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劍南歸

早春三月,驚蟄一過,函谷關就下了一場劍雨。

驚波劍陸云亭和萬銖侯金滿一路從洛水打到函谷關上 ,劍氣斬風也斬雨,差點撕裂了箭樓上插著的旌旗 。守關大將卻不得不按下怒火,壓下士兵們拉滿的弓弦 ,唯恐引來戰火東移。

兩人足足打了一天一夜,削了關外半面青山,可也沒分出個勝負。倒是這消息不脛而走 ,成了兩京古道各個茶寮里固定的談資 。

兩京古道橫貫東西,又有函谷關、潼關兩道雄關踞守,是有“山河表里”之稱。然而這條襟帶兩京的大道最近也不大太平 ,春風中總夾著些劍雨,刮出了幾分行路難。

疾馳的馬車卷起落葉,車廂里坐著的富貴公子臉上卻無任何難色 ,眉飛色舞的臉跟他的玉石腰帶一樣散發著潤澤的光 。若不是過分豐滿的體態讓他在狹小車廂內失去了靈活 ,他或許還能趁勢比劃幾招。

“……你不知道那時劍聲雷動啊,陸云亭一劍下去得削了有十幾株參天大樹,斷面兒整整齊齊 ,一棵不落全栽在下邊兒澗水里,差點把水流都給截了。金滿就踩著這落下的斷木凌空躍起,十指金線一甩 ,直把樹葉絞成了碎渣,可結果呢?陸云亭沒削斷他一根線,他也沒能絞斷陸云亭一片衣袖 。依我王子靈這么多年豐富的見識來看……”

王子靈對面坐著個妙齡少女 ,時而掩嘴驚嘆,杏目微睜,教他說得愈發興起。天將要黑了 ,趕車的老奴提議找個地方歇息。王子靈疼惜佳人欲尋農家借宿,馬車便拐入旁邊小道 。

日暮里,青煙起 ,逐水而造的屋舍里正好飄出飯菜的香味 。王子靈掀開簾子嗅了嗅 ,精準地聞到了臘肉和叫化雞……還有鯽魚的味道,于是不等老奴伺候便下了馬車,殷勤地為少女引路。

少女羞怯地低頭笑著 ,王子靈自覺受到鼓舞,便要去敲門。那是一家稍顯富裕的人家,屋外還有個土坯圍墻 。老奴卻忽然在空氣里聞到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急忙上前阻住,“少主,且慢…… ”

然而他低估了自家少主子急于表現的心情 ,喊聲與開門聲幾乎同時響起。洞開的破舊木門并無任何稀奇,屋中擺放的簡陋桌椅也無任何稀奇,只是這滿院尸體橫陳 ,教少女不禁花容失色。

她捂著嘴壓住了半截驚叫,老奴渾濁的眼里卻暴露出與年齡毫不相符的精芒,一個箭步沖到前面護住他少主子 ,一手攔人一手握住腰間短刀 ,凌厲且充滿戒備的目光釘向屋內唯一活著的人身上 。

他不光活著,甚至纖塵不染地坐在死人堆里吃飯。

詭異,這一切都太詭異了。

橫陳的尸體 ,有男有女,姿勢各異 。刺鼻的血腥味因為大門的洞開而開始流動,縈繞口鼻。堂屋里只剩下唯一一張還算完好的桌子 ,折了一只腳倔強地站著。而那個穿著天青色羅衣,全身上下干凈到與這番場景格格不入的男子,正坐在桌前拿著一只細頸白瓷酒壺倒酒 。

他倒的是黃酒 ,不如何名貴,但與這簡陋的農舍倒也相得益彰。

酒水滿杯,他放下酒壺抬起頭來 ,露出那張約莫二十四五歲的看似平凡的臉,道:“此處乃鴻門宴,殺人堂 ,不管大王小鬼 ,還請速速離去。”

“你是何人?這戶人家為何都死了?”王子靈站在老奴身后,挺直了腰桿擋著少女 。

“這與你有關嗎? ”男人的聲音有些飄忽云層間的空靈感,正如他身上那件羅衣一樣干凈 ,但襯著他此時的表情,卻又夾雜著些邪氣 。

這莫不是什么邪魔歪道?王子靈深知那些妖人就喜歡打扮得人模狗樣,今兒個被他碰見 ,當然是要為民除害。然而老奴卻沉聲道:,“少主,你先退出去。”

老奴眉頭深鎖 ,屋里那個年輕人給他的感覺很危險,這兒不是久留之地 。

王子靈卻不愿就此離去,殺人了啊 ,好幾個人呢!他若是不聞不問地走了,還有沒有良心了?況且還有美人看著呢!

“不,柴叔 ,我王氏……”

“你王氏名門世家 ,怎可作出此等藐視人命的行為,對不對? ”男人笑著,眸光微微上挑 ,似是感應到什么,“恕我直言,因為你太啰嗦 ,現在已經走不了了。”

“你什么意思?就憑你也敢……”王子靈氣上心頭,這妖人定不是個好的,連他王家也敢奚落。然而他話說到一半 ,柴叔忽然回身將他撲倒,“小心! ”

電光火石之間,數道銀色流光從四面八方襲來 ,隱約有金石之聲 。王子靈瞪大眼睛看著一道流光砸在他手邊,末端輕顫著散去微光,露出細長的本體。

混元箭 ,是附了元力的混元箭!

王子靈嚇得趕緊縮回手來 ,余光瞥見近在咫尺的門口,立刻就要爬起來往外走。然而柴叔警覺,一把將他拉住 ,連退幾步 。

敵人從前門入。

先來的不是人,而是一柄飛劍,一柄看起來沉重無比的黑色鐵劍。伴著主人的怒吼 ,快若閃電般刺向屋內 。

“孟七七!出來受死!”

黑色鐵劍刮起勁風,差點扇了王子靈一個大耳刮子。他捂著臉張大了嘴努力捋順自己的思路——孟七七?!

他豁然轉頭,就見屋里的那個男人已然放下了酒杯。左掌在桌上借力 ,整個人便身輕如燕般向前空翻,順勢躲過了迎面而來的黑劍 。

天青色的衣角拂過劍氣,孟七七利落地在腰間抽出一把秀氣長劍 ,毫無花哨地擊中黑劍劍柄 。

“鐺——!”兩劍交擊,孟七七剛巧落下,足尖在桌面上輕點的同時轉過身 ,一劍將迎面而來的兩支混元箭斬下。

斷箭當啷落在地上 ,三條腿的桌子卻還穩穩當當地立在孟七七腳下。

王子靈看著孟七七再度與黑劍戰在一起,心驚膽顫的同時不由想起這些年在關外聽到的傳聞 。秀劍,孟七七 ,這不是那個四十九劍斬你爹的那個孟七七嗎!

媽呀今天倒了血霉了,王子靈渾身一哆嗦,“走 ,趕緊走! ”

“走不了了。 ”柴叔持劍守住王子靈,神色凝重,“四面都有人。”

而且這些人把他們當成了孟七七的同伴 ,打得一個比一個狠 。

王子靈現在只恨自己當時為什么要多管閑事,這種恨怕只能抽自己兩巴掌才能抵消。

這孟七七也真是的,仇人怎么那么多!

王子靈捏緊了自己的渾天杵 ,卻并不期待這把只有普通劍一半長的本命武器替自己打出一片天,他想鑿墻。

既然人都翻墻而入,那他直接把墻鑿了 ,從下面走 。打什么打啊 ,跟他有什么關系啊,逃命要緊啊!

“掩護我!”王子靈交待柴叔一聲,轉身就掄著杵往圍墻上招呼。農家小院的圍墻再結實也結實不過他的寶器 ,就這一砸,塌了個窟窿。

王子靈喜上眉梢,然而下一刻 ,這喜色便僵在他臉上 。外面正有人欲翻墻而入,眼前突然來個窟窿,跟王子靈打了個照面。

雙方的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下一瞬,對方提刀砍來。

王子靈立刻一杵子迎上,大吼一聲 ,聲勢十足,“柴叔救我! ”

可他余光瞥過去,柴叔正與從另一側進入的三人纏斗在一起 ,救援不及 。王子靈心中大急 ,然而就在這時,一道劍光襲來,還不待他看清到底是哪柄劍 ,一只手就從背后伸過來大力地將他的頭往左邊一掰 。

秀氣的長劍,擦著王子靈的耳朵過去,精準地刺入敵人咽喉 ,一劍斃命。

王子靈危機得解,可滿心畏懼不曾減弱分毫。他已經知道身后這人是誰了,見鬼的孟七七啊!

“王公子好運氣啊 。”孟七七的手自然而然地滑落在他后脖頸上 ,調笑的聲音吹拂著王子靈的耳垂,“你說如果來追殺我的人一不小心把王家的少主給殺了,我是不是就可以坐山觀虎斗了?”

“別、別別 、別…… ”王子靈欲哭無淚 ,“他們其實也不怎么待見我,真的……”

“急什么,一個玩笑都開不得 ,真無趣。”孟七七含笑的眼里閃過一絲寒芒 ,秀劍翻轉擋下斜里刺來的一劍。手腕一震,細長的銀劍上飛快掠過一縷光華,把對方那柄看起來更為寬厚的長劍寸寸震裂 。

恰在這時 ,方才與他糾纏許久的黑劍當空襲來。孟七七一腳將王子靈踹到墻角,提劍迎上。

昏黃的暮色,被劍光滌蕩 。

王子靈栽了個跟頭停下來 ,上下倒轉的視線給他呈現出一個截然不同的畫面。銀亮的秀劍,光芒如月般皎潔,天青色的身影翩若驚鴻 ,輕盈的羅衣在不停的輾轉騰挪中如云般飄逸。

他忽然又再度想起那些似假還真的傳聞,關于四十九劍的傳聞 。

恰在此時,黑劍的主人終于出現在暮色里。那是一個穿著黑色勁裝 ,頭發亂七八糟扎在腦后的男人,身材異常高大。看到他的第一眼,王子靈就忍不住心噗通狂跳 。

這是關外的那個黑魔 ,關外那么多亡命徒 ,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黑魔是其中比較出名的一個 。王子靈去年曾遠遠地看過他一眼,那時他似乎有事 ,急匆匆就離開了,所以并未給王子靈帶來什么麻煩。

可誰知道他竟然在這里襲殺孟七七,看來上月在關海驛站中聽到的小道消息并不是假的。

黑魔手底下的人接到一個大單子 ,動手動到一半,恰好碰上孟七七 。這兩年孟七七在關外小有名聲,黑魔的人本來不想多生事端 ,可是誰料孟七七不買帳,一言不合便殺了黑魔的得力手下,壞了他們的好事。

此時黑魔五指微張 ,黑劍在空中發出一聲清嘯,回到他手中。他抬眼看向站在對面屋頂上的孟七七,目光陰鷙 ,“你以為逃入關內 ,就能逃得了一死么? ”

“不然黑魔大人高抬貴手,放在下一馬?”孟七七輕笑,皎皎月輪恰從他背后升起 ,那模樣可說不出的圣潔 。

黑魔一聲嗤笑,余光瞥過地上橫尸,“我道孟秀是何等人物 ,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你為了不泄露行蹤殘害無辜,占人屋舍 ,與我又有何區別?不若你降了我,成為我黑魔的人,我便既往不咎 ,如何?”

“那不如, ”孟七七抬手挽了個劍花,右腳前踏 ,細長的丹鳳眼里奔發出殺意 ,“你把頭領的位置讓給在下。”

黑魔臉色微沉,手中黑劍大開大合,直朝孟七七劈去 。他也不是那么廢話的人 ,既然孟七七不領這個情,殺了便是。

然而王子靈的瞳孔卻在此時皺縮,四十九劍!

這不是指四十九把劍 ,也不是指劍招的名字,而是指劍招之中一共出了七七四十九劍。天下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

孟七七此刻挽出的劍花,是一朵蓮花。蓮花離劍而怒放 ,拆成四十九瓣,鋪天蓋地,瓣瓣都是劍。

銀白的小劍 ,尚不足一個巴掌大,但威力無窮 。這一招,叫做蓮華 。

黑魔不得不停下來阻擋 ,黑劍用力插入地面 ,單膝跪地,左掌調動起體內元氣重重拍在劍上,“咚——”無形的屏障以黑劍為支點瞬間張開。

無數銀白小劍打在屏障上 ,如月華灑落,咄咄之聲不絕于耳。不乏有劍刺破屏障帶出血花,可黑魔能在關外縱橫多年 ,自然不是孟七七一劍就能斬殺的 。

無人問津的王子靈卻在此時看到了異樣。

地上的那些死尸,忽然動了。那個從一開始就躺在院子里的農婦悄悄地摸到旁邊一具還沒死透的尸體,睜開的眼里浮現出一抹狡黠 ,而后手起刀落瞬間將其割喉 。

王子靈驚愕地張大了嘴,久久無法閉合。而那農婦解決了最近的麻煩,已然悄悄從地上爬起 ,摸到一個敵人背后,趁著他朝孟七七舉劍的剎那,一刀刺入他后心。

相同的場景在院子的各個角落里上演 ,那些一開始就躺在地上的死尸——農婦、老翁、甚至是那個半大的少年郎 ,默契地死去又活來,眨眼間便將黑魔的手下斬了大半,根本不給人以任何反應的余地 。

局勢瞬間翻轉。

孟七七嘴角抿出一絲冷酷笑意 ,手中劍招更顯凌厲,速度加快,壓得黑魔根本無暇顧及手下 ,心里只余驚訝連連。

孟七七剛才一定在藏拙!他的實力遠不止如此!

“撤! ”黑魔當機立斷,黑劍蕩出劍氣如雷,暫且將孟七七逼退 ,而后轉身就跑 。開玩笑,他怎么能把命丟在這里。若不是前幾次試探下來,發現孟七七武力比他還要差一線 ,他又怎么可能輕易現身?

孟七七此人,當真陰險狡詐。

可他要逃,孟七七又怎能答應?

天青色的身影眨眼間便掠出小院 ,朝著黑魔追去 。而小院里 ,最后的廝殺仍在繼續,但這意味著離開的時機終于到了 。

王子靈用力地握緊了他的杵,烏溜溜的眼睛四處打量。現在最厲害的兩個人都跑了 ,留下的人一方人少修為高,一方人多,暫時相持不下 ,無暇他顧。

柴叔在剛才的激戰中受了點傷,王子靈跟著他,悄悄往剛才他砸塌的墻邊退 。一步 、兩步、三步……快到了!

王子靈心中激動 ,不由暗想:即使他武力不行,可腦子還是有用的!

然而就在他一只腳已經跨出圍墻的剎那,他看到那個農婦忽然轉過頭來盯著他們。下一秒 ,她便提著染血的劍朝這邊沖來,“喂!你們先別走啊! ”

王子靈驚得跳腳,別走什么啊別走!

“你先走!”柴叔猛推他一把將他推至墻外 ,自己留下殿后。

王子靈踉蹌著沖出幾步 ,再想跑,卻又忍不住回頭 。不行,柴叔對自己忠心耿耿 ,如果這次不是自己冒失也不可能連累他。不能丟下他,他得回去。

于是他握緊了杵,大叫一聲給自己壯膽 ,又沖了回去 。

“柴叔!”王子靈舉杵前刺,這一次是真的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去勢洶洶。

農婦急忙往后一跳 ,“別介、別介,萍水相逢都是朋友! ”

“誰跟你是朋友!”王子靈受夠了,又剎不住車 ,一杵砸下。那人連忙一個后空翻躲過,手中長劍順勢又斬一人,鮮血順著她的劍滴下的同時 ,她竟還捂著胸口驚魂不定 ,“嚇死我了這位公子,有話好好說嘛 。”

王子靈才嚇死了,你能不能不要先殺個人再來說這句話???

這時 ,院外忽然砸來一道黑影,農婦和王子靈抬頭看見,紛紛往后避退。

“砰! ”黑影砸到地上 ,激起塵土飛楊,還在負隅頑抗的幾個黑魔手下也為之一驚。而不待王子靈睜大眼睛將那黑影看清,又一道身影緊隨其后 。

他像一道流光直直地砸在黑影上 ,單膝壓住黑影胸膛,手中長劍用力刺下 。

“噗。”劍刃刺入心口,黑魔不甘地瞪大了雙眼 ,看著近在咫尺的孟七七的臉,含著滿口鮮血怒道:“孟 、七、七!”

孟七七莞爾一笑,抽出劍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道:“好走不送。 ”

黑魔死了 。

他的手下也很快被收拾干凈 ,沒來得及逃出去的,一個不留。雖然說這些人完全是死有余辜,可王子靈看著取出一方絲帕來慢條斯理擦著劍的孟七七 ,還是心有余悸。

最讓王子靈腿軟的是那個農婦對孟七七的稱呼,“師父,都處理干凈啦 。不過這黑魔也沒什么嘛 ,還不如一開始直接把人殺了呢。”

“乖徒兒,你先把臉上那層皺巴巴的皮撕了再來跟為師說話,好嗎。”孟七七將擦干凈的劍插回劍鞘 ,再抬起頭來時,農婦已將□□撕去,露出一張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女的臉 。再把頭巾一扯露出三千青絲 ,明眸皓齒、嬌俏可愛。

王子靈看得發愣,與此同時那老翁和少年郎亦改頭換面,變成了一個英俊青年以及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獨眼少年。

孟七七拍拍少女的頭 ,道:“乖徒兒 ,為師教你一個道理——總是嚷著殺雞焉用牛刀之人,通常都死得比較快 。 ”

少女俏皮地吐吐舌頭,“知道啦 ,師父。”

這時,王子靈忽然想起了那個在半路上搭救的那位云姑娘,現在人呢?!如此一想 ,王子靈背后直冒冷汗。

不會是……

王子靈急忙四處尋找,目光掃過一具具尸體,卻沒找到人 ,也不知該擔心還是慶幸 。正當他心亂如麻時,熟悉的聲音卻在身后響起,“王 、王公子 。”

王子靈回頭 ,就見那人從屋里怯生生地探出頭來,似是嚇壞了。他連忙過去,“云姑娘你沒事就好 ,否則我真不知該怎么辦。 ”

云姑娘眼眶微紅 ,瞧見孟七七往這邊看來,便似受了驚嚇的兔子,低頭躲到了王子靈身后 。王子靈心中不免疼惜 ,又思及是自己害她經歷那等兇險場面,便更愧疚了。

柴叔簡單地包扎好傷口,沉聲道:“少主 ,我們該走了。 ”

王子靈心道那也得走得了才是啊,他不由看向孟七七,孟七七正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張薄薄的信箋 。

糟了。王子靈心里咯噔一下 ,那是從他身上掉出去的。

“叩仙大會 。”孟七七似笑非笑地喃喃念著,細長的眉眼瞥向王子靈,“王公子 ,我們可真是有緣吶。你看這荒郊野外的,殺人方便,行路卻難 ,恰好我們順路 ,可否搭個車?”

與此同時,萬里之遙的汀洲孤山上,白鶴振翅 ,山雨殿開。

大師兄陳伯衍手持一封書信立于殿內,眉心一道銀色劍痕,風姿清俊 。他展開信 ,信上只一句話——不日將歸,或叩仙誅魔。

掌門薛滿山鄭重叮囑道:“你小師叔當年去北海歸冢,誰曾想竟折道關外 ,一去三年。此次若遇見他,務必將他帶回,綁也得給我綁回來 。 ”

“是 ,師父 。”陳伯衍應著,余光卻仍停留在信紙上。

信紙的落款處,是恣意昂揚的三個字——孟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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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纏花仙

半月后,金陵,纏花樓 。

有道是金陵望月 ,纏花問仙。自打三百年前纏花仙子問道升仙后,莫愁湖畔的纏花樓,便成了仙門勝地。纏花仙子乃王氏族人 ,纏花樓便自然歸在了王氏名下 。

此次叩仙大會由王氏舉辦,王氏便大氣地將纏花樓打開,招待四海來客。

偌大的纏花樓內 ,一株紅梅栽于正中,虬枝崢嶸,仰視而不知其高。梅名朱砂 ,乃當年纏花仙子手植,迄今三百一十八年,仍芳華滿枝頭 。

客人們陸陸續續抵達 ,進門第一眼便能瞧見這芳華奇景 ,無不嘖嘖贊嘆。彼時恰逢華燈初上,梅花樹下玉簫聲動,琴音錚錚 ,幾個身著金縷衣頭戴面紗的女子跳著劍器舞,銀劍舞動間,一個又一個小巧的燈籠被劍尖挑起。燭火照應著女子俏麗的眉眼 ,下一刻,劍尖微微下沉,再如風般輕揚 。一盞盞燈籠便飛掠而上 ,精準地懸掛在各樓層的銅鉤上。

“漂亮!”樓上有喝彩聲響起,一如浮圖寺那些苦行僧、天姥山那等方外之地,哪里領略過王氏這樣奢華作派。

當然也不乏有人譏誚 ,“點個燈罷了,不愧是名門世家 。 ”

女子們卻似寵辱不驚,劍如蛟龍 ,身若驚鴻 ,眨眼間又是幾盞明燈掛起 。旁邊樂師們也都專心撫琴吹簫,不曾錯漏一拍。

不多時,門口傳來騷動。

一行十余人在王家領事的帶領下魚貫而入 ,四樓有一少年趴在欄桿上探出頭來看,掃了一眼后回頭道:“是五侯府的人到了,這幫家伙素來乖張無忌 ,來得還真是挺晚的 。”

“有窮。”端坐著的男人淡淡地叫了一聲,明明一個眼神也并未施予,喚做有窮的少年便摸摸鼻子訕訕地回到了桌前。

“我曉得我曉得 ,少說多看,禍從口出 。 ”他雙手扒在桌上,努力睜著大眼睛問:“不過大師兄 ,雖說我們孤山劍閣這些年韜光養晦,連上屆叩仙大會都沒有參加,可也不至于被人這般看輕罷。王家把天姥山安排在六樓 ,卻讓我們住五樓 ,與北斗門的人在同一層。雖然師姐方才說我們不與外人爭這些俗物,可也不能隨便被人欺負啊,你說是不是?師姐肯定在生氣呢 ,要不然她怎么寧愿在房里打坐也不出來 。”

陳伯衍掃了喋喋不休的小師弟一眼,道:“你若有這閑心考慮這些,不如學學你師姐 ,抓緊時間調整狀態,好對付明日大會。”

徒有窮訕訕撓頭,“我學藝不精 ,師父帶我來旁觀學習呢。 ”

“既學藝不精,還不去勤加修煉?”陳伯衍語氣微重 。

“大師兄……”徒有窮垮下臉來,可這絲毫不能打動對面的男人。他只好磨磨蹭蹭地站起 ,準備回房修煉。

可他剛一轉身,迎面走來的幾人便叫他停下腳步 。

五侯府諸人剛進門,便打聽了孤山劍閣所在 ,直奔四樓 。待尋到目標 ,開口也一如徒有窮評價的那樣——乖張無忌。

“孟七七在哪里? ”為首一人黑色錦衣,頭戴小金冠,一雙劍眉筆直凌厲 ,眼神桀驁。

徒有窮愣住,孟七七?那不是他那個從未謀面的小師叔么?

“你找我小師叔做甚? ”徒有窮話一脫口,又立刻懊惱起來 ,“不對,你又是哪個?為何直呼我小師叔名諱?”

徒有窮心直口快,想什么說什么 。他雖然知道眼前這人是五侯府的 ,可卻認不得他是哪個。而無論他是誰,在這等仙門大會上,竟直呼小師叔大名 ,那不是看不起他們嗎!

陳伯衍難得沒有阻止小師弟的莽撞,望著杯盞中漂浮水面的一根茶葉桿,恍若未聞。

徒有窮底氣驟增 ,拿出師承劍閣的傲氣來 ,小小少年一身天青色紗衣罩著素色羅衫,倒是頗有仙風 。見對方揚眉不說話,他便學著大師兄平日里君子方正的模樣撣了撣衣袖 ,道:“在下徒有窮,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那人上下打量徒有窮幾眼,眼神似刀 ,凌厲又滲人。徒有窮借了大師兄的膽兒,昂首挺胸 。許是他這裝模作樣的架勢還算可以一看,那人冷聲道:“五侯府 ,姚關。 ”

隨即他的目光徑直越過徒有窮看向陳伯衍,“孟秀在哪里?我找他有事。”

孟秀乃是孟七七的別號,因其手持秀劍 ,固有此名 。

陳伯衍這才抬頭,“小師叔不在此處,請回。”

姚關蹙眉 ,陳伯衍是劍閣大弟子 ,比他們五侯矮一輩。可他眉心的劍痕提醒他,陳伯衍還有另一重身份,卻是他一絲一毫也不能小覷的 。

思及此 ,姚關的態度有所緩和,“一月前我二哥與驚波劍陸云亭在函谷關一戰,后來便失去了蹤跡 。有人說曾在函谷關見過孟秀與我二哥在一起 ,所以想找他問一問。 ”

“還是那句話,小師叔并不在此處。”陳伯衍這才站起來,態度不卑不亢 ,有若淵渟岳峙 。

姚關瞇起眼,上下左右諸人也都瞧過來。五湖四海的年輕修者們,在這纏花樓里齊聚一堂 ,無數道目光,便是無數把刀劍。

氣氛有些許凝滯,唯有琴音仍如流水淙淙 ,空靈悅耳 。

這時 ,一道清脆悅耳的聲音從樓下靠近,“讓一讓、請讓一讓!”

不少人把目光投過去,就見一個半大的少女一路小跑著奔向樓上 ,撥開樓梯旁探出的一枝紅梅,穿過人群,那嬌俏可愛 、明眸皓齒的模樣 ,教人移不開視線。

她很快便到了四樓,看到孤山劍閣標志性的天青色紗衣便揚起大大的微笑,“大師兄! ”

大師兄?樓內上下皆愣住 ,今早孤山劍閣到的時候,同行的人里可沒這姑娘。

徒有窮也很驚訝,他一個箭步攔下她 ,“姑娘且慢 。”

少女停下來,雙手勾著手指背在身后,眨著俏麗的眼睛自上而下打量著他 ,驀地靈光一現 ,“啊,你是小師弟!”

“對,我是。 ”徒有窮見她連這都猜得出來 ,不免愈發好奇,“你又是誰?”

“我是你師姐啊,我師父叫孟七七!”少女的笑容明亮 ,似是一點兒也不知道此時此刻這個名字有多敏感。

姚關倏然回頭,“你是孟秀的徒弟? ”

“是 、是啊 。 ”少女被姚關冰冷的目光一刺,笑容漸去。

可姚關不管這個 ,他一心牽掛二哥安危,大步上前欲問個清楚。然而他身形微動,還未近身 ,陳伯衍便快他一步,將少女擋在了身后 。

好快 。姚關心中凜然,看向陳伯衍的目光又沉一分。

陳伯衍卻不曾看他 ,回首問道:“姑娘可有信物?”

少女連忙從懷里掏出一個玉牌來 ,“這是師父給我的,我叫青姑。他說讓我拿著這個來這里找大師兄 。”

陳伯衍接過一看,這確實是小師叔的身份玉牌 ,上面有特殊標記,做不了假。頓了頓,陳伯衍道:“有窮 ,帶她回房去拜會你宋師姐。 ”

“好 。”徒有窮此時還有點兒懵,剛要帶著人走,斜里就伸過來一只手攔在他們面前。那人神色倨傲 ,“等等,她既是孟秀的弟子,應當知道他在哪里 ,為何不讓她說出來再走?”

這人又是誰?徒有窮心里升起一股無名火,待看到他衣服上的星辰圖,便更火了 ,“你們北斗門又有何貴干? ”

一個兩個 ,今日都來針對他們不成?!

“我看貴派是忘了當年與我北斗門的約定,不如讓我來提醒你們——貴派小師叔孟秀打算何時兌現與我派夜心長老的約戰?”說話之人乃北斗門二弟子蔣斜,此間許多人都認得他。

徒有窮想起這茬 ,立刻辯駁,“那是上代小師叔的約戰協定,世人都知道他已有數年不見蹤影 ,甚至說他已經……這又關孟小師叔什么事?!”

“怎么不關他的事,當年約定時只說約戰孤山小師叔,并未指定是誰 。當下的小師叔是哪個?不是他孟秀么? ”

“你!”徒有窮氣急 ,簡直欺人太甚!

青姑也從他身后探出頭來,頗為氣憤地道:“我師父不在這里,隨便你們怎么說 ,他也是不會跟你們打架的!”

“怎么,孤山如今只剩下你們幾個咋咋唬唬的毛頭小子了嗎? ”蔣斜冷笑著,“孟秀自己倒是藏著掖著 ,難道是自覺技不如人?”

后面另一個北斗門的也湊上前來 ,道:“過去周前輩據說一招能出一百零八劍,到了孟秀手里,好像只剩四十九劍了?”

青姑聽他奚落自家師父 ,大眼睛瞪著他,手已經摸到了腰間的短刀,“不準你詆毀我師父 ,有本事你便與我打過! ”

“青姑,退下。 ”陳伯衍面冷如霜,“既入我劍閣門下 ,行事便不可如此魯莽。”

青姑不敢初次照面就拂了大師兄的意思,可她瞧著北斗門的人一臉奚落看好事的神情,便覺憋屈 。

此間諸人此時也與小姑娘一個感受 ,雖說這些年劍閣行事愈發低調,他們與之也并沒有多么深厚的交情,可孤山劍閣畢竟曾是仙門領袖啊 ,如今雖然式微 ,也不忍心看到它被一個后起之秀如此相逼。

浮圖寺的一念和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當年關外劍修郎胥破關而出,四處找人約戰 ,無人能敵 。老閣主雖年事已高,仍慷慨赴約 。雖然惜敗,但阻狼胥于峨眉山外 ,其一身浩然正氣,當為我輩楷模。”

“正是。 ”從南島而來的年輕散修鐘吾也不禁插話道:“老閣主是為此事才遺憾逝世,天下誰人不知?如今劍閣縱再不復當年盛況 ,也不是什么人都可冒犯的 。”

附和聲一時此起彼伏,其中不乏有人看不慣北斗門近年的行事作風,借機斥責。今夜各門各派的長輩都在王府歇息 ,樓內本就只有一群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這愈說,聲勢便愈大。

北斗門中人各個臉色不虞 ,但眾怒難犯 。況且北斗門畢竟底蘊不深 ,縱使風頭再盛,也需謹慎。

徒有窮年輕氣盛易感動,聽這接二連三的幫襯 ,內心澎湃。然而大師兄陳伯衍接下去的一席話,卻教他傻眼 。

“謝諸位仗義執言,但北斗門既與我師叔祖有約在先 ,孤山劍閣便不可言而無信,令先祖蒙羞。無論何時、何地,面對何人 ,約定即是約定,劍閣從無貪生怕死之輩,亦不做食言而肥之人。”陳伯衍道 。

蔣斜聞言心中還有一絲竊喜 ,這陳伯衍名聲在外,沒成想卻是個墨守成規的頑固。他便繼續聽著,也不再廢話 ,只等他自己把話堵死 ,可誰料不消片刻他便與眾人一道怔住。

“既然北斗門諸位定要劍閣履行當年約定,小師叔不在,那便由晚輩服其勞 。青姑是師姐 ,修為想來比小師弟要高,劍閣從不干恃強凌弱之事,便讓本代弟子中最不成器的小師弟來領教領教北斗門高招 。 ”陳伯衍鳳儀玉立 ,眉心劍痕勝雪,愈發把他襯得高潔出塵。

這不由讓人響起世人對他的評價——孤山劍閣的大師兄陳伯衍,是個君子。

只是今日這君子 ,卻不可以欺之以方 。

小師弟徒有窮在經歷過短暫的驚訝后,也很快反應過來。左手利落地解下佩劍,右手將青姑拉后幾步 ,道:“小師姐暫且后退,待師弟先去領教一二。”

而后他單手向前,“請 。”

北斗門的人卻被這走向打亂了陣腳 ,他們只是來趁機打壓一二 ,誰也不想上來就動手。贏了無光彩,輸了更丟人。蔣斜不禁看向姚關,此間若還有人能為他解此困局 ,怕只有他了 。

然而姚關嗤笑一聲,抱臂上觀。

浮圖寺、南島以及諸多別派眾人亦都無人阻止,只有慈悲為懷的一念和尚搖搖頭 ,但擔心的好似也是徒有窮。此時孤山劍閣其余三人聞訊而出,了解狀況后,請戰之意更濃 。

三師伯的弟子戴小山是個雋美青年 ,拍拍小師弟的肩膀,道:“好好打,回頭我把大仙借給你騎! ”

大仙是戴小山養的仙鶴 ,能御風,能載人。徒有窮眼紅已久,心中頓時豪氣沖天 ,恨不得立刻把北斗門小人打上青天。

北斗門騎虎難下 ,最終只能應下,并派出一人應戰 。此人便是剛才譏諷孟七七只能出四十九劍之人 。

而與此同時,四樓拐角的樓梯處 ,一個胖乎乎的身影步履如飛地消失在原地。他拍著自己的小心肝兒,再三慶幸自己跑得快。

一個孟七七已經教他悔不當初,他可不想再卷進這紛爭里 。

對了 ,孟七七呢?半個時辰前他還與王子靈在一塊兒,可一轉眼,人又不見了。回想起他叮囑自己不準將他抵達金陵之事泄露出去時的笑模樣 ,王子靈就忍不住打個寒顫。

他很是不懂孟七七的心思,一路跟著自己回來,卻又不想讓人知道他回來了 。

他想干什么?

王子靈搖搖頭 ,罷了罷了,他只是王家一個不受待見的傀儡少主,何苦自找麻煩?還是遠離這是非之地 ,尋云姑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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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劍氣舞

眾人步行至樓外游廊,此時已是星垂湖面時 ,徒有窮提劍上欄桿,一個孤云落日式作為起手,“請。”

這一戰 ,萬眾矚目 。叩仙大會雖然還未開始,但仙門紛爭從未停歇。

陳伯衍道:“有窮,與你對陣者是北斗門秋葉長老的小徒弟蔡穆。善使星辰劍 ,尤擅第二式斗轉星移 。你用孤山劍訣第九章驚鴻照影,可破之。”

此言一出,站在附近的蔣斜臉色陡然一變。陳伯衍的聲音沒有絲毫刻意的壓低 ,是他太狂妄,還是故意奚落?

蔡穆業已提劍上欄桿,聞言不禁回頭看了一眼師兄 。陳伯衍那么高高在上的人 ,竟然對他如此了解 ,教人愕然 。

“無需在意,你比那小子年長幾歲,修為應該更高才是。 ”蔣斜沉聲安慰 ,可他心中清楚,陳伯衍能這樣說,他卻不能。孤山劍訣講究飄渺無蹤 ,最難破解,而徒有窮這年齡最小的師弟自入門后還從未入世,更無從揣摩 。

蔡穆定了定心 ,那么多人看著,他也不再遲疑,提劍就上。兩人齊齊從欄桿上躍出 ,還未等落地,便已出手。

孤山劍閣最年幼的小師弟,與年歲稍長看起來更成熟的北斗門新星 ,究竟誰能更勝一籌?

“錚!”古樸的琴音伴隨著兩劍交擊之聲從樓內傳來 ,似是專門為此伴奏 。徒有窮與蔡穆兩人一擊即退,第一劍,都在試探對方深淺。

姚關走到陳伯衍身邊 ,對這場切磋起了興趣,“你真覺得你家小師弟的驚鴻照影能破北斗門的斗轉星移?蔡穆此人我聽說過,去年擊敗了散修趙離。”

“險勝罷了 。第十三招蔡穆使出斗轉星移 ,他當時手握清暉劍,用剩余七成功力直擊趙離。趙離的本命武器只是一把尋常鐵劍,不可與清暉爭鋒 ,遂退讓三分以保全他的劍。若論劍道,趙離勝 。若論修為,趙離勝。單論武器 ,蔡穆勝。 ”陳伯衍語氣平靜 。

姚關此時便有些驚嘆了,一年前小輩之間的一場比試,當時陳伯衍遠在孤山 ,竟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而且不光知道得如此清楚 ,時至今日竟還記得,真叫人刮目相看。

此時徒有窮與蔡穆已打過三個回合,暫時不分伯仲。但有意思的是 ,徒有窮聽陳伯衍的話,一直試圖使出驚鴻照影中的劍招,而蔡穆卻在刻意回避他最擅長的斗轉星移 。

可漸漸的 ,他的劣勢就出現了。

為了不給對方克制自己的機會而棄己所長,且不說這樣平白壓制了自己的實力,在氣勢上他就輸了一籌。

“蔡穆 ,照你平常的打法來! ”蔣斜忍不住出聲提點 。若是蔡穆因為陳伯衍一句話而導致敗局,那就不是沒面子可以概括,是對整個北斗門的羞辱。

蔡穆被蔣斜一語驚醒 ,急忙調整心態。徒有窮畢竟年少,一個精力過剩的少年,一旦開始便只知打打打 ,竟未曾注意到對手的微妙心情 。只記住大師兄說要用驚鴻照影克制斗轉星移 ,于是一個勁兒盼著對方出驚鴻照影,等了許久也不見他出,便有些急了。

“斗轉星移呢?你不用了嗎?”徒有窮喊道。

蔡穆知道他定是有意 ,但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句影響到了,長劍揮出劍氣用力蕩開徒有窮的劍,兩相碰撞 ,劍氣四散打入水面,激起浪花一排 。

徒有窮真心贊嘆,“厲害!”

蔡穆卻在此時窺見了一絲契機 ,使出斗轉星移的契機。此時此刻他的腦袋空前清明,往日他雖贏過很多次,可他知道背后總有人說他是靠一把好劍 、靠一個好師父 ,或許今天這場比試是困局,也是機會!

就是現在!

蔡穆快速抖動手腕,長劍發出嗡鳴。劍尖忽然蓄起的星光讓徒有窮晃了下眼 ,下一刻 ,蔡穆的身體便拉出殘影,只是眨眼的時間他便如同瞬移一般出現在徒有窮身后 。

這便是斗轉星移!徒有窮驀地頭皮發麻,早就醞釀已久的驚鴻照影第一式踏雪 ,便立刻出手 。

踏雪無痕,徒有窮的足尖在水面輕點,千鈞一發之際猶如鴻雁空翻。蔡穆的劍刺破他的衣角 ,可是沒用,“哧啦 ”的聲音剛剛響起,徒有窮的劍已從上方襲來。

蔡穆連忙催動元力外放 ,長劍氤氳出流光,硬生生將徒有窮的劍攔住 。兩人僵持,一上一下 ,互相傾軋的元力偶有濺落在湖面上,便激起水花一片。

此時,樓里傳來的琴聲愈發鏗鏘 ,竟隱隱奏出了金戈鐵馬之聲。

徒有窮心中激蕩 ,運起元力一股腦兒順著長劍涌去 。僵局被打破的那一刻,蔡穆的身影再次變幻,而神奇的是 ,徒有窮竟也緊追不舍,絲毫沒有被甩開。

眾人就見兩人的身影上一瞬還在東處,下一瞬便來到了西處 ,彼此元力附著長劍,在夜月下流光激蕩。

“鐺——!”又是一招激烈對抗,兩人紛紛被震得后退 。

圍觀諸人也都嘖嘖贊嘆 ,劍閣不愧是劍閣,即使是年紀最小的師弟也無法小覷。北斗門也不愧是近年來勢頭最猛的后起之秀,單拎個弟子出來也已有如此實力。

幸虧今日長輩都在王府飲宴 ,否則定少不了一頓說教 。

但此時兩人似乎旗鼓相當,不少人想起陳伯衍之前的斷言,微微蹙眉。“可破之”三個字 ,不僅僅陳述一個事實 ,更重要的是其中蘊含的無比的自信,身為劍閣弟子的高端自信。

可現在這……

碎碎聲起,姚關瞥過四周眾人 ,忽地想起什么,嘴角勾起 。看來劍閣是真的沉默太久,以至于現在這些年輕晚輩竟都不知道孤山劍訣之精妙了 。

忽然 ,一人似靈光乍現,痛拍欄桿,“我想起來了! ”

“什么?”旁人被他嚇了一跳 ,而這時,湖面對決突生異狀。

蔡穆被徒有窮步步緊逼,已不得不頻繁地運用斗轉星移來與他纏斗 ,然而這次他再次換位后,徒有窮竟然沒有追來。

他放棄了嗎?

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不由松了口氣 ,可纏花樓里所有的旁觀者都急得恨不得大吼一聲——抬頭看啊!

徒有窮在他頭頂 。

孤山劍訣中的身法精妙絕倫 ,飄渺無蹤,堪稱世間少有。即使徒有窮學藝不精,也足以迷惑過蔡穆。而此時 ,他臨空捏起劍訣,長劍前指,十數道劍氣小劍便破水而出 ,道道劍尖對準蔡穆,將他包圍再內 。

“是尋蹤!”方才痛拍欄桿的那位為眾人解惑道:“這不正是尋蹤么,踏雪的每次落點都有劍氣落下 ,不知不覺間便將對手網羅在內。只是以前的尋蹤威力更大,直接生成劍罡將人絞殺,是為無痕! ”

一些不曾見過劍閣往昔輝煌的年輕修者們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殺人無形,這可太狠了。

于是大家看著已然落敗的蔡穆,心中也多了幾分同情 。幸好徒有窮修為不夠高 ,否則就不是現在這般場景了。

可蔣斜與北斗門中人不這么想 ,看到蔡穆失魂落魄地歸來,好似還看不清自己是如何輸的樣子,就心生不滿。但這種不滿被壓制著 ,誰都沒有表現出來 。

蔣斜冷冷地掃了活蹦亂跳咋呼著的徒有窮一眼,便帶人拂袖而去。

徒有窮少年正得志,哼了一聲朝他扮了個鬼臉 ,而后繼續大方接受師兄師姐和周圍修者們的恭維和夸獎。

“戴師兄,你可一定要記得把大仙借給我騎啊!”

戴小山哭笑不得,“記得記得 ,一定記得 。”

陳伯衍卻似在思量別的東西,喚來一個王家的下人,問:“方才是誰在彈琴? ”

“回仙君大人 ,是府中的樂師 。”下人恭敬作答。

陳伯衍若有所思,透過半掩的隔窗望里看,梅樹下卻已空無一人。

那廂徒有窮還在飄飄然 ,陳伯衍一個眼神掃過去 ,教人乖乖閉嘴 。

眾人很快都散了,姚關看了場好戲,也并未再糾纏孟七七一事。而劍閣諸人還對新來的小師妹好奇得緊 ,問這問那,問小師叔。一行五人中唯一的女弟子宋茹板起臉來一聲輕叱,才把人解救出來 。

“有什么話明日再說。”宋茹正值芳華 ,卻已有不怒自威之勢,比起陳伯衍來都更顯嚴肅。她是師姐,師弟們自然只有聽命的份兒 。

待所有人都去歇息了 ,宋茹卻單獨來找陳伯衍,“你說小師叔這是什么意思?他現在到底在哪里? ”

孟七七將歸的消息目前只有陳伯衍一個人知道,但那位的心思 ,旁人又怎么猜得出來?陳伯衍不禁又回想起多年前的種種,許多困惑仍在心頭無法解除。

孟七七這個名字,在孤山代表著神秘。孤山那么多弟子 ,見過他真容的人竟寥寥無幾 。更奇妙的是 ,劍閣連著幾代都有一個特殊現象,便是無論其他弟子如何優秀,修為最高的 ,必定是小師叔。

上一代的小師叔,驚才絕艷,名動四海。孟七七是他帶回孤山的 ,可不知為何卻沒有拜在他的門下,而是拜了當時的劍閣閣主為師,成了現在的小師叔 。

陳伯衍四年前拜入孤山 ,原本是想拜孟七七為師的 。因為那個奇怪的現象,也因為整個孤山只有孟七七一人學會了孤山劍訣中最精妙的一招——蓮華。

可是孟七七見都沒見他一面,就直接拒絕了他。

那是陳伯衍人生中第一次嘗到被拒絕的滋味 ,他恭敬地跪在那個名為“白云深處 ”的小樓前,聽到那人淡漠的聲音從樓里傳來 。

“你回罷,我不會收你為徒的。”

那人的聲音仿佛隔得很遠很遠 ,飄渺不可及。陳伯衍抬起頭來看向大門緊閉的小樓 ,透過輕透的紙窗看到樓里搖曳的薄紗,他的身影在薄紗后,模糊得好像天邊一片云 。

陳伯衍忍不住問他為何 ,他卻沒有回答,也不曾出來見他一面。即使是剛繼任閣主之位的他的大師兄過來相勸,他也沒松口。

那時老閣主剛剛逝世 ,孟七七緊接著開始閉關,陳伯衍就更無緣見他了 。一年后孟七七出關,卻又要帶著老閣主的骨灰去北海歸冢 ,自此一去三年。

陳伯衍只在他走的那天見到了他,在場的只有他師父、幾位師叔伯。孟七七戴著冪籬,薄紗遮面 ,就跟那日小樓里一樣,把陳伯衍的視線隔絕在外 。

孟七七究竟長什么樣子,陳伯衍自始至終只能在師父的嘴里探得一二。而他當年堅決不肯收自己為徒 ,如今卻又冒出來一個小師妹?

陳伯衍不禁又要在心里問一句“為何” ,他難道比不上這年幼的小師妹嗎?

“大師兄? ”宋茹詫異,大師兄是在想何事竟如此出神。

陳伯衍回過神來,也為自己竟又因此事亂了心緒而感到無奈 ,道:“小師叔應當有自己的思量,且看著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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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瘋狗者

翌日,旭日初升,莫愁湖上煙波浩渺 。

纏花樓外 ,木質的游廊一直延伸向煙波深處。年輕的修士們早早地便在游廊上等候,卻并不敢往煙波里走。

辰時一刻,一艘巨大的樓船從東面行來 。眼尖的修士很快便從桅桿上看到了瑯琊王氏的族徽 ,以及站在甲板上白衣飄飄的女修士們。

“是蕊珠宮的人,她們昨夜果然宿在王府,難怪樓里瞧不見一個。”

“誰叫王夫人是睿珠宮的女弟子呢 。 ”

細碎的議論聲中 ,樓船靠岸了。

女修士們魚貫而下 ,長長的黑發被銀冠扎起,利落地垂于腦后,一絲遺漏也無。一身白衣亦是最干練帥氣的樣式 ,銀絲織帶,手執佩劍,各個英姿颯爽 ,不輸男兒 。

修士們紛紛見禮,待蕊珠宮的女修士走過,便是各門各派帶隊前來的長輩們。

王氏族長王常林以及王夫人和一干王氏族老最后才從船上下來 ,各個錦衣華貴,端看表面,還真是與凡塵中貴族王侯一般無二。

王常林今年三十有九 ,正值壯年,蓄了一把美髯,也算是個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其為人豪氣大方 ,就是喜好長篇大論 ,尤其是今日這般盛會,最講究辭藻華麗、對仗工整,再輔以真情愜意 ,務必使人聞之動容。

徒有窮站在陳伯衍身后,看著筆挺如青松般的大師兄,不由伸手揉了揉脖子。立于王常林身后的王子靈也不好過 ,他這叔叔最重儀表和排場,可今兒這身新衣服實在勒得慌 。

“……今日相聚于此叩仙問道,望諸位皆有所獲 ,不虛此行 。”好不容易,王常林以一句祝詞結束了冗長的開頭,隨即大手一揮 ,“開仙門!”

話音落下,湖邊兩岸鼓聲忽起,那晨霧中也不知藏了多少敲鼓的力士。一時間鼓聲雷動 ,煙波翻滾。昏昏欲睡者立時精神抖擻 ,就連王子靈這般更向往俗世生活之人,都不免感覺到一絲熱血沸騰 。

在仙門中,一些大門大派通常都有自己的仙府秘境。它不在凡塵中 ,需要用特定的方式才能打開,而在這一個又一個秘境里,不光光有更濃郁的天地元氣 、世間罕見的天材地寶 ,還生活著無數兇猛妖獸。

叩仙大會的宗旨就在于歷練,九州四海年輕有為的修士們齊聚一堂,共同進入秘境面對萬千妖獸 ,在鏖戰中尋求機緣,叩仙問道 。

此時,一塊巴掌大的黑色玉牌被王常林拋向半空 ,五位王氏族老自發地在他身后分開站定,一手捏訣一手甩出,六道元力流光不約而同向玉牌涌去。

黑色玉牌懸于半空散發出瑩潤光澤 ,游廊上的煙波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鼓聲中后退 ,露出了長長的、仿佛永無止境的水上長廊。

五位族老的鬢角落下細小的汗珠,唯有王常林面不改色,片刻后收掌召回玉牌 ,仍是風度翩翩地抬手,“諸位請 。 ”

長廊很長,兩側仍有煙波繚繞 ,教人看不清水面動靜。如此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后,眾人終于抵達目的地。

那是一處水面上的圓臺,開闊不知幾許 。圓臺中央矗立著一座高大石像 ,粗粗看去,竟是比纏花樓還高。人站在石像邊上,便生出一股渺小之感。

“這就是纏花仙子?”徒有窮小聲問戴小山 。

“是啊 。”戴小山仰視著拈花不語仿佛下一瞬便要騰云歸去的仙子石像 ,心中對這位傳奇人物也頗多向往。

這時素來沉默的另一位劍閣弟子穆歸年忽然開口道:“這樣一尊毫無生氣的石像,又怎能代替得了她? ”

戴小山和徒有窮皆訝異,不曾想他竟對纏花仙子如此推崇。只是穆歸年說了這一句之后便不再言語 ,兩人也問不出什么來 。

陳伯衍心中記掛著未曾露面的小師叔 ,掃視一周,卻沒有看到天姥山的人。方才他們明明就走在后面,緣何還未到?

恰在此時 ,青姑驚喜的聲音打斷了陳伯衍的沉思,“師弟!”

師弟?陳伯衍回眸,就見方才還尋不見人的天姥山諸人正緩緩走來 ,而青姑驚喜的對象,是走在他們中間的一個俊朗青年。

青姑快步過去,“師弟你怎么現在才來啊 ,還有青崖大哥,好久不見!”

沈青崖溫和地笑著,“許久不見 ,青姑都快長成個大姑娘了 。 ”

“哪有,我還小哩。 ”大姑娘臉上害羞地浮起紅霞,過了片刻才后知后覺地想起正事 ,于是忙拉著師弟向已經愣住了的孤山師兄弟們見禮。

“這是師弟蕭瀟!”

蕭瀟瀟灑拱手 ,“師弟見過諸位師兄,家師孟秀,代他老人家向諸位問好 。”

“噯?師弟? ”徒有窮傻眼 ,孤山弟子均傻眼。陳伯衍亦沉默無言,只在心中連連發問:為何?

三年而已,他竟已有了兩個弟子。

徒有窮不知為何 ,感覺此刻的大師兄有點可怕 。他縮了縮脖子,目光掃到正從他們身邊走過的天姥山諸人。

為首的沈青崖溫和有禮地向他們點頭,卻也并未與任何人多熱絡 ,兀自占據圓臺一角,顯得與世無爭。

圓臺另一角,是散修們的聚集地 。

一個獨眼少年混在人堆里 ,與同伴說著悄悄話,“師父,你為何要接二連三地把師兄師姐都送過去啊?我們一起行動不好么?”

師父倚闌干 ,語氣輕慢 ,“我看你們大師兄不順眼啊,氣死他 。”

“哦。 ”少年想起師父說過的往事,思忖片刻 ,道:“那為什么不讓他們一起過去?”

“氣人是要講究過程的,要有章法,循序漸進。你以為周瑜是一次就被氣死的嗎?”師父語重心長 。

少年恍然大悟 ,“徒弟懂了。 ”

師父拍拍徒弟的頭,孺子可教。

至于這師父是誰呢?孟七七是也 。

此時,王常林朗聲道:“入口便在石像中 ,凡二十五歲及以下者皆可入內。秘境兇險,危機重重,望諸位修士能夠通力合作 ,慷慨殺敵。準備好了嗎?”

話音落下,修士們群情激動 。王常林滿意地掃了一眼,蓄著美髯的臉上隨即也露出了一絲肅穆和鄭重 ,“那么 ,請!”

鼓聲又起,這次是激昂的戰鼓,密集的鼓點激蕩得人心潮澎湃。一個又一個修士緊握著長劍沖入石像的隱秘入口 ,光芒一閃,便消失在原地。

等待著他們的,會是一個與塵世完全不同的、充滿著殺戮和機遇的世界 ,他們將在那里書寫嶄新的篇章,締造新的傳奇!

個屁!!!

這是王子靈被迫跟隨王家的隊伍向秘境開拔,看著周圍那一張張激動臉蛋時的真實心情 。

“嘩啦—— ”石像后沒有寬闊的平地 ,而是冰冷的湖底。年輕修士們高漲的熱情還沒迎來秘籍的第一縷風,就被淋了個透。待他們一個個喘著氣從湖水里爬上來,還來不及打量四周 ,便對上了正在湖邊汲水的妖獸們銅鈴般的大眼 。

更糟糕的是,他們所有人都被分散了 。因為這整個秘境湖泊遍布,大大小小足有上百個。

冷風一吹 ,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似鐵甲。妖獸們低吼著打量陌生的來客 ,吼聲呼喚著同伴,在這片黑色的土地上,他們才是無冕的王 ,不允許任何人進犯 。

此時的修士們,方才明白王常林所說的“危機重重”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是誰先起的第一劍,刀光劍影在一個彈指間便遍布四野。

“啊啊啊啊啊!”一個長著娃娃臉的小修士從湖里沖出來 ,鼓起勇氣一陣亂砍 。迎面的一只妖獸被這毫無章法的攻擊直接擊殺,帶著腥臭的暗紅色血液濺在他臉上,還是熱乎的。

他大口喘著氣 ,眸中驚魂未定,握著劍的手卻愈發地緊。余光瞥見同一個湖的同伴正被兩只妖獸圍攻,腳步猶豫了一下 ,但還是很快沖過去 。

王子靈此時覺得自己很倒霉,因為他的湖里,只有他一個人。于是他慢慢地調整呼吸讓自己漂浮在水面上 ,就是不上岸。

比起當一個被妖獸們撕碎了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的死人少主 ,他寧愿當一個活著的慫包少主 。

約莫半里之外的一片小湖泊旁,卻是另一番場景。

古樸無華的環首刀順著妖獸張開的血盆大口刺入,剎那間洞穿頭顱 ,而刀的主人利落地轉身,拔刀再次結結實實地砍在旁邊沖過來的另一只妖獸身上。

他的動作無一不簡潔樸實,全程只有劈斬和刺擊 ,卻殺得妖獸連連敗退 。

此地有兩人,另一人卻是完全不同的打法 。

天青色的羅衣上還未沾一滴血,他手捏劍訣 ,劍上清輝暴漲,數十道流光飛劍爆射而出,呈扇面掃蕩 ,打得四周妖獸哀叫連連。

兩人各自為政,但都效率奇高。不消片刻,這片小小湖泊畔的妖獸便被斬殺殆盡 。

陳伯衍收劍 ,看向那邊的青年。他的頭發散了 ,衣服臟了,可卻神色自若,甚至這過分鎮定的樣子還有些邪氣。

他抱著臂 ,迎上陳伯衍的目光,微微歪頭挑眉,“看夠了? ”

“敢問閣下是? ”陳伯衍不出意外并沒有認出他 ,況且孟七七易了容 。

孟七七挑眉:“在下無名無姓,綽號瘋狗。”

專咬像你這樣的正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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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再相見

孟七七沒想到會這么快就跟陳伯衍面對面,秘境中那么多湖泊,他們倆偏偏湊在了一個湖里 。

透過泛著微光的湖水 ,孟七七看到那件天青色的紗衣在水中蕩漾,他的臉在模糊的光暈中仿佛變回了十幾歲時青春年少的模樣,冰冷的湖水因此而泛出一絲暖意。

只是湖面上的風依舊是冷的 ,孟七七殺了一陣 ,心中那些忽起的溫情和戾氣便都消散。

陳伯衍并未對“瘋狗”這個別具一格的名字表露出任何異樣,他的目光越過莽莽平原看向遠處,妖獸們呼朋喚友的吼叫聲連綿成一片 ,相信過不了多久就會成群涌來 。

他抬頭看天,剛剛還晴好的天空此時忽然陰云密布。若是下雨就麻煩了,秘境的雨水中混雜著暴虐的元力 ,會直接讓戰力折損一半。可遍布的湖泊讓大地變得坑坑洼洼,□□的地面上難以找到一片平整的綠地,都是亂草枯藤 。

只有山谷間隱約可見的亭臺樓閣 ,看來是個避雨以及商量對策的好地方 。

陳伯衍道:“公子,暴雨即將來襲,你可先行前往山中屋舍避雨 ,斬妖不急于一時。 ”

“你不去?”

“在下還要去找師弟師妹,我們就此別過。”陳伯衍方才留意過這位“瘋狗 ”,觀其出手狠辣 ,修為不俗 ,一人獨行應當沒有關系 。

可孟七七口頭上與他告別,腳步卻還跟著他。

陳伯衍并不是什么爛好人,該說的說過了 ,便不再管他。此時,前方忽然亮起一道劍光,那劍光筆直朝上 ,如一道飛劍直入云霄 。

那是孤山劍閣慣用的聯絡方式,陳伯衍立刻改道前往。

施放信號的是小師弟徒有窮,但此時此刻他卻不是一個人。相反的他傳送到的這個湖很大 ,所以聚集的修士足有八人,這八人里有一個蕊珠宮的女修 、兩個王氏子弟、三個散修,還有一個北斗門中人 。

但徒有窮覺得現在的情況有點糟糕。

放完信號后他們就遇到了一個妖獸的巢穴 ,那巢穴在湖邊林子的一個小山洞里。因為洞口很小,每次有妖獸出來都是一只兩只地往外跑,所以有人提議——守株待兔 。

八個人 ,分別埋伏在洞口外 ,來一只殺一只,來一雙殺一雙。妖獸如果不是成群結隊的話,戰斗力并不怎么強 ,所以這提議聽起來很讓人心動。

但徒有窮看了看天,想起臨行前大師兄叮囑的話,不禁提醒道:“快下雨了 ,這兒的樹木那么稀疏,肯定遮不了雨 。妖獸沾了雨就會實力暴漲,而我們卻會被削弱 ,如果它們一股腦兒地往外沖,恐怕……”

“我明白你的擔憂 。”名叫王子安的王氏子弟打斷他的話,“但我們王家以前就曾用過這一招 ,只要大家齊心協力,就不會有什么大的閃失。更何況此刻妖獸還沒有開始暴動,正是動手的最佳時機 ,若是等這場雨過 ,妖獸的實力都暴漲一截,變得愈發兇悍,再想動手就晚了。這樣的機會 ,可遇而不可求 。 ”

“我同意王兄的看法。”旁邊一位散修抱著劍,道:“富貴險中求,一般而言妖獸巢穴中必定有好東西 ,錯過可惜。”

散修大多喜歡冒險,他這一說,另外兩個也紛紛點頭 。蕊珠宮的女修微微蹙眉 ,可念及蕊珠宮與王家交好,便也同意了。

北斗門的趙興就更直白,“你昨夜可是擊敗了我蔡穆師兄 ,怎么今日一點兒膽子都沒有?況且你不是發了信號出去,還怕什么?怕他們都不來救你么? ”

徒有窮氣啊,這時王子安勸道:“有窮小師弟也是為了大家的安全謹慎起見 ,千萬別壞了和氣。事不宜遲 ,趕緊動手吧 。”

妖獸涌出巢穴的速度越來越快了,他們得抓緊時間。

徒有窮也是個年輕氣盛的,對方這么一激 ,硬著頭皮也要上。況且他仔細一想,這計劃雖然有點草率,但好像沒有什么大的疏漏 。至不濟就是沒守住 ,沖出來的妖獸多了一點,但能來參加叩仙大會的都不是什么平庸之輩,能出什么問題?

于是徒有窮稍稍放寬了心 ,只是為了表示對北斗門的不屑,他特意挑了個離趙興最遠的位置,還朝他做了個鬼臉。

趙興無言以對 ,孤山劍閣好歹也是個名門大派,怎么會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人究竟是怎么贏過蔡穆師兄的,憑他的鬼臉嗎?

徒有窮自是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雙目緊緊地盯著洞口——來了!

王子安并不是個沖動的人 ,他一開始就詢問了眾人所長,以便做出最好的部署。他最年長,又是王家人 ,所以其余人都還算配合 。

此時王子安一馬當先,用了十成的力,一劍便將最先沖出來的妖獸攔腰斬斷 。埋伏在另一側的兩個散修緊隨其后 ,踏著前一只妖獸的尸體將后面跟著的兩只妖獸攔下。

“有窮小兄弟!王子安喊了一聲,徒有窮立刻上前,元力順著長劍勃發 ,數道劍氣飛劍對準洞□□射,瞬間將兩只妖獸擊殺。

這一切都發生在轉瞬之間,四人齊心協力之下 ,事情竟意外地順利 。而因為徒有窮最后的一記大招,洞口暫時被清空,給其余四人留下了準備的時間。

眾人心里不由都閃過一絲雀躍 ,就連徒有窮也興奮起來。就這樣四人、四人一組 ,彼此之間配合愈發默契 。

只是很快,他們就發現妖獸涌出來的速度越來越快 、越來越多了。臨時構建的默契開始出現裂縫,而趙興那組一時沒攔住 ,把一只妖獸放了出來。

王子安立刻上去補了一劍,微喘著氣道:“別擔心,繼續!”

然而朝洞外奔涌的妖獸越來越多 ,即使徒有窮與趙興輪流打出元力飛劍將他們逼退,也無法挽回劣勢 。而且,這太耗費元力了 ,若再來幾次,徒有窮怕自己撐不住。

抬頭看,烏云低垂。第一滴雨 ,落在徒有窮的臉上 。

“王大哥! ”徒有窮斷喝一聲。

王子安的額上滴下一滴冷汗,觀這巢穴的大小,里面不該有這么多妖獸才對 ,可實事遠超出了他的預料。他咬咬牙 ,“把洞穴砸塌! ”

“你瘋了!那里面的寶物不也被埋了嗎?!”散修羅海捂著受傷的手臂,拼了那么久卻什么都沒有得到,他不情愿 。

蕊珠宮的女修卻是滿目寒冰 ,不等誰同意,便一劍削向洞口,“還不動手?寶物也要有命拿!”

徒有窮不禁在心中為她叫好 ,緊隨其后攻向洞穴 。王子安急忙拉住他,“我們負責動手,你跟趙興還是全力將妖獸堵在洞里! ”

徒有窮連忙調轉方向 ,也顧不上再跟趙興斗氣了,主動配合他將暴動的妖獸壓制住。

“吼——!”妖獸們憤怒地吼叫著,試圖沖破元力飛劍交織的網 ,然而皇天不負有心人,轟隆一聲塵土飛揚,將它們盡數淹沒。

洞穴塌下的瞬間 ,雨也終于下下來了 。

八人或跌坐在地 ,或拄著劍喘粗氣,看向彼此的眼神中都包含著一抹慶幸。只有受傷的羅海面色沉凝,在接過王子安的療傷藥時也語氣生硬。

王子安搖搖頭 ,并未說什么 。

“王兄,雨越來越大了,恐怕我們得盡快轉移。”女修楊慧道。

王子安也能感到自己體內元力運轉出現了一絲遲滯 ,更有一股無法控制的暴虐元力涌入經脈 。他朝四周看了看,道:“那我們便往東去吧,那兒的山谷里有屋舍 ,想必路上還能遇到其他人,有個照應。 ”

王子安無形中已奠定了領袖地位,其余人都沒有什么意見 ,起身準備出發。然而就在此時,已經坍塌的洞口處傳來異響 。

徒有窮霍然回頭,就見坍塌的石堆在拱動。那拱動的頻率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依稀有熟悉的獸吼從下面傳來。

“這……”徒有窮怔住 ,底下的妖獸難道還沒死嗎?!

王子安卻看到了別的東西,連綿的雨絲打在石堆上,越來越多的雨水匯集 ,而后順著縫隙流入洞內 。

“快走!”王子安當機立斷,羅海的眸中卻掠過一道精芒 。這些妖獸被坍塌的石塊埋在下面,即使沒死又受了雨水 ,頂多也是強弩之末。

如果、如果等它們將坍塌的石塊沖開,露出深藏的洞口,那么洞穴里的寶貝可能還有機會拿到。

只是羅海已然不再信任這幫名門大派的弟子了 ,各個都被師門養成了無膽鼠輩 。羅海心里已經有了計較,表面上卻不露聲色,跟著王子安等人一起撤退。只是他跑得越來越慢 、越來越慢 ,等到大家都急于離開而沒人注意到他的時候,他便立刻遁入林中折返。

他并沒有按原路走,妖獸能循著血腥味追人 ,所以他先躲起來換掉血衣 ,再想辦法迂回繞到洞穴后 。

繞到半途,他果不其然聽見了妖獸群撞開洞口亂石的聲音,于是謹慎地潛伏在遠處等待妖獸出門追擊。

王子安那邊有七個人 ,身上或多或少沾了血,目標夠大。

等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羅海覺得妖獸都走得差不多了 ,再從藏身處出來,直奔洞穴 。

然后他就看到了他畢生難忘的一幕。

被沖開的洞口,依然有無數妖獸奔涌而出 ,數量多得驚人。而這些妖獸并沒有像羅海預料的那樣追擊王子安等人,因為它們被另外的人攔住了 。

那兩個人,一個使劍一個使刀。

使劍的那個羅海認得 ,是孤山劍閣的大師兄陳伯衍,他會出現在這里很正常,因為徒有窮一開始發了信號。

可另外那一個使刀的……

太可怕了 ,那個人太兇殘了 。羅海從沒見過有誰能殺人殺得這么簡單利索 ,幾乎是一刀一個,刀刀直擊要害,在整個獸群中殺進殺出如入無人之境 。

盡管他殺的并不是人 ,可羅海依舊有點腿軟。

那種信手拈來 、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的姿態,實在太可怕了。

相比之下,一招死一片的陳伯衍看起來都可親得多 。

不 ,等等!

現在在下雨,暴虐的元氣進入體內沖擊經脈,即使能靠強大的修為壓下 ,可他們的動作也不該如此順暢,好似、好似完全沒有受到影響一般。

還是說他們已經強大到能把那些暴虐元氣全部壓制的地步了?

羅海愈想,愈覺得脊背發涼。王子安那些人必定已經發現自己不見了 ,若是他在這里被陳伯衍撞見,難免招來麻煩,不利于他繼續在秘境中生存 。

他咽了口唾沫 ,悄悄地往后退。待退出十余步 ,立刻轉身逃跑。

然而這一次天公沒有再眷顧他,一柄環首刀追著他破空而來,斜刺入他面前一棵大樹 ,刀柄震顫,發出金石之聲 。

冷汗順著羅海鬢角滴落的同時,一只黑色錦靴輕盈地落在刀面上。

那人雙手負在身后 ,嘴角噙著笑低頭看他,“你跑什么呢?有什么心虛的,說來聽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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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變化起

“砰!”羅海被孟七七拎回洞穴前,往地上一丟 ,恰好砸暈了一只妖獸 。妖獸左右搖晃著跌了個四腳朝天,揚起的塵土直撲羅海口鼻。

“咳、咳……”他咳嗽著,冷冷的雨絲拍打在他臉上 ,心里懊惱至極。但他很快發現身下竟然不是硬邦邦的地面 ,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從周身涌來 。

剛剛還兇猛無比的妖獸,此時此刻變成了橫七豎八的尸體,而他就躺在尸山上 ,被那個手里提著刀的男子拷問 。

“說吧,鬼鬼祟祟躲在那兒干什么? ”孟七七甩了甩刀上的血水,把被雨水打濕的頭發都往后撩 ,一雙丹鳳眼目光凌厲。

“我 、我有東西落在這兒,我是專門回來取的。”羅海飛快地思索著對策,余光瞥見陳伯衍 ,忙道:“陳師兄應當知道!我方才與他小師弟徒有窮在一塊兒!”

原本不欲碰面的陳伯衍此刻卻成了羅海的救命稻草,他相信陳伯衍是正人君子,肯定不會任憑這個男人對自己做什么的 。

陳伯衍看過來 ,微微蹙眉,道:“那我小師弟現在何處? ”

羅海忙道:“他們先走了,說是往東去 ,那兒的山谷里有一片屋舍可以避雨。 ”

陳伯衍似是聽進去了 ,可卻并未再有任何表示。羅海心中焦急,“兩位,我真的只是回來取東西 ,況且憑我一人又能做什么?”

“此言有理 。”孟七七點頭,“那你就在這兒把你丟的東西找出來吧。 ”

羅海愣住,那不過是他的托詞啊 ,怎么找?先不說他能不能隨便找個東西蒙混過關,看著孟七七戲謔的眼神,他知道對方根本不信任自己!

果然 ,孟七七低頭看了一眼重新被雨水沖刷干凈的刀,笑道:“別急,慢慢找 ,你可以找到你死為止。”

瞬間,羅海全身上下所有的雞皮疙瘩全冒出來了 。他不由把求救的目光遞向陳伯衍,可陳伯衍卻看著敞開的洞口若有所思 ,壓根沒有施舍他一絲半縷的關懷。

君子呢?俠士呢?!喂!

“陳師兄、陳師兄我真的……”羅海聞著腥臭味快暈過去 ,懷著最后一點希冀想要擺脫孟七七跑向陳伯衍,可是話才說到一半,孟七七忽而冷下臉來打斷他 ,“陳師兄也是你叫的? ”

“公子不要誤會,劍閣乃仙門領袖,在下只是仰慕已久……”羅海下意識后退 ,再不敢往陳伯衍那里去。

陳伯衍這才轉過頭來,眼神疑惑地詢問孟七七是何意思 。孟七七的臉上便剎那間冰雪消融,調笑道:“我是在拍你這受人仰慕的陳大仙君的馬屁啊 ,你沒看出來嗎?”

陳伯衍怎么可能看得出來,眼前這人喜怒無常,行事更是讓人難以捉摸。瘋狗?他與這名字倒有幾分相符 ,可陳伯衍從未聽說過這號人物。

思及此,陳伯衍道:“公子不必奉承我,以你的身手 ,無論去哪里都能得到重用 。 ”

想套我話?還是故作不知?孟七七心知陳伯衍不可能分不清楚真奉承和假奉承 ,分別這么多年,現在的陳伯衍也變得陌生了 。

那個眼高于頂、自命不凡的陳家,怎么可能培養出一個真正的正人君子?真是笑話。

“多謝夸獎。”孟七七干脆也順水推舟 ,“不過天下走狗遍地是,尖牙利齒都一個模樣,倒不如做一條自由來去的瘋狗 ,還能逮兩只黑心的兔子吃,你說是不是?”

雨絲飄搖中,兩人四目相對 ,剎那間仿佛已打過數次機鋒 。陳伯衍不明白這黑心兔子出自何處,不過孟七七這話卻是不錯,便點頭道:“公子所言有理。 ”

換言之 ,陳伯衍對孟七七的觀感并不壞。

羅海卻已經懵了?什么走狗 、瘋狗還有黑心兔子,難不成他還是一只耗子么?不過很快陳伯衍和孟七七的注意力就轉移到了正事上,孟七七道:“此地的妖獸多得有些過頭了 ,照理說 ,不應過百 。”

陳伯衍點頭,并未詢問他一介散修怎么對秘境之事如此了解,目光掃向洞口 ,道:“進去看看。”

孟七七正有此意,當先進入。

陳伯衍緊隨其后,只是回頭又沖羅海說了一句 ,“雨下了已有一炷香的時間,林子內外到處都是妖獸,你若想走 ,請自便 。 ”

話音落下,羅海剛剛邁動的腳步不由僵住,他艱難地回過頭看向陳伯衍 ,卻只見他進入洞穴的背影。

洞穴里很暗,孟七七一邊運功驅散身上的水汽,一邊點燃了一個火折子。洞內霎時間明亮起來 ,露出了洞穴頂部嶙峋的宛如鐘乳石一般的倒刺 ,不過要粗糙許多,更像妖獸的爪牙,反射著森寒的光 。

越往里走 ,視野越開闊,倒懸的石刺便越大。屬于妖獸的腥臭味讓孟七七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口鼻,余光瞥向陳伯衍 ,他卻毫無異色。

洞穴并不深,很快便到了頭 。

陳伯衍看著纏繞在洞穴四壁上,并且不斷往頂上石刺攀爬的枯黃藤蔓 ,再掃過地上的亂石和枯草,目光最終定格在洞穴中央的圓形石槽上 。

嚴格來說那是一塊石頭,只是它被鑿出了一個并不圓滑的凹槽 ,里面盛著略有些渾濁的透明液體。

兩人走近了看,陳伯衍伸手沾了些仔細感受著,“這是比雨水更純凈的元液。 ”

“里面有顆發了芽的種子 。”孟七七瞇起眼仔細瞧著 ,卻并不用手去撈。一來怕弄壞了嫩芽 ,二來,嫌臟。他的潔癖總是隨心意變化的,殺人斗毆時不覺得 ,一閑下來就可勁兒地造他那些臭毛病 。

只是這石槽就斗笠那般大,孟七七這般湊近了看,便不得不擠著陳伯衍。兩人臂膀貼著臂膀 ,半干的衣服最能透露一個人的體溫,就連那近在咫尺的呼吸仿佛都透著點溫熱。

陳伯衍并不習慣與人挨得這么近,于是便往旁邊靠了靠 ,給孟七七留出地方 。可孟七七卻似毫無所覺,陳伯衍讓一分,他便欺近一分 ,毫不客氣。

柔軟的發絲拂過陳伯衍的耳畔,垂落在孟七七的肩上。

陳伯衍微蹙了蹙眉,轉過頭去 ,看見那烏黑的仿佛泛著珠光的長發 ,心里卻又生不出一絲嫌棄 。他便沉默著后退一步,與孟七七拉開距離。

孟七七的胳膊驟覺涼意,便知他退開了。撇了撇嘴他也沒說什么 ,仔細地看著那棵芽,道:“這是冬藜草的芽,這幫沒有靈智的妖獸居然在種一棵冬藜草 。”

說罷 ,孟七七仔細觀察凹槽的切面,而后若有所思地抬頭看了一眼,道:“這個凹槽像是用那些石刺鑿的 ,若假設秘境中絕無人生存,那么就是這幫妖獸鑿了石槽找來元液,種下了這顆能幫助妖獸成丹的仙草 。 ”

“你的意思是 ,這群妖獸已經誕生了靈智?”陳伯衍沉聲。

孟七七輕笑,“你難道忘了六年前天姥山那件事?人要求仙,求長生 ,妖獸也在求變化 ,秘境早不是我們能隨意踩踏的后花園了。”

聞言,陳伯衍的眸中掠過一絲驚訝,這驚訝不是針對孟七七所說之事 ,而在于他這個人 。

關于秘境的變化一直是不能言說的秘密,陳伯衍若不是生在陳家,也不會知道 ,可眼前這人卻似乎知道許多。

他究竟是誰?

孟七七則拿出一個小玉瓶將種子和元液全部裝了進去,隨即道:“走吧。 ”

兩人順著來時的路快速回返,卻在半路碰到了羅海 。他一副想走又不敢走、想進又不敢進的樣子 ,讓孟七七找到了點樂子。

不過孟七七并沒有理會他,掃了他一眼便徑自出去。陳伯衍也沒有理會他,羅海見兩人都走了 ,咬咬牙,跟了上去 。

跟在兩人后面,路途變得意外地平坦 ,羅海忐忑不安的心逐漸變得平穩 ,不由在心中念叨一聲“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然而這種慶幸在他走出林子的剎那,就被現實擊潰。

林子的外面,陰雨連綿的天空下 ,長著雙翼的妖獸在云層中盤旋,嘹亮又尖銳的叫聲層層向外傳遞,而一望無際的狂野和山林間 ,成群結隊的兇猛妖獸在緩慢移動,到處都是!

“怎、怎么會這樣?”羅海嚇到了,他雖然是第一次來秘境 ,但事先可打聽過,誰家的秘境里有那么多妖獸?!

孟七七的表情也稍顯凝重,秘境里的妖獸被一代又一代修士屠了近千年 ,可妖獸的數量不光沒有減少,反而在這些年開始暴漲 。六年前在天姥山,一只妖獸更是陰差陽錯地從秘境里逃到了現世 ,雖然它很快被殺了 ,可是這件事背后的意義卻發人深省。

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孟七七眸色漸冷,右手搭上刀柄,整個人如一只離弦之箭飛快掠出。

陳伯衍走在前頭 ,只見一道素色身影掠過眼前,待分辨出那人是誰時,他已然落在了遠處的妖獸背上 。

成群結隊的妖獸在孟七七腳下 ,他飛快地在它們的背上騰躍,步伐看似輕盈,卻好像又有千鈞重 。

周圍的妖獸發出聲聲怒嚎 ,可這絲毫不能阻擋他的腳步。

他快,手里的刀也快,不一會兒 ,他用力一腳踏在一只妖獸背上,骨頭斷裂之聲傳來的同時,孟七七落在了旁邊一棵半枯的大樹樹頂。

秘境之中有許多這樣的樹 ,三三兩兩地分布在各處 ,孤單零落 。

孟七七極目遠眺,遠方,烏云好像更重。看樣子這雨怕是幾天都不會停 ,如果要去那邊的話,或許是能拼一拼。

陳伯衍不知道孟七七到底是什么打算,他掃視四周 ,各個方向都有修士在跟妖獸廝殺 。妖獸畢竟力量不強,即使數量遠超以往,可也暫時不是修士們的對手。

“哈哈我又找到一顆內丹! ”欣喜若狂的聲音穿透雨幕傳播 ,隨后便如一顆落入油鍋的水,爆發出熱烈的回響。

找到內丹的驚喜聲越來越多,這東西能大大提升修士的訓練速度 ,卻只有秘境出產,幾十只妖獸里能找到一顆就很不錯了,可遇而不可求 。現在妖獸的數量變多 ,內丹可不也多了嗎?

五位跟隨著修士們一起進入秘境的王氏族老也面露猶疑 ,他們的任務是保證這幫年輕人在秘境中的安危,盡量避免傷亡的出現。

現在的情況看似危險,可豐厚的收獲業已擺在面前。即使他們勒令所有人后退 ,也不一定會有人買賬 。

“大長老,此刻大部分人都已經到了山谷的房子里避雨,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出什么問題。”

“我看還是保險起見 ,大長老。這次情況有異,萬一出了什么事,我王家……”

“此言差矣 。 ”幾位族老交換著彼此的意見 ,其中一位高瘦老者便道:“左右也不會出什么大事,便讓這群小輩磨礪磨礪,看看情況 。待他日我王家再令派人進來 ,不也能多些把握么?”

“你怎么這么說話?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豈能隱私一幾私心……”

高瘦老者斜睨他:“那我王家費如此大的心力舉辦叩仙大會,你要讓它就此打住嗎?大長老的孫子可也在里面 ,難道我們還會拿他的命開玩笑? ”

對方頓時噎住 ,此時一直閉目的大長老終于睜開了那雙渾濁的眼睛,看著各處因為內丹而有些躁動的年輕修士們,道:“族長那里我自會稟報 ,你們各自分散開來,務必盯緊了。 ”

大長老發話,其余四人焉有不從。于是這斜風細雨里的破舊茅草亭中 ,很快就只剩下了大長老一人 。

他的目光穿透雨幕落在遠處,看著站在樹頂口含樹葉,吹出悠揚笛聲的孟七七。不知為何 ,他在這個素未謀面的年輕人身上,看到了一絲熟悉的影子。

真是無比懷念可又……讓人厭惡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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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照影壁

孟七七在用樹笛召喚小徒弟,他還不知道王家會對秘境的變化做出什么應對,所以必須要趕在變化到來之前 ,盡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思及此 ,他回頭去找陳伯衍,卻看到他正殺入妖獸群中,瀟灑地單手撈起一個蕊珠宮女弟子。

小師叔的牙有點兒癢了 ,想咬人 。

“陳大公子!”孟七七遙遙喊了一聲,待陳伯衍聞聲回過頭來,他便揚手揮了揮 ,“后會有期!”

話音落下的同時,孟七七從樹上縱身跳下。恰在此時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御劍而來,穩穩當當地在半空將之接住。

“好徒弟 ,走 。 ”孟七七拍拍少年不算寬厚的肩,以此慰藉自己受傷的心。

小徒弟努力維持著飛劍的平衡,連臉上的雨水都沒時間擦一下 ,不由抱怨道:“師父,你真重。”

“閉嘴!”孟七七一巴掌拍在他腦瓜子上,順手在前面撐起一道無形的元力結界 ,擋住風雨 。

那廂陳伯衍看著飛劍破風破雨而去 ,愈發地看不懂瘋狗此人了 。他不往東去,卻往妖獸更多的西邊去,他想干什么?

陳伯衍有心想跟上去一探究竟 ,可他是大師兄,絕不能扔下師弟師妹不管。此時那蕊珠宮的女弟子對陳伯衍投去感激的目光,雙頰泛起紅暈 ,“多些陳師兄搭救。 ”

陳伯衍稍稍回神,卻并未答話,只是象征性地點了點頭 。

此時正好有另一撥修士朝這邊靠來 ,大約有五六個人,陳伯衍搭了把手讓女修與他們匯合,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陳師兄!”女修急忙伸出手 ,卻連衣角都沒有抓到。

情真意切的呼喊喚不回陳伯衍,他此刻只想盡快找到自己的師弟師妹 。只是今天他的運氣很不好,找了許久也沒見到半個熟悉的人影 ,更不用說那個發了信號卻亂跑的徒有窮。

陳伯衍不想繼續浪費時間 ,便當機立斷地朝山谷中的屋舍前進。雨還在下,越來越多的人體內元氣暴漲無法控制,于是往山谷中撤退 ,即使中途再碰上什么寶貝,也沒有力氣去撿了 。

道道飛劍化作流光,射向山谷。不多時 ,依山而建的屋舍內,便坐滿了渾身被淋濕的年輕修士。這些屋舍其實是連綿的殿宇群落,觀其梁上彩繪還能依稀感受到昔日輝煌 ,只是因為年久失修的緣故,變得破敗陳舊 。

陳伯衍到的時候,各個地方都已經升起了篝火 ,天姥山的沈青崖正帶著他的師兄弟們四處幫忙包扎傷口。

“大師兄!”人群中的戴小山一眼就看到了自家大師兄,連忙迎出來。

陳伯衍見他只有一人,問:“其他人呢? ”

戴小山道:“師姐在里面呢 ,有個散修不小心被妖獸撓了一爪子 ,她是個姑娘,師姐正在幫她上藥 。有窮和歸年還沒來,新來的小師妹和師弟也沒有蹤影 。”

陳伯衍微微蹙眉 ,他之前囑咐過他們,若互相碰不到面,就去人最多的地方碰頭 ,且輕易不要出去找人,避免互相錯過。看來另外四人是有事耽擱了,否則不會現在還留在外面。

雨越下越大 ,妖獸們越來越暴躁,繼續留在外面太危險了 。陳伯衍還不等坐下歇息片刻,便又要走 ,“我出去再找,如果他們有人回來,便給我發信號 ,一人發一次 ,我便心中有數了。”

“好! ”戴小山對陳伯衍有種近乎盲目的信任,大師兄神通廣大,就沒有他辦不成的事兒。

然而陳伯衍轉身離去時 ,后面一人大步追上來,“陳兄且慢 。”

陳伯衍回頭,“沈兄有事?”

沈青崖依舊是那副淡雅溫和的模樣 ,“七七有話托我轉告給你。 ”

孟七七?他們果然是舊識么?陳伯衍頷首,“請講。 ”

“他說,他那兩個徒弟都比較貪玩 ,若一時找不到他們,不必著急 。”說著,沈青崖壓低了聲音 ,“只是有兩個人還請陳兄注意,一個叫王子安。還有一個叫王子靈,若陳兄碰見他 ,可以適當地搭把手。”

陳伯衍默然 ,王子安和王子靈都是王家這一代的小輩,孟七七讓他留意這兩個人,所為何事?

陳伯衍思忖著 ,眸光微抬,忽然道:“我小師叔在這里? ”

沈青崖卻但笑不語,后退一步 ,“陳兄慢走 。”

這廂陳伯衍又因為孟七七而陷入了無窮無盡的猜測之中,那廂脫離了所有人視線的孟七七已經祭出了自己的秀劍,以更快的速度向西邊掠去。

西邊有什么?其實孟七七也不知道。但小師叔周自橫在觀外的竹籬小屋里留下了一張地圖和一個羅盤 。地圖上描繪的正是王氏秘境 ,在西邊的一個地方,有一個特意標注的紅點 。

那個紅點是什么?小師叔為何只留下這兩件東西就銷聲匿跡?

孟七七從一開始就不相信小師叔已經死了,可如果他沒死 ,那關外劍修郎胥四處挑釁的時候,出去迎敵的就不會是年邁的師父,而是他。可他沒回來 ,師父卻死了。

三年了 ,孟七七借著給師父歸冢的由頭在關外一待就是三年,循著小師叔的足跡一路查到這里,他就不信什么都查不出來 。

“咻!”一只鐵箭劃過長空射下一只長著雙翼的妖獸 ,獨眼的小徒弟站在飛劍上一邊繼續挽弓一邊抱怨著:“師父啊,我們還沒到嗎? ”

孟七七回過神來,瞥了眼地圖道:“快了 ,前面往西北方拐。”

“這已經是你第十三次說快啦。”小徒弟推了推眼罩,耳朵一動,立刻轉身又是一箭 。

嗚咽的妖獸撲棱著往下墜去 ,疾馳的飛劍從它頭頂掠過,繞過一片稀疏的參天大樹,破開風雨 ,直往西北方而去。

然而路途的遙遠讓孟七七也不得不開始懷疑這地圖的真實性,小徒弟也扛不住那么久的風吹雨打,兩人便只好停下來休息一晚。

秘境太大了 ,即使各大門派從未放棄過對秘境的探索 ,可妖獸到底從何而來,最遠的地方又有著什么,至今還是無人知曉 。

破曉時分 ,孟七七率先睜眼,看到旁邊還在打坐的小徒弟,被寒夜暈染的眸子里不禁泛出一絲柔和 ,“小玉兒,走了。 ”

小玉兒忙吐氣回神,背起弓箭跟上。這時孟七七丟過來一個玉瓶 ,道:“青崖給的清心丹,吃一顆吧,淋雨太久對你筋脈不好 。”

“師父 ,你平時不是不太喜歡讓我們吃丹藥的嗎?”小玉兒捧著玉瓶當寶貝。

“那萬一你待會兒扛不住了從飛劍上掉下來,為師豈不是還得撈你?乖徒兒,為師很忙的。 ”孟七七祭出秀劍 ,一邊嘆息著一邊御劍而去 。

“師父你等等我啊!”小玉兒大喊 。

又是半日后 ,師徒二人終于靠近了那個紅點。途中不僅穿過了一片大霧,好幾次還差點丟失了方向,若沒有羅盤和地圖的指引 ,恐怕早就迷路了。

“師 、師父,你看那是什么?”小玉兒指著遠處的山谷,“我們難道繞了一圈又回來了嗎?! ”

無怪乎小玉兒如此驚訝 ,地上的妖獸和湖泊看起來還是那個樣子,而山谷中若隱若現的鱗次櫛比的殿宇,跟他們出發的那個地方別無二致!

不 ,有一點不一樣 。

孟七七凝眸道:“那里看上去一個人影都沒有,過去看看。 ”

兩人收起飛劍,找了個沒有妖獸的方向 ,往身上抹了點與妖獸身上味道相同的草汁,便快速步行過去。

此時的雨終于小了,斜風細雨輕輕拍著人的臉 ,不似昨日那般冰冷 。兩人走得很快 ,不多時便繞過成群的妖獸,到了山谷口。

山谷口有一條長滿青苔的石徑,一路蜿蜒著延伸向半山的枯草里。沿著石徑拾級而上 ,道路兩側紅衰翠減,一片荒涼 。

小玉兒忍不住伸手拉了拉道旁古木上垂下的枯藤,看起來還挺結實的。他回頭看了一眼 ,忍不住擔憂道:“師父,那些妖獸跟上來了。”

“別理它們 。”孟七七主動拉起小玉兒的手,帶著他幾個起落就來到了第一重殿宇前。小玉兒驚訝地看著面前攔路的一道影壁 ,忍不住伸手去摸影壁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龍,“師父,龍啊…… ”

孟七七卻伸出食指抵在唇上 ,“噓。”

小玉兒連忙捂住嘴,左眼眨巴眨巴疑惑地看著孟七七,好似在問:可是這里不是沒有人嗎師父?

萬一有呢?孟七七沒有把疑慮說出口 ,凌厲的目光定格在一道自上而下劃過整個影壁的劍痕上 。他不禁伸手從劍痕里撫過 ,可是除了經年累月的灰塵和光滑觸感,他什么都感受不出來 。

這里會留有小師叔的痕跡么?孟七七疑惑著,正欲繞過影壁往里行去 ,便忽然聽見影壁內忽然傳來聲響。

那聲音好似離得很遠,又仿佛盡在耳畔,在孟七七驀然回首時 ,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好像……是人的聲音 。

孟七七神色凝重起來,小玉兒更是緊張得直接挽弓。孟七七摸摸他的頭,轉身仔細打量著影壁 ,右手按在刀柄上,卻沒出手。

他想,他需要一個比較穩妥點兒的法子 。比如 ,先出個聲試探試探。

“陳芳君?芳君?”他隨口喊著。

小玉兒緊挨著他,小聲問:“師父,芳君是誰? ”

孟七七面不改色心不跳 ,“芳君是個大壞蛋 。”

小玉兒懂了 ,陳芳君是個大壞蛋。

“芳君?”孟七七又喊了一聲,四周卻除了妖獸遠遠的吼叫聲,再無半點異響。他暗自搖了搖頭 ,帶著小玉兒快速離去 。

而另一邊,山中石徑的盡頭,陳伯衍站在影壁的另一側 ,微微蹙眉——誰在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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