋了一層。
后院正北面 ,盧仚挖了個一丈見方的水坑。
大冬天的,這水坑里三尺多深的積水已經凍成了冰塊 。
一只磨盤大小,通體烏黑的鱷龜懶洋洋的趴在冰上。
聽到盧仚的腳步聲 ,鱷龜探出了長脖子,發出了‘咕咕’的叫聲,黃豆大小的眼珠亂轉 ,顯得格外靈動,甚至很有幾分奸猾。
盧仚蹲在水坑旁,掏出了兩塊新鮮的瘦豬肉 。
鱷龜張開大嘴 ,一口一塊,將兩塊拳頭大小的瘦肉吞下,向盧仚輕輕點了點頭,又將腦袋 、四肢縮回了龜殼里 ,靜靜的趴在冰面上。
盧仚伸手,摸了摸鱷龜嶙峋、扎手的背甲,起身走向了院子西側。
院子的西邊 ,西廂房的角落里,搭了一個小小的窩棚 。
一頭通體潔白,體型圓胖如球的兔猻(貓科 ,兇猛)正懶洋洋的趴在窩棚里,見到盧仚走了過來,這家伙瞪大藍幽幽的眼睛 ,很是不客氣的‘哈、哈’吼了兩聲。
盧仚急忙掏出了兩塊雞胸肉,兩顆鮮雞蛋放在了這兔猻的面前。
“大爺,您先吃著 ,待會不夠,您再招呼小的!”
“不打擾您用餐了,您慢慢享用哈! ”
盧仚朝著兔猻諂媚一笑,伸手狠狠的在它身上擼了兩把 ,又掏了掏它的下巴,笑呵呵的邁著小碎步,在兔猻不耐煩的‘哈哈’驅趕聲中 ,一溜煙跑向了院子的正南方 。
兔猻一爪子按在了一塊雞胸肉上,眼珠朝著盧仚的背影歪了歪,從鼻孔里噴了口冷氣。
正南方的雜物房屋檐下 ,掛著一個通體精鋼鍛造的大鳥籠。
一支通體火紅,不見絲毫雜色,體長能有一尺上下 ,尾羽長度超過一尺半的大鸚鵡站在鳥籠里,歪著腦袋看著小跑過來的盧仚 。
“你媽炸了!”
“你媽炸了!”
“你媽炸得稀碎了! ”
大鸚鵡突然開口,扯著嗓子歇斯底里的嚎叫著。
“哎 ,來了,來了!”
盧仚急忙跑到鳥籠旁,掏出一大把干果仁丟進了鳥籠的食盤里。
大鸚鵡斜著眼瞥了盧仚兩眼,渾身羽毛抖了抖 ,低下頭,慢條斯理的啃起了干果。
“你們都是爺!”
盧仚指了指東邊的那一叢竹子,指了指北面的水坑 、西面的窩棚 ,伸手進鳥籠,狠狠的捅了捅大鸚鵡肥嘟嘟的肚皮 。
“你們一個個,我上輩子欠了你們的?”
“還是大黃憨厚! ”
盧仚嘆了口氣 ,拍了拍手,走進了雜物房旁的廚房。
一陣響動后,廚房的煙囪里飄出了一道淡淡的煙柱 ,不多一會兒,就有一股子肉粥的香味在小院子里飄蕩。
一條站在地上,頭頸幾乎有人腰高 ,從頭到尾長近七尺,通體黃毛油光水亮,長的是膘肥體壯精神完足的大黃狗叼著一個碩大的鐵盆,慢悠悠的邁著四方步 ,從正屋中走了出來 。
這大黃狗叼著鐵盆,慢悠悠的走過小院,靜靜的蹲在了廚房門口。
一刻鐘后。
大黃狗趴在地上 ,很是從容的舔著鐵盆里的肉粥 。
它的肉粥里,還窩了幾個雞蛋,肉香、蛋香、米香混在一塊 ,端的香氣撲鼻,煞是引人口水。
盧仚端著一個白瓷大海碗,蹲在大黃狗的身邊 ,也不用筷子 、湯勺,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肉粥。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
那頭兔猻吃飽喝足 ,抖動著渾身肥肉走出了窩棚,繞著小院轉起了圈子,一副地主老財巡視自家田土的嘚瑟模樣。
大鸚鵡同樣吃飽了干果,渾身短毛豎起 ,將腦袋從鳥籠的柵欄縫隙里擠了出來,朝著那飯后繞圈消食的兔猻挑釁。
“妞,給大爺我笑一個!”
兔猻渾身長毛炸開 ,猶如一道球形閃電狂奔而來,猛地跳起來幾尺高,一爪子扣在了鳥籠上 。
就聽‘叮叮’幾聲響 ,這兔猻的爪子在鳥籠上拉出了幾點小火星。
一叢濃密的竹葉中,翠蛇鬼鬼祟祟的探出頭來,朝著這邊窺視著。
大黃狗吃完了鐵盆里的肉粥 ,抖抖身上長毛,站起身來,朝著鳥籠里的大鸚鵡‘汪汪’吼了幾聲。
大鸚鵡偃旗息鼓 ,將腦袋縮回了鳥籠 。
大黃狗走到炸毛的兔猻面前,一爪子按在了兔猻的腦袋上。
原本兇神惡煞的兔猻氣焰全消,渾身長毛一根根柔順無比的貼回了身體,‘喵喵’叫著 ,將腦袋在大黃狗的狗腿上蹭了又蹭。
盧仚也正好喝完了粥,他抓起大黃狗的鐵盆,走向了院子角落里的水井 ,順路在兔猻的屁股上踢了一腳:“欺軟怕硬的狗東西!”
大黃狗瞪大了眼睛,極震驚的看著盧仚,嘴角耷拉了下來 ,一臉很受傷的小模樣 。
‘鐺鐺鐺’!
有人重重的敲響了小院的院門,一個難聽的公鴨嗓音傳了進來:“仚哥兒,仚哥兒?趕緊的 ,夫人叫你哩。快,快,可不敢讓夫人等你! ”
已經走到了水井旁 ,抓著水桶正要丟進井里打水的盧仚呆了呆,放下水桶,抖了抖手上沾著的雪片,一路小步跑到了院門口。
“這一大早的 ,哪位?”
盧仚撥開門栓,打開院門,一股寒風當面吹來 。
一個裹著兔皮大襖子 ,生得三角眼、三角臉,長相頗為尖酸刻薄的中年男子一把抓住了盧仚的胳膊,拖著他就往外走。
“趕緊的 ,夫人叫你呢。”
“仚哥兒,我可給你說,夫人這兩天火氣大著呢 ,你可別忤逆了她,什么事,都依著順著哈! ”
“要是惹怒了夫人 ,你這個年,可就難過了!小心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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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庸俗的套路
天恩侯府 ,會客大廳 。
陳設華麗的大廳里,天恩侯府主母胡夫人陰沉著臉,端端正正的坐在正中主位上。
見到站在大廳正中的盧仚 ,身量高挑、豐腴,生得艷若桃李,頗有八九分姿色 ,只是一雙三角眼略顯刻薄的胡夫人冷哼了一聲,極其挑剔的上下審視著他。
盧仚向胡夫人拱手行禮,恭謹的稱呼了一聲‘伯母’ 。
按宗族血脈關系論 ,盧仚的曾祖父和天恩侯盧旲(tai,通‘大’,‘陽光’)的祖父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盧仚是天恩侯正兒八經的同宗侄兒,這一聲‘伯母’極是恰當。
大廳中,除了胡夫人,還有兩位客人。
一位是身穿青色錦緞長袍 ,頭戴三梁青紗翼冠的男子,看年紀也就是三十歲出頭的模樣。他坐在胡夫人左手側的客位上,雙手端著細瓷茶盞 ,翹著二郎腿,一臉傲氣,更兼一臉嫌棄的斜眼看著盧仚 。
另一位 ,是一名年齡和盧仚相當,穿著一裘白底墨梅紋大宮裙,上身套著一件銀狐皮小馬甲 ,生得唇紅齒白、柳眉大眼,身段高挑,楚楚動人如拂風弱柳的少女。
少女本來是清清淡淡 ,一副紅塵萬事與己無關的‘世外佳人’模樣。
但是猛不丁的見到盧仚,少女的眼睛驟然一亮,目光如火,緊緊的黏在了盧仚端正剛毅 、男子氣概十足的臉蛋上 。
從一對英偉的劍眉 ,到那一雙燦然如寒星明眸,再到那挺拔的鼻梁,有力的唇線 ,如千煉古銅般淡褐色的皮膚。
少女目光好似涂了膠一樣,一寸寸、一絲絲的掃過盧仚的面龐。
隨后,她快速的用目光丈量了一番盧仚的身量——她的眸子 ,又是驟然一亮 。
盧仚身高幾近九尺,寬肩、狼腰 、手腿修長而有力,身形挺拔如一顆青松 ,加上那剛毅的長相,越發顯得陽剛威武,和她平日里交往的那些俊彥氣質迥然不同。
但是很快 ,少女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
她微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收斂了表情,又回復了原本清冷清寂,宛如空谷幽蘭的氣質 。
盧仚也禁不住朝少女多看了兩眼。
這般顏色的少女 ,盧仚同樣是今生僅見。
他平日里在萊國公府的盧氏族學讀書,遠遠的也見過幾次萊國公府的千金小姐們 。
那些千金小姐,富貴有余 ,靈秀不足,氣質上,和眼前的少女差了不止一個檔次。
只是 ,這少女美則美矣,卻好似畫中美人,水中花影 ,總感覺不夠真實。
‘叮當’。
一旁的男子扣上茶盞蓋,將茶盞放在了手邊小桌幾上 。
右手在干干凈凈的長袍衣擺上彈了彈,男子輕聲道:“胡夫人 ,您是侯府主母,天恩侯府上下族人,都歸您約束管理,這事 ,還請您做主。”
面色陰沉的胡夫人擠出了一絲笑容,然后她右手狠狠的在大椅扶手上一拍,用力指了一指盧仚。
“盧仚 ,可見你是個沒福分的破落種子 。 ”
盧仚被胡夫人猛不丁的呵斥聲嚇了一跳,他愕然看著胡夫人,拱手道:“伯母 ,小侄哪里做錯了?”
胡夫人一臉厭惡的看著他:“丟人現眼的東西。”
微微頓了頓,胡夫人指了指那男子:“這位白邛白大人,你當有印象。 ”
不等盧仚開口 ,胡夫人又朝著那少女指了指:“這位白露姑娘,你也當知道她的名字 。”
雙手用力一拍,胡夫人冷聲道:“你配不上人家 ,所以,交出婚書,再寫一份‘自慚才疏學淺,缺德無良’的退婚書給人家 ,把這事情給了斷了罷!”
盧仚瞪大眼,又驚又怒的看了看胡夫人三人,最終目光落在了男子白邛身上。
自認‘才疏學淺’ ,可以!
自承‘缺德無良’,在大胤武朝,在這個年代 ,這是要絕人前途,糟踐一生!
“是岳父大人當面?”盧仚聲音轉冷。
白邛的臉色微變,又端起茶盞 ,用力喝了一大口茶 。他不吭一聲,連話都懶得和盧仚說一句。
“你還要不要臉?這就叫上岳父了? ”胡夫人用力的拍打著扶手,大聲的呵斥著:“我天恩侯府盧氏族人中 ,怎么就出了你這么個寡廉鮮恥,一門心思攀附富貴的混賬東西?”
‘寡廉鮮恥、攀附富貴’?
盧仚心頭一口惡氣直沖了上來,額頭正中一條青筋凸起,‘砰砰砰’的急速跳動著。
“伯母 ,您這話,從何說起?”盧仚的聲音也逐漸提高,厲聲呵斥道:“我和白家小姐 ,的確有婚約在身,但是這婚約,卻是我祖父留下 ,那時候,不要說我,就連我父親都還沒有出生 ,盧仚又如何的‘寡廉鮮恥’,如何的‘攀附富貴’? ”
胡夫人語塞 。
她雖然是天恩侯府主母,國朝的超品侯夫人。
但是她出身小商人家庭 ,從小就沒讀過書的,甚至連字都不認得幾個。
在侯府,仗著主母的身份作威作福,她是一等一的好手。
但是要她說道理 ,要她和人正面駁斥,她就沒這能耐了 。
白邛冷哼了一聲,把玩著手中茶盞蓋 ,依舊不說一句話。
白露輕嘆了一口氣,雙手緊扣放在膝蓋上,紅唇微動 ,開口了。
她的聲音端的清脆甜美,一如玉珠落入了銀盤中,‘叮叮咚咚’的煞是悅耳 ,就連盧仚心中的火氣,也莫名的落下去了幾分 。
“盧公子所言不虛,你我婚約 ,的確是兩家阿爺當年訂下的。”
白露站起身來,俏生生的站在盧仚面前,一雙妙眸不離他的俊美面龐。
“一如盧公子所言,當年這婚約簽訂時 ,你我父親都還沒有出生,這婚約說到底,只是兩位老人家酒后一時興起罷了 。”
白露看著盧仚微笑道:“盧公子以為呢? ”
盧仚雙手又揣進了袖子里 ,他目光幽幽的看著白露,冷然道:“酒后一時興起,這話未免輕佻。想當年 ,白家阿爺他……”
白露打斷了盧仚的話,她笑顏如花的看著盧仚:“畢竟是想當年,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們不提當年,只論當下,可好?”
盧仚想要開口 ,胡夫人已經在一旁呵斥:“閉嘴,聽白家小娘怎么說。 ”
盧仚額頭青筋亂跳,用力抿了抿嘴 。
天恩侯盧旲,是這一支盧氏族人的家主。
盧旲如今領軍鎮守在外 ,天恩侯府,就是胡夫人這個主母當家。
按大胤宗族律法,天恩侯府上下 ,盧氏數千族人的生死榮辱,盡在胡夫人一念之間 。
尋常族人若是被胡夫人發落,真個是被打死了 ,大胤官府也沒有權力插手宗族內務。
盧仚深深吸氣,微微低下頭,擺出了洗耳恭聽的模樣。
胡夫人滿意的冷笑了一聲。
白露淺淺一笑 ,淡然說道:“當年事情如何,我們也就不說了 。但是當今眼下的事情,盧公子還記得 ,五年前你初次登門,家祖對你說過的話么?”
盧仚當然記得。
五年前,盧仚剛滿十歲,按大胤的民俗 ,十歲少年被稱為‘小郎’,即可被視為‘半個成年人’,有資格代表自家出門拜訪故舊、結交朋友。
盧仚第一次備了禮物 ,去白家登門拜會 。
那次登門,盧仚沒見到白家的其他人,只有白露的祖父白長空出面見了他一面。
在白家 ,盧仚只喝了半杯半溫不火的‘涼’茶,受了白長空幾句不冷不熱 、不咸不淡的‘殷殷教誨’后,就被‘禮送’離開。
白露見盧仚點頭 ,也微笑頷首:“家祖有言,讓你認真讀書,努力上進 ,求一個前程出身,才好履行婚約 。”
盧仚的心里一個咯噔。
他抬起頭來,認認真真的看了看嬌美如花、滿臉是笑的白露,又看了看一臉傲氣兼不耐煩 ,翹著二郎腿不斷抖動的白邛。
“是,白老先生五年前,讓我用功讀書 ,努力上進 。他還說,要是我沒有讀出什么名堂,不僅是自己丟人現眼 ,更辱沒了白家的門風,讓白小姐也面上無光。 ”盧仚的笑容也逐漸燦爛:“所以,這五年來 ,我再沒有登門過。”
白露微笑,目光如火,又在盧仚的俊面上掃了一遍 。
白邛在一旁陰陽怪氣的說道:“你若是個求上進的 ,我白家自然樂于和你結了這門親事。”
搖搖頭,白邛將茶盞蓋敲擊茶盞,敲得‘叮叮’響。
“但是,你看看你這幾年 ,虛耗光陰,荒廢了學業,堪稱是一事無成 ,我可沒有冤枉你吧?”
用力敲了敲茶盞,白邛數落道:“嘉佑十五年,你族學年底考評 ,下下。 ”
“嘉佑十六年,你族學年底考評,下下 。”
“嘉佑十七年 ,你族學年底考評,下下。”
“今年,嘉佑十八年 ,你族學年底考評,唔,有點進益了,卻依舊是下中 ,依舊是見不得人的成績! ”
白邛搖頭長嘆道:“我這個人,最是直率,向來有一說一 ,有二說二,從來不怕得罪人的。萊國公府的族學,在整個鎬京 ,也不算是好,說三流吧,未免刻薄 ,若說只是一個二流,卻是極恰當的 。”
“你在一個二流的族學中,都只能拿到下等考評。”
白邛將茶盞往小桌幾上一丟 ,站起身來,背著雙手,走到了盧仚面前,目光森森的盯著盧仚:“你覺得 ,你有前途么? ”
“你覺得,你能名動天下么?”
“你覺得,你能高官顯爵么?”
“你覺得 ,你配得上小女么? ”
“你,就不覺得羞慚,不覺得那份婚書 ,你命弱福薄,擔當不起么?”
盧仚額頭青筋亂跳。
他想起了這幾年他在盧氏族學,每次年底考評 ,族學學正盧俊給他擬定的道論題目 。
用盧俊的話來說,族學是‘量才施教’,所以年底考評 ,每個人的道論題都是不同的。
但是連續四年,盧俊給盧仚的道論題,都是要人命的啊!
胡夫人在一旁不耐煩的呵斥起來:“好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命!”
“好了,白大人,白小姐 ,這事情,我做主了。 ”
“盧仚,交出婚書 ,再按照我的意思,寫一份你主動退婚的契書,這事就這么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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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反殺
“真憋屈!”
盧仚笑,然后挺直了腰身。
胡夫人的話 ,讓盧仚心中暗生怒意。
跨過年,他就年滿十六,十六年來,盧仚第一次在‘外人’面前 ,將腰身挺直 。
這感覺,就好像皚皚白雪下,一座山峰突然聳立。
一股莫名的精氣神直沖云霄。
強烈的男子氣息從盧仚身上升騰擴散 ,整個會客廳的溫度似乎都上升了幾分。
白露被這股氣勢一沖,‘唰’的面皮微紅,眸子里驟然就冒出了一層層水波 。
白邛重重的咳嗽了一聲。
白露回過神來 ,收斂了眸子里的水意,俏生生的向盧仚行了一禮:“盧公子,還請聽為霜好生分說。”
白露身后 ,胡夫人重重的冷哼了一聲 。
會客大廳外有動靜,七八個高有八尺開外,生得膘肥體壯的悍婦已經聚集在了門口。
好幾個悍婦手中拎著胳膊粗細的棗木杠子 ,只待胡夫人一聲令下,她們就會沖進來,將盧仚拖出去好生毒打。
這群悍婦,在天恩侯府也是兇名遠揚 。
最近七八年 ,被她們打壞胳膊腿,打壞了腰身的盧氏族人,最少也有三五十人了。
胡夫人在天恩侯府的‘赫赫威名’ ,就是這么建立起來的。
盧仚雙手揣在袖子里,一對兒寒泉般的眸子靜靜的盯著白露:“白露白為霜,‘蒹葭(jian’jia)蒼蒼 ,白露為霜’,嘿,好名字 。看在這名字份上 ,你說,我聽! ”
此刻,盧仚身上的精氣神顯然不對勁。
一如寶劍發硎 ,劍鋒迸濺的寒光刺傷了眼眸,刺痛了心。
很莫名的,胡夫人和白邛心頭都一抽,莫名的忐忑讓他們下意識的扭了扭身體 。
白露距離盧仚最近 ,一門心思都被盧仚驟然飆升的顏值吸引,反而沒能察覺到這驚世顏值下隱藏的別的東西。
反而是她聽到‘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兩句,莫名的眼睛锃亮。
“盧公子 ,跨過年,你就年滿十六。”
白露目光深深的盯著盧仚,尤其是那微微勾起一縷冷笑 ,紅潤水華的嘴唇 。
“是。”盧仚額頭青筋收斂,他挺直了腰身,語氣不復之前的激烈和惱怒 ,反而帶上了一股濃濃的,吃飽喝足的‘兔猻’那樣的慵懶和無所謂的態度。
但是他骨子里散發出的那股子神采,卻好似站在極高的可手摘星辰的高樓上 ,居高臨下的俯瞰白露,以及在場的所有人 。
“按大胤律,男子年滿十六,女子年滿十三 ,當婚配。 ”
白露輕嘆了一聲:“為霜比盧公子,僅僅小了三個月,按大胤民俗 ,為霜已經是一個老姑娘了。”
輕輕搖頭,白露臉上露出一絲苦澀 。
盧仚的面皮抽了抽。
未滿十六歲的‘老姑娘’,這個措辭 ,可圈可點。
嘖!
這話若是傳了出去,可就變成了——盧仚不成器,耽擱了人家好姑娘!
這話 ,真是絕了 。
“為霜也知曉,君子之約,一諾千金。祖父既然將為霜許給了盧公子 ,就得認命。為霜這些年,都在期盼著,某日盧公子能夠風風光光的,將為霜迎娶回家 。”
“為此 ,為霜耐心等候,等候公子能夠學有所成,能夠名動一方。 ”
“為霜無數次的幻想未來夫君是何等模樣。”
“為霜不求他出身豪門 ,不求他錦衣玉食 、大富大貴,但是為霜也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也希望自己未來的夫君 ,起碼能讓我看到一點盼頭!”
“我想,天下女人,都能認可我的想法 ,望夫成龍,這等心思無可厚非。 ”
白露深沉的,略顯貪婪的沖著盧仚的面龐看了又看!
盧仚微笑點頭 ,代表自己非常贊同她的想法 。
白露就微微一笑,露出了幾顆亮晶晶的白牙。
“可是!”
白露一番‘深情表白’后,語氣驟然一轉。
盧仚輕笑:“可是,我不爭氣 ,是吧,在族學中,也學得這么亂七八糟的 ,連續四年族學年底考評都是下下,完全是沒有任何希望的 。”
白露輕嘆,搖頭。
她背著手 ,大有須眉丈夫氣度的,在會客大廳里來回走了兩步。
“不怕盧公子見笑,為霜這幾年 ,也略讀了一些書 。 ”
白露站定,向盧仚矜持的微笑。
旁邊胡夫人端起茶盞喝了一大口茶,重重的放下茶盞。
“你這個沒福分的破落種子 ,人家白小姐,如今可是鎬京龍鳳榜在榜的風流人物,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都是挑尖的人才 。”
“鎬京一季度一次的‘采薇評’ ,你聽說過罷?”
“鎬京文教各宗,最有名的十八位大賢,每個季度對鎬京城最出色的年輕人加以評點。”
“白小姐 ,已經連續兩年,在采薇評上名列前茅! ”
“有理宗大賢評點,白小姐若是男兒身 ,她堪為‘國之棟梁’,‘治世賢臣’!”
“嘖嘖,瞧瞧 ,瞧瞧,人家這是仙露明珠般的人物,這等才學 ,這等人才,尤其是這容貌,唉喲,真是畫里面跑出來的仙女兒。”
“嘖嘖 ,在鎬京城里,多少世家公子、風流才子把白小姐當神仙供著? ”
“你也不洗洗臉,看看自己這張蛤蟆疙瘩皮!”
盧仚的臉抽了抽 。
他的臉 ,蛤蟆疙瘩皮?這是從何說起?
“總之,總之,你就是配不上人家!”胡夫人實在是沒讀過書 ,她找不到更好的話夸獎白露,也找不到更好的話貶低盧仚。
她很粗暴的做了個總結,用力的拍打著椅子扶手。
“總之 ,就是你配不上人家。 ”
“你在盧氏族學那邊的臭名,我也是聽說過的,偌大的族學 ,沒人比你更丟人現眼的 。”
“看看你年紀一大把了,依舊是一事無成,每個月,你還要靠萊國公府那邊族學里發放的一吊錢 、一袋米來混日子 ,你這些年,可曾自己賺過一個銅錢?”
“而人家白姑娘,她親手一幅畫 ,在鎬京,可值錢了! ”
胡夫人大驚小怪的叫嚷著,提到‘一幅畫多少錢’這個問題 ,她的眼珠有點發紅,呼吸都變得粗重了許多。
對于‘錢’,她是敏感的。
白邛重重的咳嗽了一聲 ,打斷了胡夫人的驚嘆聲 。
白露的畫,在某個小圈子里,是被人重金求購的。
但是這事情 ,能做,不能說。
拿才學換錢,這事情不寒磣,反而很高雅 。
在文人圈子里 ,你的東西能換錢,換大錢,換的錢越多 ,證明你越是真材實料,越是才華蓋世!
如果你的東西能換得人家姑娘倒貼、陪寢,甚至是心甘情愿出錢養著你!
哇塞 ,你就是一代文豪,毫無疑問的文道魁首、風流人物!
但是白露還是一個在閣的大姑娘。
是吧!
這種事情,就不好和她扯上關系的 ,胡夫人的話,有點冒犯了,甚至白邛再敏感一點 ,他都要揣測,胡夫人是否是有意當面嘲諷、挑釁他們白家了。
白邛翹著二郎腿,把玩著茶盞蓋 。
他斜眼看著盧仚,不緩不急的說道:“盧賢侄 ,實話說,當年兩位老爺子的婚約,只是一時沖動 ,并未深思熟慮認真斟酌過。”
“這婚約,對為霜,是不公平的!”
“我白家 ,我白邛有兄弟九人,有子侄二十許,但是唯有為霜一個女兒。 ”
“她 ,可是我白家的心肝寶貝,千金明珠 。”
“你,的確是配不上為霜的。”
盧仚揣著雙手 ,靜靜的看著白邛。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 ,他也不想說當年的事情了。
盧仚的父親離家前,留下了一封書信,仔細的述說了盧仚這個婚約的事情 。
兩位老爺子的婚約 ,只是一時沖動?
沒有深思熟慮 、認真斟酌過?
這話,呵呵。
盧仚在心中冷笑。
當年白家老爺子白長空出身寒微,在外游學差點遭劫身死的時候 ,他定然不會這么想 。
盧仚的祖父救下白長空,花錢為他請大夫救命的時候,他定然不會這么想。
白長空主動和盧仚祖父結交 ,喝血酒、拜把子的時候,他定然不會這么想。
盧仚祖父動用家族力量,以涇陽盧氏之名為白長空寫舉薦信 ,出錢供他科考,讓他一路青云直上的時候,他定然不會這么想 。
盧仚祖父歿于戰場。
盧仚祖父蔭留的官職,被年長的盧氏族親暫代。
盧仚的父親不靠譜 ,丟下年幼的盧仚離家出走,多年來不知下落 。
盧仚一個孩童,近十年來 ,一個人在龐大的盧氏家族里宛如透明人一樣過活。
如今的盧仚家中,可謂是家徒四壁。
于是,很好 ,現在兩位老爺子留下的婚書,就變成了‘一時沖動’!
“真可惜,如果當年 ,家祖有一個女兒,或者白家阿爺能有一個女兒,怕是這婚書 ,已經履行了 。”盧仚沉沉的嘆了一口氣。
白邛也微微一怔。
他干巴巴的笑著:“倒也是有道理,放在十幾年前,我們兩家任何一家有一個女兒,這婚約也就成了。可是 ,你家就你父親一人,我家連出九個兄弟! ”
盧仚深深的嘆了一口氣,他仰面看天 ,看著會客大廳屋頂那華麗的藻井裝飾 。
胡夫人的臉色又陰沉了下來。
“盧仚,成不成,趕緊說句話 ,我沒功夫陪你這種小猴崽子呱噪。”
盧仚低下頭,笑呵呵的看著胡夫人 。
“畢竟是兩位老爺子定下的東西,若是毀約 ,我是吃虧的。”
胡夫人的目光一旋,看向了白邛。
白邛淡然道:“定然不會讓你吃虧,我白家補你一百兩白銀 ,再給你一份薦書,讓你去太學就讀,保你一個前程,如何? ”
‘百兩白銀’?
哇 ,好多的錢哦!
百兩白銀,在鎬京城外,連五畝好一點的田地都買不到 。
‘太學就讀’?
呵 ,多好的前程!
自己簽署退婚書,自己承認自己‘才疏學淺’、‘缺德無良’了,在大胤 ,哪里還有什么前程可言?
再加上之前盧仚在族學中的臭名!
怕是進太學的第一天,就會被無數的師長 、同學噴一身的狗血!
盧仚微笑看著胡夫人:“伯母,退婚 ,當然是要退的,我也深深的明白,我配不上為霜姑娘 ,她和我有婚約,簡直就是一支鮮花插在了牛糞上,真個是玷污了她。”
“所以,退婚 ,必須要退婚,誰不答應就是烏龜王八羔子,我就和誰急!”
“但是 ,要加錢! ”
“兩位老爺子訂下的婚約,區區一百兩白銀,怎可能就這么輕佻的打發了?”
“這是對兩位老爺子的不尊重、不尊敬 ,就是不孝啊!”
“加錢,必須要加錢! ”
“所謂,君子一諾千金 ,一諾,‘千金’哪!”
盧仚向胡夫人擠了擠眼睛。
胡夫人瞪大眼睛,一臉的恍然大悟 ,然后無比興奮的用力拍了一下扶手 。
“君子,這東西,一諾千金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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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諾千金
白邛、白露略顯狼狽的倉促告辭。
父女兩在天恩侯府門前,上了一架裝飾精美的四輪馬車。
在幾個騎馬家丁的簇擁下,馬車順著天恩侯府門前的天恩街走了數十丈路 ,白邛突然從座位上跳起,狠狠一腳踹在了車廂壁上 。
“猖狂,放肆 ,腌臜小狗,他怎敢,他怎敢? ”
“一諾千金?一諾千金?”
“小狗 ,你也不怕撐死!”
白邛憤怒地低聲嘶吼,面孔扭曲,眼珠幾乎從眼眶里跳了出來:“好 ,好,好,狗東西,敬酒不吃吃罰酒 ,好得很!”
白露安安靜靜的坐在一旁,她雙手扭著一條絲綢手絹,目光迷離的輕聲感慨著:“父親 ,真個說起來,他的人才,學問 ,也是極好的。 ”
幽幽嘆了一口氣,白露喃喃道:“要不是,盧家阿爺戰歿 ,盧家叔叔又是個不靠譜的,他的家境衰敗得快了些,倒也……哎!”
白邛陰沉著臉 ,坐回了座位上。
他看著自家的寶貝女兒,譏誚的冷笑了一聲:“人才,學問,這些東西 ,有用么?有用么?當今大胤,論的是家世,是出身。”
“若是他祖父還在 ,或者他父親頂了他祖父羽林中郎的職司 。嘖! ”
“奈何現在,萊國公府那邊,他是指望不上的。”
“他祖父活著的時候 ,在萊國公府那邊,是有情份的。可是天恩侯崛起,他這一房隨著天恩侯 ,和萊國公府那邊是分家別過了 。”
“天恩侯府這邊,你指望那恨不得將家當都搬回娘家的胡氏,能將侯府的資源 ,用在他一個旁系身上? ”
“沒有家族撐腰,你就算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你辛辛苦苦去科舉取士 ,考上個秀才 、博才,又如何?遠不如世家門閥舉一個孝廉,直接青云直上 ,飛黃騰達!”
“那盧仚小兒,非你良配。”
白邛收斂怒火,看著自己生得俏麗精神的女兒 ,得意洋洋的笑道:“這些年,老爺子和你的叔伯們,絞盡腦汁為你蓄勢、養望、積累名聲 ,求的是什么? ”
“你未來,就算不能做一個王妃,怎么也要配一個鐘鳴鼎食千年世家的嫡子罷?”
白露絞著手絹 ,俏臉突然一陣暈紅。
白邛笑呵呵的看著自己的寶貝女兒:“比如說,和你交好的朱世子,就是極好的 。”
白邛笑得很開心。
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還是白家三代唯一的女兒 ,自然是要賣一個好價錢的!
白露的臉蛋,就越發的紅潤,嬌羞無比的朝著自己父親嬌嗔了一聲。
她用力的跺了跺腳 ,又猶猶豫豫的問白邛:“可是,父親,既然他不松口 ,又有那天恩侯夫人撐腰,這婚書在他手中,畢竟是極大的 ,極大的,隱患 。 ”
說到‘隱患’二字,白露的小臉泛白 ,銀牙緊咬嘴唇,雙手用力揪著手絹,差點將那手絹撕成了兩片。
“咱家如今,清名享譽朝堂。不說祖父 、父親和各位叔伯 ,就說女兒我如今的名聲,更是絲毫玷污不得的!”
白露很是擔憂的看著白邛 。
盧仚捏著那婚書,白露就有‘貨賣二家’的嫌疑 ,這事情若是傳出去,可是極大的污點。那些世家豪門,誰會容忍一個有污名的女子進門?
白邛一甩長袍衣擺 ,翹起了二郎腿,擺出了一副‘運籌帷幄’、‘胸有成竹’的架勢。
“乖女放心,你的婚事 ,就是白家的前程,是你祖父,你爹我 ,你那些叔伯的前程。”
“你嫁得良人,就是我白家從書香清貴、官宦之家向世家豪門邁出的,堅實的第一步!”
“那盧家小兒既然不識趣,也就怪不得 ,我們不講究兩家這些年的交情了 。 ”
白邛撇了撇嘴,很輕蔑的冷冷一笑,宛如指揮千軍萬馬的統帥一般 ,輕輕的一揮手:“區區黃口小兒,彈指間灰飛煙滅,不過如此。”
微微頓了頓 ,白邛瞇起了眼睛,冷然道:“就是今晚,你且看著。”
馬車快速遠去 ,車廂里最終還是傳來了白邛的一聲嘆息 。
“只是,今晚的安排,畢竟是落了下乘 ,難免會有些風險,留下一些手尾。 ”
“可恨那小子,你爹我費了人情,托了盧俊在族學那等打壓 、刁難 ,壞他在盧氏宗族的名聲,就是為了給咱家的退婚,求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
“畢竟 ,他出身涇陽盧氏哪!沒正當的借口,哪怕是一個庶出的族人,也不好欺負的 。”
“萬萬沒想到啊 ,這沒見識的小狗,‘一諾千金’這等話,他怎么說得出口? ”
天恩侯府 ,會客大廳。
胡夫人無比殷切的看著盧仚,剛剛陰沉沉的僵尸臉,此刻堆滿了燦爛的笑容 ,越發顯得艷若桃李,堪比青春少女一般可愛。
盧仚端端正正的坐在剛才白邛的座位上,端著一盞新茶,一本正經的看著胡夫人 。
“君子一諾千金 ,這是萬萬沒有虛言的。”
“他白家要悔婚,我能理解他們的想法,我盧仚家世衰落 ,現在就是一個破落小子,我配不上他們家姑娘,這是事實。”
“自家不爭氣 ,被人悔婚,這事,我認 。 ”
“龍配龍 ,鳳配鳳,陰溝里的老鼠,只能打地洞 ,這道理,我懂!”
“但是悔婚歸悔婚,想要紅口白牙瞎掰幾句,空手套白狼 ,這就不對了。”
“不出點錢,這對不起兩位老爺子當年的情誼,對不起如今白老爺子的身份 ,您說是不是這個理?更不要說,咱家姓盧,涇陽盧的那個盧啊! ”
胡夫人連連點頭 ,笑顏如花的鼓掌說道:“可不就是這個道理么?我剛才可是被那白邛給糊弄了,區區兩百貫,呃!”
胡夫人胡亂干咳了幾聲 ,忙不迭的說道:“仚哥兒說得極有理,這道理,是極正當的 ,咱們占理,這是沒錯的。任憑他白家能口燦蓮花,沒有錢,這婚書是定然不能退給他們的。”
胡夫人很嚴肅的向盧仚許諾:“別怕他白家 ,有侯府給你撐腰,這鎬京城,沒人能欺了我盧氏的好兒郎!”
盧仚深深的看了胡夫人一眼 ,放下了手中茶盞,站起身來 。
“君子一諾千金,這是古代賢人明碼標價的話。 ”
盧仚欺負胡夫人沒讀過書 ,沒學問,這‘明碼標記’什么的,就是在糊弄她了。
但是 ,這話胡夫人愛聽啊!
“現如今,白老爺子是文華閣侍讀學士,國子監副山長 ,三品朝議大夫,身兼三職,一職一君子,所以 ,沒有三千金,這婚書,我是不會給的 。”
“這是白老爺子那邊 ,這婚書,是兩位老爺子擬訂的,家祖當年在世時 ,實職軍職是羽林中郎,授麾云校尉,授散騎備侍 ,同樣一職一君子,這又是三千金。”
“三三得六,這份婚書 ,沒有六千金,他們是斷斷拿不回去的! ”
胡夫人‘呵呵呵’的笑出聲來:“這話,極妥當,極有理 ,誰也挑剔不得。誰敢挑剔,伯母我親自大耳刮子抽他!”
六千金 。
大胤金貴,一兩金可換二十兩銀 ,一兩銀可換錢一貫,按銅錢質量,一貫錢大抵在一千錢到一千五百錢之間。
而今大胤物產豐厚 ,一斤上好白米不過三五文錢,一貫錢的購買力極其可觀。
六千金,妥妥當當的是一筆巨款 。
方才盧仚就是隨意向白邛父女報了這個價碼 ,又有‘胡夫人主持公道’,硬生生將父女兩給逼得狼狽奔逃!
盧仚甩了甩袖子,雖然衣衫頗顯寒酸 ,但是配上他俊朗的容貌,魁偉的身軀,這一番動作卻有著說不出的瀟灑派頭,看得會客大廳里的丫鬟們是一陣陣雙眼放光。
“那么 ,伯母,這件事情,就多多有勞您做主了。”
盧仚向胡夫人行了一禮 ,滿臉盡是人畜無害的笑容 。
“那婚書,就在小侄手上,那白家人再登門呱噪 ,您就回他們一句‘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就是。 ”
“小侄年幼,那么些金銀囤在手上,不是好事。”
“男人有錢就變壞 ,何況小侄沒有個父母長輩盯著,萬一去了那青樓瓦舍、賭場花船之類的地方,豈不是真正學壞了么?”
“所以 ,那六千金若是真個到手,小侄斗膽,有勞伯母您幫忙打理罷! ”
胡夫人聽了盧仚的話,一時間面皮通紅 ,雙眼泛著水光,無比熱烈的看著盧仚,只感覺這個侄兒 ,居然比自己的親兒子還要來得順眼、可愛!
她忙不迭的說道:“可不是這個道理么?男人身上,可不能有太多銀錢!”
“你放心,伯母為你做主 ,誰也不能欺負你!那金子若是到手了,伯母幫你存著,一定幫你守得妥妥當當的 ,一定是萬無一失的!”
胡夫人興奮得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六千金啊!
為了這筆錢,胡夫人就沒什么不能干的 、不敢干的!
她用力的吞了口吐沫,朝身邊的心腹大丫鬟招了招手:“沒眼力見的東西 ,沒看到仚哥兒身上衣衫單薄么?去,趕緊去庫房提十貫,不,二十貫錢給仚哥兒送去 。 ”
“再 ,再拿一匹,不,兩匹上好的緞子 ,給仚哥兒做兩身新衣服!”
“快去,快去!”
“叫管家,今年給仚哥兒的年貨 ,在尋常族人的份例上,再加一倍!”
“哎,哎 ,侯府后街上,多派幾個家丁日夜盯著,多放幾條守夜狗! ”
“可不能讓賊 ,進了仚哥兒的院子!”
盧仚雙手揣在袖子里,施施然的向外走去。
他走出了老遠,還能聽到后面胡夫人在會客大廳里,喃喃念叨‘六千金’、‘六千金’之類的話。
盧仚從后門進的天恩侯府 。
此刻 ,他從前門出了天恩侯府。
走下天恩侯府門前的臺階,站在掃得干干凈凈的門前廣場上,抬頭看了看彤云密布的天空 ,盧仚喃喃自語。
“退婚?我不在乎 。”
“你若堂堂正正與我說,我自然心平氣和,與人為善。 ”
“但是 ,你玩手段那般詆毀、打壓我四年,我心眼小,你們必須付出代價!”
“爾等狡詐 ,胡氏兇蠻,嚇,驅虎吞狼 ,我且看一場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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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碰瓷
當天,傍晚 。
安樂坊 ,西邊靠運河,一座氣派的七層高樓巍然矗立。
天色昏暗,高樓上下點起了數百個碩大的紅燈籠 ,照得古棕色的樓體一片敞亮,一丈多長的金字招牌上,‘醉仙居’三個鎏金大字隔著老遠都清晰可見。
樓內歡聲笑語 ,觥籌交錯,酒香肉香隨風飄出幾里地 。
醉仙居七樓,盧氏族學的謝師宴 ,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伴隨著清脆的云板聲,盧氏族學學正盧俊正引吭高歌,一曲溫柔婉轉的《眼兒媚》被他唱得媚柔入骨 ,真有幾分青樓頭牌花魁姑娘的風韻。
一如之前嘉佑十五 、嘉佑十六、嘉佑十七那三年。
族學年底的謝師宴剛到高潮,盧仚就借口不勝酒力,提前退場 。
長發簡單在腦后扎了個長馬尾,穿著一件寬寬松松青布對襟大棉褂子 ,略顯一點寒酸的盧仚走出了醉仙居,站在門前臺階上,抬頭看了看彤云密布、鵝毛大雪不斷飄落的天空。
“果然是你!果然是為了這件破事! ”盧仚輕聲冷笑:“即是如此 ,今年就,摔斷雙腿罷!三腿齊折,還是太殘忍了些。嘖 ,我怎么就這么心善呢?”
方才,在謝師宴上,盧仚向學正盧俊敬酒時 ,刻意提起了白邛的名字 。
在那一瞬間,盧俊的眼神一片慌亂。
盧仚就明白,這幾年 ,在族學里盧俊對自己的故意刁難 、打壓,故意敗壞自己在盧氏宗族中的名聲,甚至讓自己‘不學無術’、‘不求上進’的臭名廣為人知,果然是和白邛 ,或者說和白家人有關。
既然如此,人家使得出這種陰私手段,盧仚自然也不會心慈手軟 。
雙手揣在袖子里 ,輕輕的哼著不正經的小調,盧仚在迎賓小二的殷勤招呼聲中,走下了臺階 ,踏著積雪,向著北面的天恩侯府方向走去。
頂著大風大雪,盧仚順著大街緩步前行 ,身軀挺拔如磊落青竹,神態從容如經霜老松,絲毫不顯狼狽 ,倒好像是踏春郊游一般風輕云淡。
若是有人湊近了看,就能發現,那大風卷起的寒雪,沒有一片能落在盧仚的身上 。
片片大雪 ,稍稍靠近盧仚的身體,就打著旋兒往一旁滑落,盧仚的大棉褂子干干凈凈 ,不見絲毫的水跡、雪痕。
大街對面,醉仙居的斜對過,同樣是一座七層高樓。
這樓通體青色 ,同樣掛著數百盞燈籠,只是燈籠是曖昧的粉紅色 。
高樓的匾額上,同樣有三個鎏金大字‘瓊花閣’。
這是安樂坊排名第一的青樓 ,在鎬京城內,也名列‘三十六名樓’的前列,平日里 ,安樂坊的達官貴人們,多喜歡在這里飲酒‘賞花’ 、歡暢一宿。
瓊花閣的頂樓,一間陳設極雅致的雅間中,白邛和一名身著淺紅色長袍 ,腰間扎著犀角帶,頭戴五梁紗翼冠,腳踏一寸厚白底官靴的中年男子把酒言歡。
雅間湘妃竹制成的百葉簾拉起 ,透過亮晶晶的水晶窗,外面大街上的動靜一覽無遺 。
面皮酡紅,微有幾分酒意的白邛端著酒杯 ,透過窗子,齜牙咧嘴的笑著,目光兇狠的盯著大街上緩步而行的盧仚。
‘吱’的喝了一口老酒 ,白邛盯著對坐的中年男子笑道:“年兄,這件事,就多多有勞了。”
中年男子輕輕一擺手 ,淡然道:“區區小事,不值一提 。坦白的說,若他是盧氏嫡系,還真不好動他。涇陽盧氏 ,何等龐然大物? ”
白邛就笑了:“他不過是個破落戶小子!雖然姓盧,但是涇陽盧氏族人有數十萬人哪!”
中年男子放下酒杯,淡然道:“畢竟是姓盧的。天恩侯 ,又是個正當寵且不講理的人 。”
白邛給自己和中年男子滿上了一杯酒,輕笑道:“所以,年兄的兩個侄兒 ,且放心,明年國子監春考,定然是名列甲等 ,拿下那留院名額的。 ”
中年男子就嘆了一口氣,端起了酒杯:“總之是為了自家子侄的前途,我們這些做長輩的 ,一輩子操勞,求個什么?不就是為了那些晚輩么?為霜侄女,可不能讓這等貪婪、猖獗、無才無德的腌臜小子給禍害了。”
白邛用力點頭:“年兄所言,極妥當!呃 ,您安排的人呢?”
盧仚正順著大街不緊不慢的走著,前方一條橫街的路口,一條人影突然沖了出來 。可能是路滑 ,又或許是風雪迷了眼,這人影‘唉喲’一聲,橫著膀子就朝著盧仚胸口撞了上來。
這人剛剛從街口沖出來 ,盧仚就注意到了他。
人影踉蹌著沖向自己,盧仚就好像紙片糊成的紙人一樣,輕飄飄沒有絲毫重量的 ,順著一道當面吹來的寒風,腳不沾地的向后倒退了七八尺遠 。
人影沒能撞到盧仚,他腳下打滑 ,重重的拍在了地上。
一個白色的細麻布包裹從人影手中飛出,‘啪’的一下摔在了盧仚的腳下。
那人在地上掙扎了一下,猛地抬起頭來,露出了一張瘦削 ,還算清秀,但是雙眼‘咕嚕嚕’亂轉,透著一股子奸猾勁兒的臉蛋來。
“救命啊 ,打死人了!”
“唉喲,我的寶貝,我祖傳的 ,市值上千貫的眉州官窯白瓷螭龍鈕梅瓶啊! ”
那人的聲音極其凄厲,好似被打斷了尾巴的野狼在嘶聲慘嚎 。
盧仚瞪大眼睛,無比警醒的盯著那人。
四周行人齊聲大嘩 ,好些人紛紛轉過身看了過來,朝著這邊指指點點。
快過年了,大街兩側的酒樓 、青樓、店鋪、客棧等 ,點了大量的燈籠 。
街邊的一些小販,比如賣餛飩的、賣炸糕的 、賣挑面的、賣各色零碎小玩意的,攤位上也都插著火把,點著馬燈。
整條大街明晃晃的 ,視野極好。
更兼人來人往,不說摩肩接踵,也是車水馬龍熱鬧得緊!
快過年了 ,無論貴人、平民,如今都有錢有閑,還不趁年前幾天好生的游樂游樂?
那人一骨碌的從地上爬了起來 ,張開雙手就朝著盧仚抓了過來,瘦削的臉上帶著莫名的亢奮,嘶聲吼道:“你打碎了我家的傳家寶 ,賠我,賠我!”
街上人流中,十幾條生得五大三粗 、滿臉橫肉 ,大冬天都還敞開了衣襟,露出了毛茸茸的胸口以及胸前猛獸猛禽刺青的漢子,一下子就從人群中竄了出來 。
這些漢子一個個義憤填膺的大吼大叫。
“抓住,抓住 ,這廝當街劫掠,我是證人!”
“拿下他,拿下他 ,好兇狠的人,啊呀,他還敢毆打苦主? ”
“報官 ,報官,巡坊御史呢?巡街武侯呢?”
十幾條大漢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頃刻間就逼近到盧仚身邊 ,距離他不過七八尺遠近。
那摔倒在地,口口聲聲傳家寶被打碎的青年男子揮動著雙手,幾乎要撲到了盧仚的身上 。
說時遲那時快 ,盧仚揮動右手,‘啪’的一耳光抽在了青年的臉上。
這一掌沉重無比,好似一鐵錘砸了下來。
步伐踉蹌的青年一聲慘嚎,整個人被抽得離地三尺 ,身體猶如陀螺一樣在空中旋轉了七八圈,帶著風聲飛出了一丈多遠,凄慘無比的摔在地上 。
“我的娘!”青年嘶聲哭喊 ,半邊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起,嘴角血水噴出,幾顆微黃的大牙順著血水噴了出來。
“好兇 ,好兇! ”
十幾條原本大呼小叫,但是神色間頗為懶散,沒把盧仚當回事的大漢驟然振奮精神 ,一個個出手帶風的朝著盧仚抓下。
“拿下,拿下!”
“這等惡漢,定然是通緝榜上的兇人!”
“拿下 ,拿下! ”
“拿去坊令衙門領賞,哈哈,活該兄弟們發筆小財!”
幾個大漢粗壯的手臂抓向盧仚的手臂,另外有幾個大漢已經拔出了短棒、鐵尺 ,惡狠狠的抽向了盧仚的腰背、大腿等處。
不遠處,就剛才那挨打的青年飛撲出來的街角,有尖銳的竹哨聲響起 。
一名身穿藍色長袍 ,胸口繡了獨角獬豸紋的巡坊御史,手按腰間佩劍,嘴里吹響竹哨 ,大踏步的朝這邊狂奔而來。
在這巡坊御史身后,是數十名身穿黑色勁裝,上身佩著犀牛皮軟甲 ,系著黑色短披風的精悍武侯。
這些武侯背后背弩,腰間佩刀,手持八尺長黑紅二色水火棍 ,排著整齊的隊伍,步伐隆隆的緊跟在巡坊御史的身后 。
巡坊御史搭檔巡街武侯,正是專責維持鎬京市井治安,主持宵禁巡邏 ,緝捕盜匪,緝拿奸邪,乃至市場衛生 ,防火防水等等,都是他們的職權范圍。
大街上人流迅速向兩旁分開,無數人在齊聲大喊‘讓路 、讓路、巡坊御史來啦’!
眼看著大街上那一片兵荒馬亂 ,白邛得意洋洋的喝了一大口酒:“年兄,有勞了!”
中年男子慢條斯理的夾了一塊肥美的燉魚腹,不以為然的擺手說道:“些許小事 ,不過區區一…… ”
就在這時,一連串驚天動地的耳光聲響起。
撲向盧仚的十幾條大漢,一個個鬼哭狼嚎的飛了起來 ,比剛才那青年更慘厲的在空中旋轉著,吐著血,重重的拍在了積雪的大街上 。
巡坊御史和巡街武侯們距離盧仚還有七八丈遠,盧仚舉起右手大袖捂住了半張面孔 ,身體一矮,一溜煙的竄進了人群,好似涂了油的鯰魚 ,三兩下就在人群中鉆得無影無蹤。
等到巡坊御史帶人趕到現場,盧仚早就不見了蹤影,地上只有十幾條大漢和一名‘苦主’在哀嚎吐血 ,借著燈籠的光,隱約可見街道上數十顆大牙分外的刺眼。
白邛呆滯 。
中年男子呆滯。
過了好半晌,中年男子才喃喃道:“年兄似乎并沒有說 ,這小子有這等身手?”
白邛呆滯了好一會兒,才咬著牙跺腳冷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接下來,有勞年兄多多費心了。”
白邛向中年男子拱了拱手 。
中年男子沉默了一陣,才緩緩道:“當街拿人,人證、物證確鑿 ,后續一應定罪流程,都簡單。等待定了罪,敲定了案卷公文 ,就辦成了鐵案,誰也挑不出紕漏。但是沒能當場將人拿下,若是要去天恩侯府拿人……年兄的價碼 ,要加加!”
白邛的臉變得皺巴巴的,他搓搓手,開始和中年男子討價還價。
時間一點點過去 ,兩人所在的雅間房門,突然被人扣響 。
一個嬌滴滴 、脆生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兩位相公,我們配對耍子來 ,可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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