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弒師(1)
顧清嵐從冰棺里坐起來時 ,李靳正坐在棺材邊嗑瓜子 。
瓜子是在云澤山下的云來鎮買的,酥脆鮮香,口感極佳 ,用來打發時間再好不過。
身死那一刻仿佛還歷歷在目,觸目所及,凈是冰室里的萬年玄冰,透若琉璃 ,晶瑩潔白。
這是云澤山寒疏峰上,他常打坐之地,再熟悉不過 ,他身死之后,卻成了他停棺之所 。
顧清嵐看了良久,才輕嘆了口氣。
李靳嗑著瓜子 ,拂塵和佩劍丟在腳下:“看在我費了三十六年養大那顆雪靈芝,把你弄活的份兒上,你能不能告訴我 ,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
顧清嵐這才轉頭看了看他:“已過了三十六年?”
李靳呵呵一笑:“你那個跟屁蟲徒弟,如今已經大有出息了,云澤劍尊 ,聽起來是不是很厲害?”
顧清嵐聽完沒有回話,只是抿了抿泛白的薄唇,神色淡淡。
他先前活著的時候,就一貫少話 ,鮮動顏色,現在還是老樣子。
李靳看了,卻印證了什么猜測 ,當下又笑了下:“我來了看你金丹已失,就道果然如此 。 ”
顧清嵐不愿就此多說,他不能總坐在棺材里 ,抬手撐住邊緣想要起身,剛動了一下卻又霜白了臉,抬手按在腹部。
雪靈芝能起死回生 ,卻不能重塑金丹,更何況他的金丹是被人硬扯去的,丹田經脈也是一團糟糕。
他此刻不僅法力盡失 ,還連個普通人都不如,不過這么動了一下,丹田處就痛如刀絞 。
李靳哪里看得下去他這樣,連忙過來用手扶住他 ,將他從棺材里抱出來。
顧清嵐已經死了多年,身上的衣飾卻沒有任何舊損的痕跡,仍舊是刺著暗繡的純白紗衣 ,連發髻也用同色的蠶絲發帶束著,一如他生時的打扮。
好像這么多年來,還有人時不時替他整理儀容 ,更換衣物 。
被抱出來在地上站好,顧清嵐就抬手將李靳的身子推離自己,那意思很明顯 ,讓他不要再碰著自己。
李靳退后兩步,看他還是按著腹部臉色蒼白的樣子,忍不住嘆氣:“雖說人美脾氣都大 ,但你也太大了一點……”
顧清嵐抬眼橫了他一下,接著就干脆利索地吐了口血出來。
血跡順著他蒼白無色的唇角落在胸前的紗衣上,猶如紅梅散落,瞬間浸染了一片 。
李靳當下就嚇得不敢吭聲 ,倒是顧清嵐抬手用衣袖不在意地將唇邊的血跡擦去了,接著開口:“這里還是云澤,她也還在云澤 ,你來復活我,她此時定然不在。”
李靳連連點頭:“你不知道你那個徒弟把這塊山頭守得多緊,我在鎮子上連住了小半個月 ,才等到這個機會。她去襄城捉媚妖了,三五日之內回不來 。”
顧清嵐聽著,淡淡說:“她不是我徒弟了。 ”
李靳頓時也不敢再提 ,轉而問:“現下怎么辦?你有什么打算。”
顧清嵐淡漠地開口:“少了具尸體,肯定瞞不過去,煩勞李道尊將此處毀去。”
能這么理所應當地指使道修領袖 、青池宗主李靳李飲武真人的 ,也只有他了,李靳自認倒霉地摸摸鼻子 。
毀去這間冰室并不難,難在不能用他自身真氣,要不然被顧清嵐那個徒弟看出來端倪 ,少不了一番糾纏計較。
云澤劍尊路銘心這些年氣焰正盛,李靳也不愿輕易正面得罪,要不然也不至于偷偷摸摸爬上寒疏峰救人。
好在李靳在來救顧清嵐之前 ,就料到各種麻煩,帶了不少法寶道具,此時正好派上用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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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出了冰室 ,外面是一片紫竹林,被著白雪,瞧上去雅致幽靜。
這還是顧清嵐做了寒疏峰主后種下的 ,他生性喜靜,又是冰系靈根,寒疏峰上到處都種著這種耐寒的紫竹 ,正合他的道號:寒林。
他才剛走出來,竹林里就鉆出來一只丹頂的仙鶴,見了他就張翅仰頭,歡欣鳴叫 ,那是他先前的靈禽坐騎,名喚朱砂 。
顧清嵐臉上神色還是不動,卻抬了手 ,在它的羽翅上輕摸,朱砂立刻用頭湊了過來,在他衣袖上磨蹭 ,十分依戀。
他法力全失,無法再御劍飛行,有了朱砂 ,倒正是合適。
丹田處仍是劇痛無比,他一直勉力站著,朱砂頗通靈性 ,蹭了他幾下,就矮下身子伏低,便于他上來 。
顧清嵐側身上了朱砂,那邊李靳也上了飛劍 ,二人一禽升到空中,李靳才丟下了幾顆霹靂火,冰室竹林在爆炸的威力之下 ,盡數化為廢墟焦土。
坐在朱砂背上,顧清嵐仍是挺直著脊背,漠然看著腳下熟悉的景色變得面目全非。
他自幼上山 ,在寒疏峰深居簡出,這里一草一木皆如故友舊知 。
如今匆匆三十六載,生死間走過一遭 ,卻不得不將之盡數拋卻,流離失所。
李靳剛錯開神,就看他輕咳了一聲 ,抬手掩住了唇,雪白的衣袖,很快被沾染上一片血紅。
雖然知道他現在身子糟糕得很,李靳還是忍不住皺眉:“我給你備下了閉關的處所和丹藥 ,不管怎么說,你還是先休養一下,這么動不動就吐血也是不行。 ”
顧清嵐將衣袖放下來 ,淡應了聲,隔了一陣,才輕聲說:“多謝 。”
他語氣仍舊淡漠 ,李靳聽了卻動容,良久才輕嘆了口氣:“你遭逢如此大難,我又怎能束手旁觀 ,不過盡道友本分而已,你不必客氣。”
顧清嵐沒有再多說,他自從上了云澤山 ,先師對他愛護有加,同門師兄弟和睦友愛,晚輩更是敬重有禮。
他不喜交游,除了云澤山的同門外 ,別派道友不過點頭之交 。
就是李靳,也不過是年少時論劍相識,歷練中數次相遇 ,有那么一份若有若無的情誼罷了。
他當日道隕身死,場面那樣慘烈,云澤山卻并沒有追究出一個結果 ,反倒是李靳,三十六年來用靈力澆灌雪靈芝,換他重回人世。
哪怕是他性情一貫淡漠 ,這一句“多謝 ”,說得也是發自肺腑 。
他微微閉目,雖說自他死去已經三十六年 ,但與他來說,一切卻像在上一刻發生的一般,歷歷在目。
他悉心教導呵護的徒兒,站在他面前微微笑著 ,明麗張揚的面孔上,帶著嗜血的扭曲和瘋狂。
她看著他伏在榻上不住嘔血,臉上的笑容卻更大了些 ,一字一句:“師尊,如你這般的偽君子,百無一用 ,何不去死上一死,換我功力大成?”
她提起那只往日里替他研磨,幫他綰發的手 ,五指成爪,硬生生插入他的丹田 。
金丹隨著破碎的血肉,被扯離他的身體 ,她臉上亦被濺上了幾滴他的鮮血,望著那泛出冰藍光芒的金丹,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師尊所賜,銘心絕不辜負。”
他能感到隨著金丹離體 ,生機在飛快地流逝,唇邊仍有血在涌,他想要問她:緣何至此?
然而那時他卻已不能說出任何字句 ,心地也突然生出一股倦怠:若一生不堪至此,也許已是什么都無須再問。
他最后所見的情形,是她不再看他 ,轉向自己掌心的金丹,那目光專注又灼熱,仿佛孩童終于獲得了朝思暮想的至寶 ,于是其余的什么,盡數可以如廢物般丟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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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劍在空中不離不棄地飛在仙鶴身側,時不時打量著顧清嵐的神色 ,看他閉上了眼睛,清冷的臉上竟泄露出一絲傷痛。
李靳這個人,生平最見不得美人含悲,尤其是顧清嵐這種從來冷若冰霜的絕色 ,臉上添上點這么若有似無的哀痛,更加動人心魄,讓他心疼得差點打了個寒顫。
他連忙從隨身的儲物囊里 ,摸出來一把劍,隔空拋給顧清嵐:“你的佩劍,我也幫你收了回來。 ”
他顧及顧清嵐法力盡失 ,這一拋用了法力,顧清嵐睜開眼睛,輕巧地接住了劍 。
顧清嵐的佩劍 ,是他師尊朔元真人親手為他打造,配合他萬中無一的冰系靈根,連劍鞘在內 ,通體潔白如雪,名為湛兮。
雖然因他淡泊不爭的性子,這柄劍并不算如雷貫耳,卻也因其外形獨特 ,屬性特異,所以也算頗為著名。
按著修士下葬時佩劍隨葬的規矩,湛兮應該被放在他的冰棺中 ,但他醒時棺中并沒有劍 。
他如今法力全失,哪怕握到了昔日佩劍,也沒有余力拔出 ,只是靜了一靜,就問:“李道尊從哪里把劍找回的?”
李靳呵呵一笑,雖然不想多說 ,但也不能欺瞞:“十來年前吧,湛兮現身在玲瓏山莊的拍賣會上,我心想早晚要還給你 ,就買了回來。”
顧清嵐默然了片刻,修士劍如其人,佩劍被拿去拍賣,乃是對死者極大的侮辱。
除非修士橫死街頭異鄉 ,凄慘到無人收尸,都不至于此 。
他死后路銘心留著他的尸首,卻任由他的佩劍流落在外 ,可見她對自己并沒有多少尊敬緬懷。
他又輕聲問:“外界對我的身亡,有何傳言? ”
李靳清清嗓子才回答:“云澤山對外的說法,是魔修趁你閉關練功暗算于你 ,你徒弟力敵不過,只能飲恨。”
他說著又挑了下眉:“直到二十年前,她殺了一個魔修 ,聲稱是殺害你的兇手,這事情也就算結了 。”
他說來說去,還是對這個無頭公案心癢難耐 ,忍不住問:“所以說,殺你的是你那個徒弟,并不是什么魔修吧?”
他救了自己,顧清嵐也沒什么要瞞他 ,淡淡說:“我確然是練功時被人暗算,但能進我結界之人,唯有路銘心。 ”
他既然說了路銘心不再是他的徒弟 ,提到她的時候,就直接以名字相稱。
他說到這里,其實已經說得差不多了 ,李靳不敢再追問,又引他吐血,連忙就閉了嘴 。
余下的時間兩人不再說話 ,除了顧清嵐偶爾輕咳幾聲,相對無言。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這裡放的章節有限,點選下方按鈕安裝雅集閱境App ,繼續閱讀更多精彩章節
2 第一章 弒師(2)
他們在空中飛行,直至出了云澤山的范圍,到了青池山統御的地界,李靳才引他降落在山下鎮子上的一處別苑里。
這個別苑孤懸鎮外 ,布置雅致,頗為幽靜,還種了不少竹子。
李靳帶他進去后 ,又張羅著給了他療傷的丹藥,護身法寶,乃至穿著的衣物等等 ,事無巨細,親力親為 。
他雖然救了顧清嵐,但他是一派宗主 ,道修首領,身份尊崇,做到這個份兒上 ,也顯得過于殷勤。
顧清嵐這樣的性子,都覺得不妥當,頓了頓開口:“李道尊,我自行處理即可。”
李靳立刻愁眉苦臉地看他 ,還親親熱熱地直呼他名字:“清嵐,你不知道你不在的這些年,各宗門世家有多無趣 。平日里看著一個個相貌還尚可 ,可跟你一比,就簡直入不得眼。風骨儀資,差得也太遠了些。
“你那個徒……路銘心樣子倒還行 ,但那個脾氣我實在受不了,還有一想到興許是她害死了你,我看著她就來氣 ,好不容易把你救活了,我是真不放心你,也不舍得你 。”
聽他訴著苦 ,顧清嵐唇角微不可查地抽動了一下,舉世皆知,飲武道尊非常在意修士的外貌,甚至連招收弟子 ,天資尚且不論,第一也是要看相貌。
雖然修真界多少都有些喜美厭丑,但視色如命到他這樣的 ,也算奇人。
顧清嵐默然了片刻,才開口說:“李道尊于我有再世之恩,日后盡可差遣與我 。 ”
李靳近乎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差遣你 ,我怎么舍得。”
顧清嵐唇角又微抽了一下,索性把話說開:“李道尊不惜耗費靈力,三十六年間養大一顆雪靈芝 ,恐怕不是特地留著給我用的。”
李靳知道瞞不過去,清咳了一聲承認:“那株雪靈芝的確是留給我自己用的,以備不時 ,只是近年來路銘心太過張揚,法力也罕逢敵手,再過兩年,我都不知道我能否壓得住她 。
“若是被她壓在頭上 ,青池山第一宗門聲名不保不說,她行事也帶幾分邪氣,我怕她會為禍道門。又想到你死得不明不白 ,尸身也正好被她放著,索性把雪靈芝給你用了,我大不了再費些工夫給自己另尋一株。 ”
元齊大陸修真盛行 ,分為道修、凡修和魔修,道修是各大宗門的入室弟子,除卻零散小宗門之外 ,三大宗門鼎立,其中青池山為尊,青池山宗主也被尊為道尊 ,云澤山名列第三,第二還有月渡山。
道修的修士人數最眾,法寶秘籍也傳承最多,修為高深的修士幾乎盡出于道門 。
凡修是各大世家的修士 ,世家多依賴血脈傳承,所招收的外姓弟子,也是三大宗門挑剩下的 ,資質平平,所以很少有修為大成的修士,多是些不上不下的。
不過凡修比之道修更為入世 ,各大世家不僅修煉,也多參與政商,鼎盛的世家甚至介入諸國紛爭 ,算是一方諸侯。
還有就是魔修,他們盤踞在大陸西南,由魔尊統御 ,自成一體,修煉法門邪性十足,嗜殺成性,是元齊大陸的公敵 。
道修和凡修同氣連枝 ,又因各大世家修煉法門有限,也會積極將家族中天資出眾的后輩送到三大宗門中。
李靳就出身關隴李氏,李氏把持西延國朝政行商 ,財勢驚人,道門再不食人間煙火,也有偌大宗門需要維系 ,多少也會看點世家顏面。
是以李靳雖然言行頗有些隨性不羈,但他身后有李氏,法力也高深 ,還是能坐穩道修首領的寶座,連萬金難求的雪靈芝,也拿出來隨便給人用 。
不過李靳雖是李家的人 ,但一入道門,就不再為俗世束縛,他謀劃憂慮,大半還是為了青池山和道門。
救活顧清嵐或許是為了牽制揭露路銘心 ,但無論如何,他也確實救人了,這個情 ,顧清嵐還是要承。
顧清嵐聽他說完,淡淡說:“我既已回來,路銘心我自然是要管 ,她做過什么事,我自會追查,若她真犯下滔天罪孽 ,我也自當清理門戶 。”
他現在金丹被奪,法力盡失,說出這些話的時候 ,語氣卻仍舊淡然冷靜,鎮定如松岳。
這就是李靳口中的風骨了,寒林真人的湛兮劍從不輕易出鞘,每每出鞘 ,卻必定不會無功而回。
李靳聽著,雙目頓時就亮了又亮,不是為了他的保證 ,而是陶醉于眼前美色:“我就說那些空有皮囊的小家伙們,風姿不及你萬一 。”
顧清嵐和他相交多年,早習慣了他語出驚人 ,對他說的這些話,索性就當耳旁風,又說:“李道尊離開青池山已有幾日 ,還是莫要在此處耽誤。 ”
李靳確實也不得不走了,但還依依不舍地交待:“這里我設了結界,你放心 ,跟我崇光殿的結界一模一樣,就算路銘心和魔尊夜無印來了一時半會兒也破不開。
“你莫要出去,好好在此休養身體,這里但凡有了動靜 ,我在青池山上就會知道,馬上來救你。
“我去應付下青池山上那些破事,應付完了過三兩日就會再來看你 ,若你正在閉關,我也不會打擾你,把丹藥和東西留下我就走 。”
顧清嵐耐著性子聽他嘮叨 ,李道尊嘮叨完了,還可憐巴巴地看著他:“清嵐,你到現在還不肯叫我一聲李師兄?”
顧清嵐沉默了一下 ,才開口:“李師兄,慢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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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送走了李靳,將朱砂放養在庭院里 ,顧清嵐走進院中的靜室。
李靳給他備下的衣物也都是他慣常所穿的白衣,他的衣衫上已經沾了血跡,就先換了一身 。
換好衣物,他取了些丹藥服下 ,就解下發帶,盤膝在榻上坐好。
雪靈芝是可起死回生的靈藥,功效不比尋常 ,他被救活后,曾經被路銘心下毒設計逆行的經脈,也都被修補。
只是金丹乃是修士一身法力修為所匯 ,雪靈芝也莫可奈何 。
顧清嵐的金丹是被硬挖走的,不僅損了修為,經脈在丹田處也都被扯斷 ,倘若無法再結出金丹,他即使靈根仍在,也只能算是個廢人。
腹部的痛楚他已經可以習慣忍耐 ,此刻他要做的,卻是將經脈中的靈力和真氣,引導入丹田。
靈力自指尖起,在經脈中運轉一周 ,剛匯入丹田的那一剎那,強過先前數倍的劇痛襲來,他就噴出了一口鮮血 。
他卻并未放棄 ,反而趁著這陣劇痛,將靈力系數導入其中,霜白的薄唇緊抿 ,不過數息之間,額上已滲出了大滴冷汗。
那些艱難流入丹田的靈力,卻在這極端的痛楚和折磨中 ,凝聚成初具雛形的虛幻圓團,煥發出隱約的冰藍光芒。
他曾經修習過的一門心法,當日師尊傳授與他時 ,說過但愿他此生都不必動用 。
這門心法名為霜絕,百年霜成,絕處逢生。
因著霜絕心法,當年若不是路銘心徒手挖去他的金丹 ,哪怕中毒經脈逆行,他也有會一線生機。
隨著靈力匯入丹田,再流入周身經脈 ,劇烈的痛楚也隨之鉆入每一寸經脈,他結印而坐,身形仍是未動分毫 ,唯有眉尖微微蹙起。
顧清嵐號為寒林,世人皆以為因其居處得名,當日為他封號的朔元真人卻嘆道 ,寒如玄玉,韌如修竹,怕是一生孤冷 ,難為親近所容 。
心法催動,絲絲寒氣從他丹田處擴散至外,他天生是罕見的冰系靈根,從不以寒冷為苦 ,此刻寒氣入體,卻猶如刀刮斧砍,不可遏制。
殷紅血珠亦從無色的唇邊溢出 ,點滴不斷,沾染白衣。
然而心法運轉卻愈加迅速,流過周身經脈 ,轉入丹田,再迅疾進入經脈,毫無凝滯 ,絲毫不亂 。
隨著寒氣凜冽,冰霜凝成實體,他眼梢眉角 ,結出璀璨晶瑩的霜凍,解開散在肩頭的黑色長發,也無風自動,向四周飄逸開來。
霜雪以他的丹田為中心 ,四散而出,直至淹沒靜室,如秋雪染白所有 ,霜凍一夜凝冰,庭院中的修竹松柏,皆被純白覆蓋。
站在院中的朱砂默默凝視著那團冰雪的中央 ,仰頭對天鳴叫,清越的鶴鳴中,不知悲喜 。
李靳三日后再來到別苑 ,看到的就是如斯冰雪天地,他情知此刻的不能打擾顧清嵐,更加不忍阻他心意 ,良久才輕聲嘆氣,將手中的儲物囊掛在朱砂頸上,抬手摸了摸它的翎羽,悄然離去。
都道鳳凰涅槃 ,然涅槃時苦痛艱難,又有何人能夠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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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七七四十九日之后,霜雪退去 ,小小院落中萬物復蘇,鳥蟲啾鳴,竹林颯颯 ,那株晚開的山茶,也無聲綻放出了嫣紅的層疊苞蕾。
顧清嵐的道法,從來冷絕天下 ,也從來慈悲為懷,不傷一草一木,不動毫末生靈 。
靜室中 ,他再次睜開雙目,曾經漆黑如墨的長發,早已化為了根根銀絲。
丹田處的金丹,已經再次結實 ,冰藍色的光芒,甚至比之前更為純粹奪目,然而隨著靈力運轉 ,丹田中那如影隨形的痛楚,卻再也不會消失。
若他有三年光陰潛心修煉,霜絕心法不僅可以再塑金丹修為 ,也不會留下舊傷隱患 。
但他已經死去三十六年,世事更易,許多千頭萬緒亟待他理順 ,他并沒有三年可以安然修行。
因此他選了另一條路,化形于外,強行凝丹 ,哪怕為此付出代價,也在所不惜。
唇邊和胸前的衣衫上,仍留著鮮紅血跡,他起身除下衣衫 ,走入靜室后的冷泉中,清澈泉水洗去舊日塵埃,再次步出時 ,他已經又是那個面如凝霜,不動聲色的寒林真人。
換上一身純白新衣,他不再將一頭及腰的銀發梳成可以帶冠的發髻 ,而是僅僅以發帶輕束,垂在身后 。
他留下一封書信,將李靳留下的丹藥物件略加整理挑揀 ,裝在儲物囊中,又用白布將湛兮裹住,負在背上 ,走出靜室。
朱砂親熱地湊上來,脖子上累累贅贅地掛著數個儲物錦囊,幾乎要把優美纖細的鶴頸壓彎。
不用說,是這四十九日來李靳數次探望 ,每次都要拿來一個錦囊,也不管上次的取用沒有,都一股腦掛在朱砂那里 。
唇邊微動 ,帶著一絲淺笑和無奈,他抬手將那些錦囊除下,摸了摸朱砂的小巧頭顱 ,輕聲開口:“我此番離去,不再方便帶你,你還是暫且留在此處。”
朱砂頗通人言 ,這次卻像沒有聽懂一般,不管不顧地用頭去往他懷里蹭。
他只能又微微笑了笑,如寒潭般幽冷的黑眸中 ,一片柔和:“抱歉,我不能露出行跡 。”
說完他收回目光,帶上拿在手中的一頂白紗斗笠,轉身向外走去。
朱砂在寒疏峰上守了三十六年 ,才能再次見到主人,卻只是匆匆一面,就要再次分離。
它不舍地一路追在那人身后 ,寸步不離,卻還是在門口,撞在透明的結界上 ,不能前行 。
它急著煽動翅膀,飛到半空,卻只能團團轉著 ,不再能越雷池半步。
顧清嵐一步步向前走著,不急不緩,直至走出了很遠 ,也還能聽到身后朱砂的哀鳴,久久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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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二章 芥子(1)
襄城最近出了不少事 ,先是不知道哪里鉆出來個媚妖,為禍鄉里,吸食青壯男子的精氣 ,弄得不少人家破人亡 。
后來太守給各大宗門世家發了名帖求救,城里就呼啦啦來了好多在天上亂飛的修士。
最后是個威風凜凜的,據說什么劍尊 ,把媚妖給誅殺了。
這位劍尊,有幸見過的人,都嘖嘖稱奇 ,說不僅是個女修,相貌還是一等一的好,美過宮里的娘娘。
當然宮里的娘娘長得如何 ,大伙兒也還是沒見過,只是感慨這劍尊,長得真美 。
雖說俗世中女子拋頭露面要受流言,但修士畢竟不同 ,整日天上飛來飛去不說,一不留神還能飛升仙界,真正成了神仙 ,自然不能跟凡間女子一概而論。
這天城中的茶館里,說書先生也還在津津樂道著一個月前的那場大戰,說到跌宕起伏之處 ,猶如親身所臨,繪聲繪色。
他說得熱鬧,更是將那位明心劍尊捧成了神人一般 ,茶館里一個客人聽著,卻突然笑了聲:“路銘心這般的,也算神仙中人?若你們見過她師尊寒林真人 ,還不知要怎么形容 。”
眾人頓時都將目光聚了過去,見那人穿著藍色長袍子,桌旁更是倚著一柄長劍,就明白這大約是個修士。
他臉上已經稍具風霜之色 ,瞧起來約莫三四十歲,一身水藍的袍子洗得有些發白,長劍更是灰不溜秋不起眼 ,很有些落魄的樣子。
他口中的寒林真人,眾人當然聞所未聞,本來那就是故去了三十六年的人 ,在修真界要不是路銘心時時提及,也已少人記得,更何況這些凡夫俗子 。
三十六年前 ,在場很多人可能還沒生出來。
可這個修士卻像是從久遠時代過來的,一邊說著,臉上還顯出些許懷念神色:“我也只在八十三年前 ,青池山論劍大會上,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當真是清冷如月,飄然若仙,更兼劍術絕倫 ,一見難忘啊 。 ”
眾人聽得一愣一愣,有些人還在心中想這莫不是個江湖騙子吧,八十三年前 ,這人才幾歲?就能去論劍了?
若有個能看出此人修為深淺的修士在,就會知道他很可能所言非虛。
因這人看起來雖然落魄,也沒有束道冠帶拂塵 ,不是個道修的樣子,但卻是個金丹修士。
尋常沒有結丹的修士,活到一百多歲 ,外貌看起來也和三四十歲的凡人所差無幾,更何況這人已經結丹 。
說他兩三百歲,都不算錯估 ,八十三年前,他能去青池山論劍,也沒什么稀奇。
說書先生被砸了場子,心中略有不悅 ,再加上他消息靈通,修真界的事情,倒也能說出不少零零碎碎 ,當下就說:“可這位寒林真人,數十年間也沒什么值得拿出來說說的功績吧?反倒因其是明心劍尊的師尊,這才得以揚名。”
那修士“呵呵”冷笑了一聲:“八十年前若有人敢這么說 ,一定是無知的鄉野村夫,寒林真人還需要路銘心這等欺世盜名的匪類助其揚名? ”
他對路銘心的評價,不可謂不低 ,更直接稱之為“匪類”。
說書先生正卯足了勁兒吹噓明心劍尊,被這么堵了個正著,仿佛那句“鄉野村夫”就是在罵自己 ,當下憋得臉都有些紅了 。
其實說書先生在這里說修真界的事,若是被修士聽到,也不會跟他較真,畢竟修士大都高高在上 ,不會同這些凡人一般計較。
但這落魄修士騙騙就愛在這里欺負凡人,說完還往嘴里扔了一顆花生米,拿眼角去瞧他。
說書先生被他氣得不輕 ,又不好在這么多客人面前發作落了下成,只能忍氣吞聲地頓了一頓,清清嗓子 ,按下明心劍尊的事不說,開始講慣常的諸侯列傳 。
茶館里很快又熱鬧了起來,來往客人熙熙攘攘 ,仿佛剛才的拌嘴不曾發生過一般。
唯獨茶館角落里一個頭戴斗笠的白衣人,在這時悄無聲息地結了賬,起身走入門外的人流中。
他雖是帶著斗笠 ,白紗遮住了面容,但身姿氣度,混在人群中也仍然非常出眾,只是他刻意隱去了自身氣息 ,尋常人哪怕和他擦肩而過,有片刻晃神,也沒留意到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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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襄城 ,處處一片漆黑寧靜,但東南角的花坊內,卻歌舞升平 ,燈火通明。
其中要數扶云軒內,最為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這間在襄城原本就數一數二的花樓中 ,最近又多了一大招牌 。
那是一個月前,才首次在扶云軒中亮相過的裊裊姑娘,人如其名 ,這位裊裊姑娘生得嬌俏嫵媚,琴舞雙絕,翩翩起舞之態,據說就算再清心寡欲的男子 ,也無法抵擋。
今夜裊裊仍舊在扶云軒的舞池中獻舞,一把羽扇,一條紅綢帶 ,舞得花朵一般動人。
裊裊舞了一曲,又彈了一支曲子,就翩然退場 ,照舊由老鴇出面,笑瞇瞇地說幾句場面話,開始為裊裊的良宵叫價 。
裊裊姑娘風頭正勁 ,架子自然要端得高,不僅要叫價,還要挑人 ,除非她親自看上,要不然喊價再高,也沒這個資格進閨房。
又到了各種豪富公子表現的時候,幾輪競價叫完后 ,竟然叫到了兩百兩黃金之高。
要知道這兩百兩黃金,已經可以在襄城中買一處三進三出的宅子,說是一拋千金 ,絲毫不為過。
可老鴇在笑瞇瞇地叫完價后,卻又向著大廳的一處角落開口道:“雖說已叫了價,但裊裊親口告訴老身 ,若是這位公子想要上樓一敘,共度今宵,則分文不取 。 ”
老鴇此言一出 ,大廳內眾人立刻將目光齊刷刷看了過去,就看到那處角落,相當偏僻的一張桌子上 ,孤零零坐著一個白衣人。
他不僅背上負著一柄用白布裹起來的長劍,還用一頂白紗斗笠遮住了面容。
一片詭異的寂靜中,那個白衣人緩慢站起身 。
他并沒有搭話,而是不緊不慢地繞過其他人 ,向大廳一冊的樓梯走去,看樣子卻是已經答應了裊裊姑娘的邀約,而且還真厚著臉皮分文不給。
原本出了兩百兩黃金的那位 ,是襄城世家周家的公子,眼看到手的美人要飛了,他當然頗為惱火 ,現在又看這個白衣人臉皮如此之厚,頓時就來了火,站起身側身擋在那人面前 ,十分不客氣地開口:“雖說裊裊姑娘相邀,但這位仁兄也太不知規矩了吧,如此唐突佳人可好?”
他也是個修士 ,雖然因為年紀尚淺,并未修出金丹,但在凡修中修為已是上乘,這么飄過來擋 ,不僅封住了那白衣人的去路,還激起了一陣微風,將他遮面的輕紗掀開了片刻 ,露出被遮在紗后的面容。
那邊老鴇連忙笑著圓場:“周公子莫要動氣,分文不取是裊裊親口說的,這位公子也不算唐突 。”
但周公子早在說完那句后 ,就瞠目呆立,直愣愣看著那個白衣人,再不說話了。
看他不再阻攔自己 ,那白衣人就側身從他旁邊讓過,緩步上樓去了,他們錯身的時候 ,輕紗飄動,近在咫尺的周公子又得以驚鴻一瞥。
那半邊白玉般的下頜,精致不似凡人,帶著冰雪般凜然不可侵犯的意味 ,讓人心馳神往,不能自已 。
等白衣人的身形消失在樓梯處,同周公子一起來的玩伴好奇湊過來 ,拍了拍他的肩膀:“子美,你怎么突然愣了?這樣就把人放走了? ”
周公子卻還久久不能回神,神色恍然 ,囈語一般:“若是這個美人,莫說兩百兩黃金,四百兩也值啊。”
他同伴不明所以 ,有些啼笑皆非:“子美,你到底在說什么?”
周公子用手里的折扇在掌心一敲,終于想通了什么 ,恍然大悟:“還是裊裊姑娘目光如炬,分文不取邀這美人上樓,這分明是還賺了兩百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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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云軒二樓的閨房里,裊裊早換上了更加輕薄的紗衣 ,露出半邊酥胸,擺上了小菜美酒,靜候良人。
白衣人上去后并未敲門 ,推門走了進去,寬袍衣袖下手腕輕翻,將那門扉悄然又合了起來 。
裊裊半倚在榻上 ,嬌柔婉轉,媚眼如絲,聲音也像抹了蜜一般甜美:“這位公子 ,莫不是不方便以真面目示人?此間只有你我二人,還不肯將這面紗除去,讓奴家好好端詳一下公子嗎?”、
白衣人聽著微微頓了一頓 ,走到桌前坐下,抬手將斗笠取了下來。
隨著斗笠移開,才露出他滿頭的銀白長發,還有神色淡漠的臉。
裊裊愣了一下 ,隨即才自覺失態,重新嫵媚地笑起來:“原來公子帶著紗帽,是這等原因。這還真是 ,若公子在樓下就露了真容,我可就黯然失色了 。”
這個白衣人,自然就是暗中前來襄城的顧清嵐 ,他早聽慣了對自己容貌的溢美之詞,現下也絲毫不為所動,只是微垂著眼眸 ,淡淡說:“我對裊裊姑娘的身世來歷,有些疑惑之處,不知姑娘可否為在下解答?”
他在樓下和剛進來時 ,還看不出修為深淺,隨著這句話說出,周身的氣勢卻突地起了變化,凜冽寒氣仿佛若有實質 ,絲絲向四周散開。
在這威壓之下,裊裊暗暗挺直脊背,心里知道今日自己只怕一時走眼 ,惹到了硬茬。
她心思轉得飛快,早做好了一百種脫身的打算,臉上仍舊一片嫵媚笑意:“奴家乃一介浮萍 ,身世自然是孤苦飄零,卻不知公子為何要戳奴家的傷心處 。 ”
她一句話還未說完,身形早動 ,只待面前的人一個不留意,就要逃之夭夭。
然而比她身形更快的,是那蜇人的寒意 ,她只覺喉下一涼,一支平地而起的冰凌,已經直指在她咽喉,與此同時 ,她手足上也飛速覆上一層冰凍,將她牢牢釘在原地。
裊裊霎時動也不敢動再動,眨了眨眼睛 ,強笑著:“公子……饒命……”
她求饒得倒簡單直接,顧清嵐抬手掩唇輕咳了一聲,淡淡說:“我不殺你 ,只是問你幾句話 。”
他說完還是頭也不抬,繞過桌上的美酒,直接拿起茶壺 ,給自己慢慢沏了一杯熱茶,喝了兩口潤喉,才又接著說:“你就是一個月前 ,興風作浪的那只媚妖吧? ”
眼前的人法力高深到裊裊根本看不透,若說壓迫之感,比她一個月前直面明心劍尊的時候,還要更強一些。
明知對方捏死自己 ,就跟捏死一只螞蟻沒什么差別,裊裊識趣得很,連忙說:“對 ,路真人讓奴家換了具殼子,低調行事。”
顧清嵐這才抬起頭,一雙猶如封著寒冰一樣的深眸 ,看了過去 。
若說他法力中寒氣凜然,那這雙眼睛就更加冷冽凜然數倍,裊裊生生打了個激靈 ,趕忙又說了一堆:“我只是低賤的媚妖,法力低微得很,所會的不過是些蠱惑人心的法子 ,稍稍吸點精氣過火,哪里曾經謀害過性命!
“我在襄城已經藏了近百年,每過幾年,就尋一具枉死的年輕女子驅殼 ,換了重新做人,艱難度日。我也知自己能活命,全賴可以隱藏氣息 ,躲在暗處,要不然就算有十條命,也早被城中的周家尹家被殺了 ,又怎么會突然大開殺戒,豈不是自尋死路?
“那時太守的修士客卿一口咬定是媚妖作怪,全城都在捉我 ,我情知被陷害,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 ,最后終是撞到了路真人手里。
“好在路真人是個女修,念在我是個女流,肯聽我一言 。我就都與她說了,路真人就命我重新尋一具驅殼 ,將我原先那具斬殺了了事。
“是以一個月前,我就換到了這個名叫裊裊的舞女身上,別看老鴇現在對她高看 ,也是我來了后能給她賺銀子之故,原主清高不肯接客,老鴇對她動輒打罵 ,更是放任她凍餓高燒至死,才給我得了空隙。”
顧清嵐一面聽她說著,一面緩緩飲茶 ,他一舉一動皆風雅蘊藉,只是飲一杯茶,也賞心悅目如同畫卷。
裊裊是只媚妖 ,對美丑最為敏感,這么邊說邊看著他,身子都差點酥軟了下去,眼里汪汪地盛著一池春水 ,要不是手腳被縛,早就整個人撲了上去 。
顧清嵐覺察到她的心思,飲著茶輕咳了咳 ,眉心微微蹙了下,淡聲說:“路真人放過你,并不是因你無辜吧? ”
裊裊還是媚眼如絲地看著他 ,聲音也不自覺嬌嗲起來:“對,路真人說,叫我在襄城給她做個眼線 ,打探周尹兩家的虛實,若有過路的修士,也尋個機會接近了試探一下。”
所以她才會把周家的那個小公子迷得神魂顛倒 ,肯為她一拋千金,今日看到了顧清嵐,以為他是什么游歷的修士,特地喚上樓來。
她這里已經問不出太多事情 ,再加上她眼中的欲望也越發□□,仿佛著了火一般,直欲噴薄而出 。
媚妖對于自己看上的色相 ,都迷戀得很,不纏綿一番,很難放手。
顧清嵐看她越發不成樣子 ,震了震衣袖,解開她身上的束縛。
裊裊重獲自由,早忘了他嚇人的法力 ,反而欣喜無比,以為自己今晚可以得償所愿,身子一動 ,就要移過來貼在人身上 。
顧清嵐卻抬頭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可能不知,我最不喜他人肖想于我,你若再這樣看著我,這雙眼睛就不用想要。”
裊裊被他含著冰封的目光一掃 ,耳中聽到這一句,猶如被兜頭倒了一盆冷水,再多柔情蜜意也不翼而飛 ,直愣愣呆在原地。
顧清嵐卻在這時失笑般彎了彎唇角,微微搖了搖頭 。
他容貌本就絕色,澹然清傲時 ,尚且有一番攝人心魄的風姿,如今笑了,更是猶如春林初盛 ,百花齊放,不似人間。
過了良久,裊裊才緩過神 ,明白過來他竟是在玩笑嚇唬,并不會真的剜了她眼睛,眼前的人卻早已帶上斗笠,悄然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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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二章 芥子(2)
夜深的扶云軒外,寂靜的街巷昏黑幽深 ,唯有月華如水,照出一片清輝 。
一個白色身影,就乘著這樣的月色 ,從扶云軒內翩然而出,足下輕點,落地無聲。
這時卻有一道劍影青光 ,在暗中一揮即出,直取而來。
白衣人長劍并未出鞘,僅僅以手指捏出一個劍決 ,嗆然一聲,將那刺來的長劍彈開。
那一劍中本就沒有殺氣,被彈開后,持劍人更是順勢側身收劍 ,挽了個極為漂亮的劍花,又是一劍刺來 。
這就不是搏命相拼,只是相邀比試 ,白衣人只能從背后抽出了長劍,卻并未將長劍出鞘,只以劍鞘應對。
他們兩人沒用法力 ,一招一式,只是純粹的劍招。
即使如此,那快如雨幕的劍光 ,縱橫捭闔的劍氣,也在小巷石板上,刻出道道白痕 。
通體純白的長劍猶如白虹 ,在這密集的劍雨中絲毫不落下風,每每以極為精妙的招式反勝一籌。
青劍被壓制,頹勢漸起,那人不再糾纏 ,反手收劍,朗然笑了一聲:“果真云澤一劍,霜雪不欺 ,風采不輸當年。 ”
這白衣人自然就是剛從裊裊房中出來的顧清嵐,他收劍將湛兮重新負在背上,輕咳了咳 ,淡聲開口:“原來是莫祁莫道友 。”
那人一襲青色長袍,長劍灰不溜秋,正是白日里那個在茶館和說書先生較勁的落魄修士。
聽顧清嵐一口道出他的名字 ,莫祁亦是一愣,語氣中隨即帶了悵然:“八十三年前青池山上,莫某尚未有資格和真人一戰 ,不過一面之緣,真人竟記得我。”
既逢故人,又被認出來歷,顧清嵐就取下頭上的斗笠 ,以真面目示人:“莫道友過謙,當年月渡山的月望新秀,初入論劍大會 ,就以乘風劍法位居試劍前三,我又怎么會忘? ”
莫祁看到他滿頭白發,愣了片刻才笑:“讓真人見笑 ,莫某如今已是月渡山棄徒,什么月望新秀,都是笑談了 。”
顧清嵐也不接話 ,僅是微勾了下唇角,咳了一聲用絲帕按住唇角,吐了口血出來。
莫祁看到他的白發已是一愣 ,看他突然咳血,更是忙上前一步,就要伸手去扶:“我看真人修為不減,為何至此?是受了什么隱傷?”
顧清嵐微側身避開他的攙扶 ,將手帕收起,仍是淡淡地開口:“無事,不過心法上的一點瑕疵 ,不會拖累行動。”
莫祁還直愣愣地看著他,憂急之色溢于言表,唇齒微動更是隨時都想要再說些什么 。
顧清嵐看他啰嗦 ,就輕咳了一聲,問起正事:“此間媚妖已除,莫道友為何還在襄城逗留? ”
莫祁回過神來 ,呵呵一笑,抬頭看了眼扶云軒:“媚妖究竟除掉沒有,真人不也清楚得很么?”
顧清嵐微勾了下唇角 ,他這神色遠算不上是笑,卻也給冷若冰霜的面容添了一抹異色:“既然如此,想必莫道友也同我一樣,覺得此間事蹊蹺甚多 ,還需多加留意。”
莫祁也不客氣:“真人在那媚妖處問到了什么沒有? ”
顧清嵐點了下頭:“傷人之事,確不是她做的,背后仍有隱情。”
莫祁挑了下眉:“我追查類似事件也有幾個月 ,只怕還是天魔殘片惹出來的,依你那個徒弟的性子,留著那個媚妖的性命 ,恐怕不是大發慈悲,而是要她給自己搜集情報。”
顧清嵐已經死了三十六年,這些年的事他當然不知 ,這天魔殘片,也是頭一次聽說 。
莫祁卻不知想到了什么,雙目卻突然一亮 ,直直看著他:“真人當年道隕,是否就是你那個徒弟搞得鬼? ”
他和李靳倒還真不謀而合,顧清嵐只道自己當年身亡之事,除了師門外 ,不會再有什么人在意其中曲折,卻沒想到還有這么多人念念不忘。
顧清嵐微垂了眼眸,避而不答 ,反而發問:“天魔殘片一事,莫道友可否為我釋疑一二?”
莫祁本就站在他身前,聽到這里 ,更是不由分說拉住了他手臂:“真人要聽多少我都說給你,只是這里站著不方便,我看真人身子也不爽利 ,何不到我落腳之處坐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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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祁這般落魄,落腳之處當然不會好到哪里,他連客棧都住不起 ,就尋了個城中無人居住的破舊院落,略加整理弄出來一間廂房。
顧清嵐被他拉去的時候,還見到院落中飄著的一只怨靈,穿著打了補丁的書生袍 ,幽幽地看著他們 。
顧清嵐被那怨靈直勾勾看著,腳下不由一頓,莫祁將手一揮:“真人不必在意杜兄 ,他很大方好客。 ”
他口中的“杜兄”,想必就是這只怨靈,應該是這院落的舊主 ,死后夙愿未了,魂魄仍舊在此逗留。
將顧清嵐拉到自己房中,又請他坐下 ,莫祁還不知從哪里變出來一套茶具,毫不慳吝地以火系法術燒了一壺滾水,給顧清嵐泡茶 。
等到了這里后 ,他倒沒有藏私,將自己所知一一道出,并無半點隱瞞。
在二十多年前,道修和魔修有一場大戰 ,波及三大宗門和數個世家,戰事綿延數載,其時正逢莫祁金丹大成 ,在道魔之戰中屢立奇功,聲望地位一日千里。
就在此時,在重重設計之下 ,他被污勾結魔修,月渡山也將他逐出門墻 。
離開月渡山,他就在追查自己被構陷之事 ,順便做游方修士,捉點妖怪鬼靈,換些生計必備之物 ,他性情灑脫,倒也不以此為苦。
對方手段高超,又做得滴水不漏,但二十多年來 ,他也并不是一無所得,比如當年陷害他的那人,不僅是要害他身敗名裂 ,更要緊的,是圖謀他手中偶得的一片殘頁。
那卷殘頁,他后來才查出 ,就是天魔殘片之一 。
這天魔殘片,道修這邊幾乎無人提及,就連魔修中 ,對它的傳聞也是穿鑿附會居多,可信極少。
莫祁追查二十年,從各處消息里拼湊出 ,天魔殘片應該是數百年前魔帝的畢生修為心血,已在數次搶奪中被分為九片。
但這九片現在誰人所得幾片,還有幾片在何處,都無從得知 ,只能知道不僅魔修在爭奪這些殘片,連道修中人,也可能在暗中參與。
如襄城這般 ,原本安穩祥和,突然之間妖物作亂,或死人或傷人 ,接著再有修士將妖物斬殺,了結公案,也不是第一起 。
莫祁每每追查 ,總能查到一點蹊蹺之處,什么妖物,大半也是為了掩蓋另外的行跡。
他說得詳細 ,說完一壺茶已然見底,顧清嵐持著茶杯,垂眸默然不語。
莫祁還要去再燒一壺,顧清嵐卻將茶杯放下 ,搖了搖頭:“多謝莫道友相告,我已離開三十六年,不想魔道之間又生出這許多事端 。”
莫祁看向他 ,將他的手按住,望向他誠懇無比:“我知道真人向來獨來獨往,但天魔殘片一事牽連廣泛 ,中間宵小奸猾甚多,我亦想尋一個可以信任之人,以免我慘遭橫死 ,所知所想無人托付。 ”
他不說怕顧清嵐獨自行動會吃虧,反而說怕自己孤身犯險,死無其所。
話已至此 ,顧清嵐無法再推脫,只能微微頷首:“多有叨擾 。”
莫祁知他已經應允下來,心中一喜,緊握住了他的手:“真人死而復生 ,實乃現下困局之莫大機緣,我必當竭盡全力,死而后已 ,護真人周全。”
他說到激動處身子前傾,顧清嵐的手也被他緊緊抓著拉到懷里,這姿勢只要他再稍加用力 ,顧清嵐就會被他整個拉到懷里。
顧清嵐低頭看了看他的手,莫祁連忙放開,清了清嗓子:“我乍見真人 ,太過激動,多有失態,還望真人海涵 。”
顧清嵐亦是無奈 ,他性情淡泊,少有喜怒,更因修習玄冰心法,神色氣度 ,就會顯得冷若冰霜,但他實則卻并不是冷酷無情之人,反而心性慈悲 ,對他人也多有謙讓包容。
和他熟識的人都知道,他其實甚少因為自身的事,怪罪過他人。
莫祁和他并沒有打過什么交道 ,卻不知為何,像頗為了解他的性子,就這么半是曉之以情 ,半是胡攪蠻纏著,把他拉上了賊船 。
原本夜色就已經深了,他們說了這么一會兒 ,已經過了亥時,修士雖然不用睡覺,但每日打坐修煉還是要有,莫祁將房中的床讓出來給顧清嵐 ,自己去擠在椅子上盤膝坐著。
莫祁專心調息,將體內靈力運行七周天,再次睜目時已是天色漸曙。
顧清嵐卻并沒有在床上打坐 ,而是坐在院落中的石桌石凳處,手中持著一只白色的棋子。
莫祁走上前問:“真人這是在做什么? ”
顧清嵐這才將手中的棋子輕輕放在石桌上,淡淡開口:“我同此間的主人聊了聊 ,他心愿已了,已然重歸太虛 。”
莫祁吃了一驚:“真人是說杜兄?”
顧清嵐并不抬頭看他,目光中一片澹然:“他姓杜名峙 ,字觀松,生于懷安年間,卒于武成四年。我問他為何逗留塵世 ,他言道一生讀書無用,所憾有二,一為詩文無人傳頌,二為棋局無人可破。 ”
莫祁在這里住了一陣子了 ,只知道這個“杜兄”整日里嘮嘮叨叨什么詩,什么棋,他無心過問 ,只當耳旁風沒聽到,卻沒想到顧清嵐只來了一天,就讓這只怨靈了卻心愿 。
他更加驚訝 ,問道:“真人你答應幫他整理詩集還是怎得?”
顧清嵐微搖了搖頭:“我對他說,詩文由心自證,他人何須明白?至于那個棋局 ,確實精妙,我花了三個時辰,方才破了。 ”
莫祁還是微愣地看著他 ,這世間精怪魑魅,何止千萬,沒有為禍四方的那些,修士們見了 ,就權當路邊的花草貓狗,若是已成禍端,大半不由分說打散了。
他還從未曾見過一個修士 ,肯花費一整夜,只為送一只怨靈安然而去 。
莫祁想著,突然想到 ,死者若是了無心愿,死時魂魄就當化作清風,歸入太虛 ,顧清嵐既然能死去三十六年仍舊復生,就是說他當年死時仍有余念心結,所以才能三十六年魂魄不散。
若不是如此 ,哪怕他軀體復生,也只會被孤魂野鬼奪舍重生。
那這三十六年間,他魂魄寄存于何地?又為何留戀世間,不肯歸于虛空?
莫祁數次張口 ,卻仍無法坦然詢問,終究只能跟著輕嘆了聲:“我也算和杜兄有些淵源,今日他得償心愿 ,得歸太虛,也是件好事 。”
顧清嵐微微一笑,閉目不言 ,此時晨光東起,點點如灑金般,落在他微現蒼白的面容上 ,仿若物換星移,世事更易,也無法消磨去他眉間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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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 ,本應遠在云澤山上的那位威名赫赫的明心劍尊,卻坐在扶云軒的閨房中,望著匍匐在自己腳下不住發抖的那只媚妖。
她身著一襲白衣,腰間環佩和背后長劍 ,卻其色赤紅,猶如雪中丹血 。
她本就絕麗,更兼眉心一點朱砂 ,襯得容色如初升朝陽,奪目異常。
但她偏要學當年寒林真人的清傲孤冷,一雙本應明媚之極的杏眼中 ,并無絲毫柔情,唯有一片蜇人寒意:“你說這個修士,用得是冰系法術?”
裊裊嚇得亂抖 ,恨不得現在就從這具驅殼中逃出,鉆入窗縫逃之夭夭,但卻并不敢 ,只能不斷磕頭:“對,對,劍尊饒命……奴家確是走了眼,那位真人法術高超 ,奴家萬萬不敵。 ”
昨夜那個白衣人走后,她本就怕明心劍尊怪罪,打算逃走 ,卻不想劍尊本人來得如此之快,把她抓了個正著。
裊裊想自己定然要喪命與此,劍尊卻沉默了片刻 ,就又問:“他容貌打扮如何?”
裊裊來不及細想,如實作答:“那位真人穿白衣,發色也是白的 ,容貌……容貌是奴家見過里極好極好的,初看高不可攀,實則暖如春風 。”
她命在頃刻 ,還是沒忘了媚妖本能,對那白衣人大加贊賞:“奴家本以為他不笑時已是絕頂的好看,沒想到他笑起來連冰雪都要化成了春水…… ”
她一面說著,一面就聽到劍尊“呵呵”冷笑了一聲:“他沖你笑了?”
這笑聲中殺意四溢 ,裊裊一抖,忙說:“不,不 ,他并不是沖奴家笑的,奴家這等卑賤的小妖,又怎么會入那人法眼 ,他只是……自己笑了……”
她說著,又忙補了一句:“那位真人還帶著把白色長劍,只是并未出鞘 ,奴家也未曾看仔細。 ”
劍尊并未再說話,也不只是在想些什么,裊裊正要悄悄喘口氣 ,就覺得頭皮一緊,劇痛傳來,是劍尊抬了手指,用法術將她的發髻揪了起來 ,逼她抬頭。
她就這么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如視草芥:“殺了你倒是不費力氣,但若真是那人 ,就這么殺了你,他不知道會不會同我啰嗦 。”
裊裊嚇得氣也不敢喘,更加不敢像對男人那樣 ,做出什么楚楚可憐之態乞求生機,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她。
也許是她這種純然的恐懼,反倒討好了眼前的人 ,劍尊微勾了朱色的雙唇,指尖一松,將她放了下來:“往后繼續好好做事 ,若讓我發覺你想逃,可就不是一死那么簡單。”
裊裊呼出一口氣,知道自己又撿了條命,忙重新磕頭:“奴家一定好好為劍尊效勞 ,劍尊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訴奴家 。 ”
她又趴在了地上,也就看不到 ,身前的劍尊抿緊了唇,那目光中神色變幻,驚異憤恨 ,肅殺畏懼,卻并無分毫喜悅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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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三章 業罪(1)
他應當是在一個漆黑無垠的地方,五感盡失,不知年月 ,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在此處。
也不知寂靜了多久,他隱約聽到一個人在他耳旁說話,那聲音很輕,極為熟悉 。
她像是在說著什么閑話 ,自顧自對他說:“師尊,那魂使說你早不在這里了,我是不信的 ,反正他也沒什么本事,我索性就把他殺了。”
他有些觸覺,能感到自己的身體應當是被她抱在懷里 ,她溫熱的指尖,一點點流連在他的臉頰上,輕如幻夢。
她頓了片刻 ,又說:“可是師尊,我有時又不想你醒過來,你醒來了 ,定然要怪我,打我,還要趕我走 。不如就像這樣,就在這里陪著我 ,我時時都能跟你在一起,還可以對你做這些事,你若是醒著 ,定然不允。”
她這么顛三倒四地胡亂說著,他覺得自己額上觸到了什么溫暖又柔軟的東西,是她的雙唇。
她吻過他的眉心 ,跟著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嘆息,濕熱的氣流掃在他的眼瞼上。
她并沒有就此停下,就這么一路吻了起來 ,從他的眉梢到臉頰,鼻尖到唇邊,專注異常 ,像是長夏里敲打荷葉的急雨,一刻不停,帶著急需緩解的干渴 。
她終是吻到了他的唇上,細致品嘗 ,用舌尖撬開他的唇齒,一步步深入。
他身體是冰冷的,于是她唇舌間的溫度 ,就顯得越發熾熱,仿佛一團烈烈燃燒的火焰,可以將一切焚燒殆盡。
那火從他的唇間進入 ,燒得他腹中灼疼,痛楚逐漸綿延經脈,糾纏不休 ,他張口噴出一口鮮血,睜開眼睛,已不見了那人 ,只有山泉叮咚 、晨霧藹藹,東方初升的朝陽,透過樹梢照拂萬物 。
這是他和莫祁昨晚在趕路途中宿下的一處山林。
那夜在襄城中和莫祁結識,第二日他們就聽到傳言 ,千里外的燕丹城中有幻魔作祟,他們商議一番,決定即刻動身 ,前去看個究竟。
燕丹城在元齊大陸北部,距離襄城頗遠,縱使御劍飛行 ,也要兩三日才能趕到 。
昨夜他們趕路到這處山地,不想繞道去附近城鎮住宿,干脆就在山泉旁的一處巖石上安頓下來。
莫祁醒得早些 ,汲了干凈清冽的泉水盥洗完畢,又打了一囊水回來,正走過來 ,就看到他突然吐血。
莫祁頓時嚇得連手里的水囊都要丟了,三步并作兩步上來,扶住他的肩膀:“真人,你怎樣了?是否練功出了岔子? ”
顧清嵐搖了搖頭 ,輕推開他的手臂,抬手用指尖擦去唇邊的血跡 。
莫祁并不能算猜錯,只不過他并非普通的經脈逆行走火入魔 ,而是漸生了心魔。
莫祁沒有多嘴過問,但顧清嵐又何嘗沒猜到,莫祁一定對他的魂魄三十六年來所在何處有所疑問。
這三十六年來 ,他的魂魄其實并沒有去往任何地方,而是一直沉寂在這具軀體中 。
只不過他封住自己所有五感神識,三十六年對他來說 ,不過彈指一揮。
然而三十六年間,封印不可能沒有片刻松動,現在他已醒來 ,那些朦朧的記憶,也就被喚醒。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路銘心不僅試圖招回他的魂魄,還曾對他做過那些事情。
他和她之間的恩怨糾葛 ,并非一言半語就可說清,現下她終于成了阻礙他修為的禍端,假以時日 ,也將成為他的心魔 。
若他遲遲不跟她做個了結,來日心魔生根,成為大患 ,那才是他萬劫不復之時,道隕身死不說,連魂魄也會灰飛煙滅。
莫祁看他遲遲不開口 ,也不敢逼問,雖然眼中還帶著憂色,卻強自笑著:“怪我操之過急 ,拉真人匆忙上路,不如我們到了燕丹城,先尋些靈丹妙藥給真人調養為好。”
顧清嵐又輕搖了搖頭,從隨身的儲物囊中拿了一粒朱紅的丹藥放入口中 。
莫祁看得清楚 ,那是低等修士見都沒見過的療傷圣藥千芝玉露丸,哪怕偶然得了一顆,也是放著除非到生死關頭不敢動用。
顧清嵐卻像服用尋常傷藥一樣 ,就這么隨意地就用了,而且看起來行囊里還有許多。
莫祁想起來他之前的尊崇身份,又怎么會缺傷藥 ,知道自己說什么找靈藥,大半也找不出什么可入他法眼的東西,不免有些訕訕地自慚形穢 。
顧清嵐閉目調息片刻 ,就睜開眼睛低聲說:“沒什么,是我急于求成,埋下禍患 ,拖著這樣的身體,累及道友。”
莫祁聽他這么說,之前那些別扭立刻煙消云散:“真人著實太客氣了,本就是我強拉著真人一道 ,以真人的修為劍術,又怎么會是拖累?說起來還是我太唐突,只想著自己孤身對付那幾路勢力 ,心中發虛,才像撈著救命稻草一般賴上了真人…… ”
他還不停說,就看顧清嵐微微勾唇笑了一笑:“我原不曾知道 ,莫道友這般多話。”
此時晨霧未散,他微笑起來的樣子,著實恍得人不知身在何處 。
莫祁不由愣了愣 ,隔了片刻才失笑:“讓真人見笑。”
顧清嵐又微搖了搖頭:“我去沐浴更衣,莫道友稍待片刻。 ”
他一身白衣又沾上了斑斑點點的血跡,確實需要換洗 ,好在儲物囊中有李靳給他備下的衣物 。
說起來李靳也不知是什么趣味,幫他備下的衣物皆是白衣,各不相同的款式,卻一色仙氣飄然 ,他本想穿得更不起眼一些,也沒有其他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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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水清冽,他沐浴過后已經帶起斗笠 ,遮住了容貌。
他們此刻已經地處北部,再有不到半日,就能抵達燕丹城。
幻魔歷來難纏之極 ,降服幻魔,不僅能揚名立萬,收歸為己用 ,也是極為厲害的使魔 。
這一次在修真界惹起來的動靜,和襄城的媚妖不可同日而語,他們已近燕丹城地界 ,路上就有可能會遇到其他聞訊而來的修士,顧清嵐帶上斗笠,也是暫且不想被舊識認出。
這么一來他的劍也就不能再用,莫祁將他拉上自己的飛劍 ,載著兩人向燕丹城飛去。
他們辰時出發,抵達燕丹城時剛到午時,正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 ,城門處來往熙攘 。
燕丹城是北部重鎮,比起襄城要大得多,有元齊大陸第一世家燕氏坐鎮 ,還處在月渡山勢力范圍之內,城池上方的結界是玄武天陣,牢固不說 ,城中也無法御劍飛行。
但凡經過的修士也都給燕氏和月渡山面子,在通過城門口時,紛紛駕馭飛劍落地 ,接受守衛盤查。
到了月渡山的地界,身為師門棄徒的莫祁倒也坦然,就背著自己的長劍,施施然帶著面紗覆面的顧清嵐往里面走 。
聚在城門處的修士已經有人認出了他來 ,面色奇特地看過來,莫祁也不以為意,語氣熟稔地跟守衛頭領打招呼:“蘇姑娘 ,好久不見,你們家燕二公子可還好?”
那位蘇姑娘是個女修,模樣只是素凈耐看 ,神態氣勢,卻卓然不群,修為雖然沒到金丹 ,但也相差不遠。
看到他過來,蘇姑娘露出一個萬分嫌棄的表情,抬手擺了擺:“你走 ,別在這里占著道,臭不可聞。”
雖是這么說,但聽她話里的意思,竟然是讓莫祁不必接受排查 ,就可直接入城 。
莫祁仿佛很愛看她露出這種神色,哈哈大笑了起來,還撈住身旁顧清嵐的肩膀 ,用力拍了一下:“這位是我新近結識的道友,絕不是什么壞人,蘇姑娘通融一下?”
蘇姑娘“啐 ”了一聲:“什么道友 ,我看又是你在哪里勾搭來的相好吧?”
說著卻又揮了下手,竟是連顧清嵐也一道放行。
莫祁哈哈笑著,拉顧清嵐往城里走 ,還不忘說:“來日蘇姑娘歇了,不要忘了找我來喝杯酒啊。”
蘇姑娘壓根就沒搭理他,目光已經轉向下一個修士 ,他們將要走開,卻聽到她極輕地飄過來一句:“此次情勢復雜,小心行事 。 ”
莫祁和顧清嵐就這樣輕而易舉入了城,到了城內 ,莫祁才放開攬著顧清嵐肩膀的手,笑著解釋:“當年我被逐出師門,身無長物、萬人唾罵 ,是燕二公子讓我做了他府上的客卿,我在他那里,著實叨擾了幾年。”
這也就怪不得他出入燕丹城如入無人之境 ,和那位蘇姑娘也如此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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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城里,自然要先找個落腳之處,莫祁看向顧清嵐 ,帶些不好意思地撓撓腦袋:“我身上著實沒有余錢了,不知真人……”
他本以為顧清嵐也跟自己一樣,窮得叮當響 ,但看他隨手摸了一顆千芝玉露丸后,就明白顧清嵐只怕帶著錢。
李家本就富可敵國,李靳又是隨手撒錢的主兒,給顧清嵐備下的東西里 ,又怎么會沒有錢?
顧清嵐默然了片刻,就拿出了一張百兩黃金的銀票 。
莫祁眼前一亮,猶如地里干旱多年的老農 ,驟然見到了甘霖,忙接了過來:“真人果然是有的,之前真是委屈真人借宿在我那里了。 ”
顧清嵐搖了搖頭:“無事 ,你那里也足夠清凈。”
他說著微頓了頓:“住處要有獨立院落,若是客棧沒有空房,可租一處宅子 。”
莫祁暗暗咋舌 ,心想這些土豪對住處的要求果然要高一些,當下點頭答應,帶著他直奔城中最大的客棧。
好在修士來得雖多 ,頂級套房也不是人人住得起的,客棧里還有一處獨立的套院沒有住客。
那院子名為蘭院,清雅僻靜,不僅有小樓庭院 ,還種了許多蘭草,顧清嵐倒沒說不滿意,被客棧管事躬身領著 ,一路走了過去 。
那管事察言觀色,看莫祁對顧清嵐的態度小心翼翼,又看莫祁一身窮酸 ,倒是顧清嵐身上的衣物料子不菲,就以為顧清嵐是什么世家公子,莫祁大半是顧清嵐的客卿隨從。
他當下對顧清嵐態度十分殷勤 ,帶他們進去的路上,還跟顧清嵐說:“我們這間天聰閣,除卻前宅各色客房 ,共有梅蘭竹菊四間套院,其余三座就在公子住處的比鄰,如今住得都是修士仙人們,絕對不會有什么污穢閑雜人等 ,擾了公子雅興。 ”
顧清嵐聽著淡應了一聲,突然開口:“竹院中住得是否云澤山的道友?”
原本客人私密,客棧管事是斷不敢隨便透露的 ,但他口稱道友,又直接問了竹院,那管事以為他和竹院中的修士關系密切 ,就笑道:“確是云澤山的仙人們,公子閑暇時自可前去拜會 。”
那管事將他們領到地方,就識趣地很快退去。
在修真世家掌控下的城池就這點好處 ,客棧不僅有結界防護,連這些套院都各自有獨立的結界。
莫祁等那管事一走,就問顧清嵐:“真人是覺得 ,路銘心那匪徒也來了? ”
他沒有李靳那種憐香惜玉的愛美之心,自從知道顧清嵐已和路銘心決裂,對她的稱呼就很不客氣 。
顧清嵐神色淡然,在椅子上坐下 ,給自己倒了杯桌上客棧備好的熱茶,這才開口:“此間這般熱鬧,她又怎么肯不來?”
他這么說著 ,卻沒解釋自己為何猜到路銘心一定在竹院——因為修竹,一向是他昔日居處必不可少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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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三章 業罪(2)
既然已經住下,自然還要打探消息,顧清嵐的穿著打扮那樣出眾 ,在都是凡人的襄城還可用些障眼法,到了滿是修士的燕丹城,就不便外出。
莫祁自告奮勇 ,言道自己也算半個本地人士,整理一下行裝這就要出去,顧清嵐叫住他,讓他幫自己置備套黑色衣裝還有面罩。
莫祁出去了半日 ,不僅帶回了最新的消息,還有顧清嵐交待的衣物 。
消息沒什么稀奇,只說這幻魔應當是被人帶進了燕丹城 ,要不然玄武天陣不可能沒有松動。
還說這個魔物已經殺了幾個人,仍舊潛伏在城中某處,修士們找了幾日 ,也沒什么頭緒。
至于衣物,顧清嵐拿來看了頓時有些默然不語,確實是黑色衣物 ,但修腰束腿,頗為緊身,更詭異的是 ,對他來說很合身,也不知道他整日里寬袍大袖,莫祁是怎么看出來他的身材 。
還有面罩,不知是不是他沒有說清楚 ,莫祁賣回來的,是黑色的面紗,朦朦朧朧、影影綽綽 ,戴上想必挺好看,只是實際作用并沒有太好。
莫祁還在那邊期待地看著他,開口說:“我覺得很適合真人。”
事已至此 ,又是央人代勞,顧清嵐也只能致謝:“煩勞道友 。”
準備好了黑衣便于夜間行動,白日里自然要以逸待勞 ,套院中不止一間客房,他們各自選了一間,閉門打坐修煉 ,等待夜色降臨。
入夜各自換好夜行衣從房中出來,顧清嵐又微頓了一下,莫祁給他選的衣服如此出挑,自己倒是穿著一身極為普通的夜行衣 ,黑布蒙面。
看他換了衣服,莫祁還又光明正大地掃了他幾眼,目光中大加贊賞:“果然適合真人 。 ”
顧清嵐已經不想同他再說些什么 ,點了下頭:“我們今夜先去燕氏府邸看看。”
他說的燕氏府邸,必然不是燕二公子的燕然樓,而是燕氏本家大宅。
至于為何要去燕氏本宅?
兩人也已經早有一番計較 ,幻魔不是普通魔物,能夠搞到幻魔,并將之帶入燕丹城的人 ,最有可能就是燕家自己的人 。
要不然依照燕家在燕丹城的勢力,還有那鐵桶一般的結界,外人想要在燕家眼皮子底下搞鬼 ,簡直難如登天。
這點前來燕丹城的修士,其實心里都大半有數,可燕家勢大,還是主人 ,誰都不敢點破。
燕氏本宅戒備森嚴,結界也極難破解,不知道顧清嵐如此自信 ,是不是有什么辦法,可有把握讓二人能夠潛入。
莫祁還在疑惑,顧清嵐已經拿出了一件小小不起眼的鈴鐺 。
莫祁頓時眼前一亮 ,別看這個小鈴鐺不起眼,卻中空無珠,不會發出任何響聲 ,名為空夢鈴。
顧名思義,是件能夠隱去身形氣息,神不知鬼不覺通過結界的法寶 ,用來潛伏刺探再合適不過。
空夢鈴雖然有個致命缺陷,使用的修士不可動用法力,不然就會顯形,本身也不能算是上品法寶 ,但因便利好用,也是許多修士,特別是他這種游方修士夢寐以求的寶物 ,據說共有一對,沒想到顧清嵐竟有一個……
他還正想,顧清嵐從儲物囊中又取出了一個 ,遞給他 。
莫祁眼角忍不住抽了兩下,覺得這些土豪簡直不給人留條活路,好東西有必要都占起來嗎?
顧清嵐看他遲遲不接 ,又看到他的神色,恍然大悟:“這鈴鐺若是莫道友喜歡,這只就送給道友了。”
莫祁歡喜地接過 ,頓時又覺得顧清嵐果真哪兒哪兒都好,人又美,心性又好,還兼之玲瓏剔透、慷慨大方 ,絕對是歷險同伴的不二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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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近戌時,因為幻魔作祟,燕丹城這幾日下了宵禁 ,酉時之后除了巡邏衛兵外空無一人 。
顧清嵐和莫祁隱了身形,悄無聲息地越過客棧的結界,以輕功身法站在鱗次櫛比的民宅屋頂。
月色如水 ,照得城池中央那片巨大的黑色殿宇廣廈分外醒目,猶如一只巨大的玄武神獸,盤踞于此。
那也是他們今夜將要去的地方 ,燕氏大宅 。
燕氏身為修真第一世家,不僅財勢驚人,三代以前更是出過渡劫成功 ,飛升上界的修士。
只是傳到如今,嫡系略有衰落,家主燕不棄已享五百歲華年,到了金丹修士的大限 ,若是再不飛升,過不到一二十年就將隕落,是以從六十年前起 ,就閉關修煉,至今未出。
燕不棄只有一個兒子,也就是如今的代家主燕亦行 ,燕亦行至今也有二百歲壽齡,金丹大成之時已經一百余歲,所以雖然年紀不小 ,算起來也和顧清嵐同輩論交 。
顧清嵐當年見過這個燕氏的代家主,燕亦行外貌較一般的金丹修士蒼老不少,看起來約莫有凡人四五十歲的樣子 ,倒是沉穩內斂,頗有一家之主的氣派。
燕亦行到了這個位置,這么多年來已經鮮少在外行走,替他出面的 ,大半都是他的大兒子,燕大公子燕夕鴻。
燕夕鴻算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母親是燕亦行發妻 ,金陵楚家的千金,自己更是金丹早成,行事果敢 ,極有擔當。
燕夕鴻還有個一母同胞的弟弟,就是燕二公子燕夕鶴,相較之下沒有燕夕鴻那般出色 ,卻也是個交友廣泛,樂善好施的瀟灑公子哥兒 。
燕夕鴻和燕夕鶴兄弟并無不合,感情據說還頗好 ,只不過燕夕鶴生性散漫,說家里大宅規矩太多,十多年前就搬了出來,創立燕然樓 ,一邊替哥哥經辦家族事務,一邊養了不少奇人異士。
這些燕氏的家族關系,當然是莫祁興致勃勃告訴顧清嵐的 ,要不然依顧清嵐當年不愛過問俗事的性子,怎么會知道這些瑣碎。
莫祁和顧清嵐住的這間客棧也是燕氏產業,距離燕氏大宅并不遠 ,即使無法御劍飛行,他們二人在暗夜中潛行,也不過片刻之間 ,就到了那龐然大物近旁 。
他們正要潛入宅中,城池東南角之處,卻突然傳來一陣凄厲之極的尖叫 ,劃破夜空,直傳到這里。
莫祁和顧清嵐互相看了眼交換神色,雖然查探燕氏大宅很要緊,但修士匡扶天地正氣 ,斬妖除魔更是分內之事。
兩人心意一致,一起棄了大宅,向那里掠去 。
他們距離那處并不遠 ,其他修士又都正在休息,因此他們趕到時,尚且無人到達。
只見街巷的青石地板上一灘血跡彌漫 ,血泊之中橫躺著一名已經氣絕的布衣老嫗,胸口血流不止,卻是破了一個大洞 ,內里血肉模糊,臟器已被掏空了大半。
咸濕的血腥氣撲面而來,顧清嵐腳下微微一頓 ,莫祁以為他是不堪血氣,忙側身擋在他身前,低聲說:“真人不必上前,帶我查看…… ”
他話音未落 ,顧清嵐卻已薄唇微動,吟誦出一段極短的咒語,隨即并指一揮 ,攜帶寒氣的白色無形咒符,迅疾無倫地打向莫祁身前的空地 。
被咒符擊中,那里閃現出幾束黑氣 ,傳來一聲負傷的低吼,緊接著黑氣飛快消散,再無蹤影 ,連空中的腥氣,也頓時散去不少。
莫祁這才松了口氣,方才是他大意 ,以為幻魔必定離去,卻不想這魔物如此大膽,竟埋伏在此,連金丹修士也想偷襲。
所謂幻魔 ,并不是指此魔物擅長幻化形狀,而是在它并無有形之體,大半時候都隱在暗處 ,只是一團魔氣,除卻使主命令,只有在它偷襲獵物的那一瞬間 ,才會露出本體 。
所以燕丹城中這么多修為高深的修士,一時之間也對它莫可奈何。如若不然,這么多修士聚在一起 ,哪怕再厲害十倍的魔物,也早被鏟除。
他們二人耽擱了一下,已有不少修士也趕了過來。
他們本就比別人早到了那么片刻 ,顧清嵐又用了法力,不再能隱藏身形氣息,此時如果匆忙遁走,日后反倒更加說不清楚 。
莫祁反應極快 ,撤去空夢鈴的偽裝,拉下面罩,照舊擋在顧清嵐身前。
那些修士在睡夢打坐中被驚醒 ,匆忙趕到,都有些狼狽,卻剛落地 ,就看到此處已經站了兩個人,皆都驚疑不定,戒備地看過來。
幾名一身藍衣的月渡山門人先后落地 ,為首那人身量頗高,膚色偏黃,細眼長臉 ,面相自帶幾分刻薄,見了莫祁就陰陽怪氣地一笑:“我道是誰,原來是莫師兄,這么多年過去了 ,怎么還是哪里有魔物,哪里就有莫師兄,也真奇哉怪也 。”
莫祁看是自己昔日在月渡山上的老對頭衛稟 ,當下就也“呵呵”笑了聲:“修士除魔衛道為己任,怎么哪里有魔物,衛師弟反倒不去?那倒是清閑得很。 ”
衛稟在月渡山上被莫祁壓了多年 ,直到莫祁被逐出門墻,他才能做劍影峰首座大弟子,卻仍是和莫祁當年除魔的功績差了那么一大截。
這次燕丹城出現幻魔 ,他主動請纓帶著弟子過來,為得就是建功立業,博點名聲 。
不想剛來沒兩天 ,就在魔物襲人的地方撞見了莫祁,他早就在心中直道晦氣,又礙著莫祁明面上還是燕夕鶴的客卿,不能跟他明著撕破臉 ,才會張口就說那么一句酸溜溜的話,卻被莫祁一句話堵了回來,當即就氣結非常 ,右手也按在了佩劍上。
眾人的目光都聚在莫祁和衛稟之間,要看這對昔日的同門師兄弟會不會就地打起來,卻不想一群白衣的云澤山門人這時也恰好翩然而至。
為首的那人一襲輕紗白衣 ,頭戴玉冠,背上通體朱紅的長劍在月色下熠熠生輝,更兼容色奪目 ,星月無光 。
衛稟正瞪著莫祁恨不得就地把他大卸八塊,等轉到來人臉上,一張刻薄外露的臉也瞬時柔和起來 ,立時醞釀了幾句自以為得體關切的話語,準備開口打個招呼。
沒想到那人卻連余光都沒掃他一掃,就端著平日里那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態,幾步快走越過他 ,徑直向莫祁走過去,接著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這一跪端得是干脆利索 、擲地有聲,那人還順著跪地的力道 ,小幅地往前滑了一滑,恰好錯開莫祁,滑到了他身后那個黑紗蒙面的人跟前 。
于是眾人就看著從來趾高氣揚、目下無人的明心劍尊 ,跪在地上一把抱住身前那個黑衣人修長筆直的大腿,仰起頭清晰無比地喚了聲:“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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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三章 業罪(3)
明心劍尊的師尊是誰?整個修真界近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路銘心每次開口向別人道出自己名號,必然要說:“在下明心 ,師從寒林真人。”
只是她成名之時,這位寒林真人就已隕落,眾人只當她是懷念敬重故去先師。
在場的這些修士,也多是三大宗門和世家的后輩 ,當年并沒有機緣,親眼見過這位寒林真人 。
現在這么一喊,眾人頓時就將目光 ,都聚在了莫祁身后那個黑衣人身上。
夜間行走,顧清嵐不僅帶了黑色面紗,連一頭白發也用障眼法化成了昔日的黑色。
眾人看過去 ,只覺得他修為倒是高深,但透過面紗,容貌看起來甚是年輕 ,至多也就是凡人二十多歲的樣子,竟然就是成名多年的明心劍尊的師尊?
而且寒林真人不是早就隕落了?難道明心劍尊還有另外的師尊?
路銘心緊緊抱著身前那人的大腿,還又喜悅無比地說著:“師尊 ,心兒本以為此生此世再也不能見到您,卻沒想到您得以復生!師尊,您醒來后為何不找心兒?心兒本以為有賊人毀去了您的遺體,這些天來日夜憂思 ,五內俱焚,幾次練功差點走火入魔…… ”
她還在絮絮說著,顧清嵐卻突然一震衣袖 ,帶著凜冽寒氣的法力,一下將她震退幾步,離開自己的身體 。
緊接著指間又是毫不容情的幾道寒冰咒 ,打向她胸前。
路銘心不避不閃,更不運法力相抗,就這么硬生生受了幾道咒符 ,頓時就身子一軟委頓在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她一身白衣上血跡斑斑,菱形的朱唇邊也血跡宛然 ,卻連擦一下都不擦,面色慘白,泫然欲泣地看著他,聲音更是顫抖:“師尊……您是怪心兒當年沒能救您嗎?師尊……若是當年能救下您 ,心兒不怕粉身碎骨,可心兒實在是無能,讓您受苦……”
路銘心成名一戰 ,就是在二十九年前,斬殺了魔修七尊之一藥尊懷汲生,懷汲生也正是她指認 ,當年下毒殺害她師尊寒林真人的兇手 。
其時修真界贊嘆她年少結丹,劍術了得,更贊她六年臥薪嘗膽 ,終報師門大仇,一時間云澤山路銘心,人人傳頌 ,許多同輩后輩,也皆以她為榜樣。
再加上女修本就少,她相貌又極美,并且還尚未有道侶 ,更是不少青年才俊,對她仰慕非常。
所以哪怕她日后恃才傲物,行事頗張揚不羈 ,也沒什么人敢當面說她些什么 。
打她,又打不過,拿大道理壓她 ,她又是民心所向,放眼修真界,能說她幾句的 ,恐怕只有她師尊,但她師尊偏偏也已經仙去。
在場這些修士,頗有一些就是她的愛慕者 ,特別衛稟,對她更是心馳神往,萬般討好逢迎。
他平日里只見過路銘心眼高于頂,高傲無比的樣子 ,哪里見過她這般梨花帶雨的模樣,當下心痛不已,捏緊了劍柄 ,只待美人一句話,就替她赴湯蹈火 。
其他修士也看她一個纖弱女子,又是吐血又是垂淚 ,這般傷心欲絕,不由紛紛忘了她昔日在論劍大會上把別人揍得滿頭是包的英姿,心生憐惜 ,暗道原來這位傳說中的寒林真人,是這般心胸狹隘之人,竟因自己的事 ,遷怒徒弟。
他們這般想著,看過來的目光中,自然也帶了三分輕視鄙夷。
顧清嵐卻目光冷然,不再看地上的路銘心一眼 ,轉過身就走。
莫祁當然看到了那些修士的神色,他自己被冤枉私通魔修時還沒怎么樣,現在卻氣得夠嗆 ,差點就要拔劍沖上去,直接把路銘心這個滿嘴謊話的害人精剁了 。
他卻又不敢讓顧清嵐獨自離開,只能甩下一句:“路銘心 ,當年的事究竟怎樣,你不要以為就可以這樣瞞天過海!”
路銘心倒還在他們身后又悲切地喚了聲:“師尊…… ”
那聲音還真哀婉悲慟、情真意切,若是不明就里 ,還真以為她只是個被師尊無辜錯怪又拋下的可憐徒弟。
莫祁原本以為路銘心只是個橫行無忌的匪徒,卻不想她還如此狡猾無恥,看她隨口胡說構陷顧清嵐 ,更是氣得幾乎七竅生煙,跟在顧清嵐身后走著,還猶自憤憤不平。
那些修士包括云澤山門人,還都沒過來追他們 ,走了沒多遠,他們就隔絕了那些人的視線 。
一直在面前緩步而行的顧清嵐,身子突然微晃了一下 ,竟是像要跌倒。
莫祁想也不想忙上前一步扶住,卻看到顧清嵐一頭以障眼法染黑的頭發,瞬間變回原本的雪色 ,身子更是不住顫抖,連勉強站立的力氣都不再有。
莫祁雖然曾幾次見過顧清嵐吐血,但他十分堅忍 ,從沒露過什么虛弱之態,此刻額上卻不斷滲出冷汗,艱難地抬手拉下面上的薄紗 ,側頭連噴了兩口血出來 。
莫祁托住他的身子,也嚇得出了一頭冷汗,連聲問:“真人可是受了傷?那里不妥?”
顧清嵐咳了幾聲,攢了些力氣 ,才輕聲說:“無事……只是險些中了禁神咒……”
方才近他身的,除了莫祁自己,就只有路銘心。
莫祁想起來 ,才覺出路銘心一上來就滑跪過來,抱住顧清嵐的腿,必沒有安什么好心 ,一定是一邊胡亂說著,一邊伺機給顧清嵐下咒。
那時顧清嵐突然發作,揮手將她擊退 ,就是察覺到了她的小動作 。
禁神咒是頗為厲害的禁咒,咒語必須近身由丹田打入,中咒者法力盡失 ,只能任人魚肉。
道修中早已明令禁止修士私下修煉此咒,唯有各山門戒律堂首座才可研習,用于懲罰犯錯需要封印法力的弟子。
路銘心不知從哪里學來了這手法,此刻竟然狠心用在自己師尊身上 。
要知道禁神咒被設為禁咒 ,是因此咒陰毒,中咒者不僅法力受損,中咒時間稍長 ,連元神魂魄也會一道損傷。施咒者若心存惡念,用來害人,則會遺禍無窮。
修真一途 ,肉身得自父母,修行法力卻皆由師門傳授,師尊等同再生父母 ,弟子必當悉心侍奉,恭敬順從。
哪怕莫祁這般被逐出門墻的弟子,和同門師弟爭鋒相對 ,也從來不敢對師尊和師門稍有微詞 。
莫祁雖然猜到路銘心當年曾對顧清嵐做過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卻沒想到她竟狠毒無良至此,眾目睽睽之下尚且敢對自己師尊下禁神咒,私下里更不知道會怎么對待。
他氣急到極致 ,反倒清醒了不少,看顧清嵐仍是不住輕咳,唇邊也斷斷續續滲出鮮血 ,就輕吸口氣,將他的身子抱起,道一聲:“得罪。”
腳下運起輕身步法 ,幾個起落見,他們已經回到了客棧,莫祁怕遇到返回的路銘心 ,還特地從后院翻墻而入 。
回到客房中,將顧清嵐的身體輕放在榻上,他才退開了一步 ,憂心忡忡地開口:“真人情況如何?需不需要閉關療傷? ”
顧清嵐仍是面色慘白,連打坐的力氣也沒有,只能斜依在榻上,微搖了搖頭:“只怪我一時大意 ,讓她趁虛而入……那咒符只進來了一半,還可化解,十二個時辰后就會好。”
那道禁神咒 ,其實還是有一半入了他丹田,他擊退路銘心,打出那幾道咒符 ,不過是虛張聲勢的強弩之末。
若不是如此,依路銘心的性子,只怕還是會強行擊退莫祁 ,將無法施展法力的他帶走 。
只是他丹田中的金丹,本就是強行凝出,平日里動用法力 ,還會引發內傷吐血,中了咒符強自運功,更是反噬頗重,腹中猶如當初凝丹時一般 ,痛如刀絞,片刻不停。
莫祁聽他這么說,略松了口氣:“那真人這十二個時辰內不要再有動作 ,我為真人護法,全力療傷為上。”
顧清嵐微勾了下唇,笑意苦澀:“只怕她不會讓我有這個喘息之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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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手將路銘心養大 ,對她行事風格果然估算極準。
莫祁守了他一夜,看他一夜都只能靠在榻上不住輕咳,唇邊也零星咳出血沫 ,極為煎熬。
第二日一早,就有客棧管事前來敲門,莫祁前去應門 ,看到門外除了一臉尷尬之色的管事之外,還跪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
路銘心還穿著昨夜那件白色紗衣,胸前的血跡也沒清理,衣服上更是沾了不少塵土露水 ,就那么直挺挺跪在門口,看起來也像是早就跪了一夜,很有幾分可憐。
莫祁想起她會吐血 ,不過是昨天下咒不成,刻意假惺惺地做戲博同情,又想起來這時正躺在房中 ,真正備受折磨的顧清嵐,頓時只想飛起一腳,踹到她那張絕色的臉上 ,沒好氣地開口:“路劍尊怎么一大早就來尋人晦氣?”
路銘心抬頭看了看他,唇邊囁嚅,還沒說出一個字 ,兩行清淚就從那雙明麗的杏眼中流了下來。
那管事尷尬地在旁說:“小人自知不該插手幾位仙人的事務,只是方才燕大公子差人來小店送了請帖,請幾位仙人過府一敘,小人來送帖 ,在竹院尋不到這位路劍尊,卻不想在貴客的蘭院門前見著了……”
后面套院里住的都是宗門世家的人,路銘心跪在這里 ,雖然周圍沒站什么人,但另外三座院子里的人,只怕都在盯著這里看。
莫祁說:“哦?路劍尊喜歡跪在這里 ,我們有什么辦法,為何來敲我們的門?燕大公子的拜帖可請我們了? ”
那管事立刻恭敬遞來一張黑紅錦緞封皮的拜帖,莫祁打開一看 ,上面具了名,請的貴客赫然是“寒林真人” 。
這倒真是有趣,在昨夜路銘心那驚天一跪之前 ,寒林真人還是位早就仙逝的前輩,結果在那一跪后,不過幾個時辰過去,今早燕大公子的請帖 ,就送到了門前。
莫祁呵呵冷笑一聲,正想干脆推掉,院中卻傳來顧清嵐淡漠的聲音:“燕氏相請 ,不敢推卻,請容貧道沐浴更衣,一個時辰后必當應約到訪。”
他用了法力 ,聲音雖不大,卻傳得十分清晰,門外三人也都聽得清 。
路銘心聽到他說話 ,眼睛更是突地就亮了起來,莫祁離她近,看到她那目光 ,與其說是欣喜,倒不如說是餓狼撲食一般的狂熱,頓時就忍不住打了個莫名的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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