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信

偶爾,柯林從沉重的紙堆中抬頭小憩,總會望著桌面上的那臺裝置怔怔出神。

整體上它像一條手臂 ,但是輕盈且美,讓人想到鳥類骨骼或昆蟲翅膀 。

鮮紅晶體薄片上搭著幾枚細針,可以捕捉到晶體每秒二十次極細微的震顫。連接其上的機械傳動裝置如鐘表般精密 ,將震顫的狀態放大傳導至一小支炭筆,并在紙上劃下相應的痕跡。

這是這個世界上效率最高的通信,在一些圈子里被稱為“紅信” 。原理和前世的電報類似。不過這些晶體存在五種震顫形態 ,效率又比電報要高出很多。

又有新的信件到了 。

細微的金屬敲擊聲響起,無數齒輪和發條同時運作。紙張被牽動,炭筆在沙沙聲中繪出幅度不一 ,斷斷續續的折線。

柯林漫不經心地觀察著那枚晶體 。它的顫動難以用肉眼觀測。有時觀者會以為自己聽到細微的嗡鳴聲,但那只是幻聽罷了。

估計此時,世界某處的另一臺紅字儀前 ,一位不知名的發報員正通過五個機械按鍵將委托人的信件輸入其中 ,牽引另一枚晶體的顫動 。

無論兩枚晶體薄片相隔多遠,它們之間都會發生共振,忠實地傳遞訊息 。

即使兩者之間沒有任何介質。

……

柯林的工作就是把這臺儀器畫出的折線轉譯成相應的文字。

這是一項繁雜費心的工作 ,卻是圣一神學院允許他參加旁聽的條件 。

紅字儀永不停歇地運作,信紙不斷堆積,令人頭痛。

除了信件抬頭和少量公開文件外 ,絕大部分紅信的內容都是亂序的字母。委托方早已將內容加密成規則不一的暗號,這讓柯林的工作顯得更加枯燥 。

在房間的幾個角落里,以異常的密度布置著“提燈” ,柯林不知道它們的正式名稱,卻也知道那是用于探知靈素轉化和湮滅的儀器。

能入職這里的發報員,都已經過引薦和靈素排異等方式重重篩選 ,從一開始就確保了他們身世清白,而且沒有成為巫師的潛能。

但是,在這充滿未知和不確定的世界里 ,真的存在萬無一失之事嗎?

右手仍在麻木地記錄著 ,轉譯這些折線早已成為一種本能 。柯林的瞳孔逐漸失去聚焦。

字母組合在眼中不再擁有含義,成為線條的單純排列,就像某種繪畫……

……

“柯林 ,辛苦了。 ”

有人從后面碰了碰他的肩膀,柯林從失神的狀態中醒來 。他稍微混亂了一會,才認清背后男人的臉。

“海涅?”

在場的監察之一 ,也是引薦他的人。

“今天就這樣吧,時間和數量都足夠了 。”

柯林從座位上站起來并讓到一邊,海涅慣例要檢查他的桌面和衣物 ,另一位監察在不遠處盯著 。

柯林稍稍伸展了一下肩膀和手臂,順便環視這座信報房。

六個座位上,其他的報員正埋頭抄錄信件的密文。

“通過 ,一切正常 。 ”海涅仔細檢查后說。

確認桌面和柯林身上沒有復寫紙或者紙張,基本也就不用擔心什么。畢竟報員們是在監視下抄錄的,訊息又都是長篇幅且規則不一的密文 。

柯林看了看表 ,十九點三十二分。

“抱歉 ,只是規定而已。”海涅略帶歉意 。

“理解。”

但海涅似乎還有話要說,他斟酌著。

“老師他,最近有好轉嗎? ”

“還可以 ,至少心情好了一些 。”

海涅勉強有了笑意,拍了拍柯林的肩膀。

海涅是自己伯父以前的學生,對伯父非常尊敬 ,所以對被收養的自己照顧頗多。

也正是因為他與神學院方面的交涉,自己才得到了旁聽的機會,以及一份補貼家用的工作 。

雖然自己現在的所作所為 ,似乎多少有些違背了他的信任 。

“還有一件事,但不是什么大事。”

海涅輕松地說,讓柯林心里稍緊。

“我聽到一些傳言……你還在和那些幫派成員來往? ”

柯林楞了楞神 ,沒料到他提的是這件事 。

“我在那邊生活過,所以或多或少有一些……老朋友。”柯林說。

學院方面通常不關心報員的生活 。畢竟無論報員自己有什么意圖,都不太可能把信件泄密出去。

“他們畢竟不太正道……別太在意 ,我并非以監察的身份說這些話。”海涅說 。

“我知道老師現在的情況 ,要維持那種開支,你也只能去做一些不干凈的事。但其實沒必要一個人扛著……畢竟他對我有恩,我不會吝嗇什么。“

柯林笑笑 。

“那好 ,有需要的時候,我不會客氣。 ”

海涅點頭:“辛苦,代我向他問好。 ”

“我會的 。”柯林說:“也祝你好 。”

……

柯林帶著帽子和外衣走出報房 ,傍晚的余暉剛好消失。

圣一神學院,有點像是前世大學的雛形,不過要更封閉一些。據說由某個高級教團直轄 。

雖然柯林被破例允許旁聽 ,卻只有低年級的幾門世俗課程對他開放,聊勝于無。

哪怕是海涅,對柯林的期望也只是能掌握可以謀生的一技之長 ,在普通人之中找個體面的工作而已。

莫名其妙地出生在這個世界,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二年 。以他前世那種溫吞的性格,就這么平淡地度過第二人生也不奇怪。倒不如說是一種更好的選擇。

可惜這注定無法實現 。

這一世七到十二歲的記憶 ,盡是些不連貫且意義不明的畫面 ,事件之間的順序和關系都扭成了一團。

隱約可以確定,這不是自身的問題,而是有人對那些記憶動過手腳。

柯林仍能強烈地感受到 ,在那幾年間,自己曾與超凡曾有過很深的交集 。但那些感知卻被什么人粗暴地抹去了,連帶著那些年其他的回憶也成了碎片。

懵懂地回過神來 ,自己已經混在難民之間,從西拿勒的慘烈戰場,流亡到同盟的邊境城市施塔德。

他不知道自己的記憶是如何被破壞的 ,唯一能確定的是,那與超凡有關 。

可在那之后,就再也找不到跟那些記憶有關的線索 ,也沒有接近超凡的機會 。

——直到和伯父相認,獲得海涅的引薦,進入那所報房。

所以現在的柯林過著一種雙重生活:是神學院機密報房的報員 ,也是見不得光的幫派分子。這兩個身份相互拖著后腿 ,對柯林來說卻都是必須的 。

因為只有從神學院的機密報房能接觸到解決問題的方法。

也只有南施塔德的地下世界,能很快提供實現方法的資金。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取回那五年間被破壞的記憶 。

漫無目的地思索著 ,柯林離開學院。進入小巷間繞行許久,確認沒有被跟蹤后,又進入另一條大道。

他攔下一輛馬車說出一個地名 。車夫撇了他一眼 ,沒有多說什么。

兩只老馬打著響鼻邁開蹄子,往南疾馳而去。

柯林挑開車窗,雌月和子月正一同懸掛于東北方的低空 。煤氣路燈的光線被地下管道噴瀉的蒸汽所渙散 ,僅僅照亮了青石板路,街道兩邊的典雅建筑則淹沒為黑暗中的尖銳剪影。

馬車離開秩序井然的舊城,一切都變得怪誕扭曲起來。夜空似乎顯得更低 ,七倒八歪的樓房精疲力竭般倚靠在一起,在黑暗中看不清細節 。

施塔德的南第四街以南,居民基本是辛西里移民 。

馬車在一間“阿斯旅館“前停下 ,這種地方以二三十個阿斯就能過夜而著稱 ,往往是辛西里人進入同盟本土后落腳的第一站。

付了車錢,從后門進入二樓,在過道里就能聽到無數嘈雜之聲 ,這里的墻壁幾乎比火柴梗更薄,房間比廁所更小,到處亂爬的臭蟲也已經不再怕人。

柯林推開一扇房門 。昏暗煤油燈光暈下 ,幾乎什么都看不見。

除了那支指著自己的銀閃閃的左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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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皮癬

持槍者多半沒有真正的殺意 ,但柯林還是舉起了雙手 。

“里卡多,還是離開槍就睡不著嗎? ”

柯林故作輕松地說,一邊用手肘帶上身后的門。房間里的雜音并未因此遠去。隔壁似乎有人在教訓女兒 。抽泣聲和抑揚頓挫的辛西里方言清晰可辨 ,能讓人想到喉嚨里彈動的小舌頭。

噪聲讓空間顯得更逼仄,而持槍者仍在陰影中默不作聲。

他總算學會了戒備和試探……柯林心想 。覺得有些欣慰,也有點心酸。

有人安排自己在這里和他碰面。持槍者下午剛剛出獄 ,要從那個偏遠的監獄農場乘車過來 ,到城里應該還不到三小時 。

“剛出獄的你從哪里弄來的槍?以前藏的?”

里卡多·卡拉杜拉,嗜槍如命 。大多數人對帶槍還比較謹慎的時候,他卻很少不帶槍。在一次活動中因為攜帶槍支被捕 ,入獄兩年。

“柯林·達洛佐 。”

里卡多開口了,他必須要確認些什么。

“……你和那件事有關嗎? ”

兩年前害他被捕的那次活動,原本由柯林策劃。有人告了密 ,最后被抓的卻只有里卡多 。警探試圖從他身上牽出更多的人,但里卡多扛住了漫長的拷問。

無論面對審訊時多么堅定,不代表他心里沒有疑問 ,伙伴之間的事情必須弄清楚,絕不可含混,這是辛西里人的準則。

但是 。

“你這么問 ,是想讓我回答什么?”

柯林盯著里卡多的眼睛說,他看穿了,那深處并無殺意。

“難道你打算 ,我一說‘無關’ ,就放下手中的槍?”

里卡多所謂的質問,只是想聽到心中預設的答案。兩年了,里卡多不想再背負懷疑摯友的重擔 。

柯林朝著槍口走近。

“我沒有出賣你 ,但我說了你就信嗎? ”

對任何人保持懷疑,才能在這行更長地活下去。不要輕易放下槍,里卡多 。

“告密者查到了?”于是里卡多咬牙自己尋找答案 。

“幾天內盧卡就揪出了他——作為叛徒死得毫無尊嚴。”

“怎么肯定他是叛徒? ”

“搜到了他從警探那里領的錢 ,順便查出了警局里布眼線的人。”

“除了你和盧卡,還有誰審過這些證據?”

“五只手的‘大老板’堂·馬里齊奧·卡魯索 。告密者在五只手會議上被公開處刑。 ”

沉默,里卡多在檢查故事是否完整 ,又能從何處查證。

最終他垂下了持槍的手,稍稍往前走了一步,從陰影中露出臉龐 。

里卡多的棕色卷發被剃成了囚犯的樣子 ,讓柯林覺得有些陌生。身上還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這意味著他甚至沒想過先收拾整理一下。

他的眼中含著淚,表情稀爛得不成樣子 。

“你知道的柯林 ,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懷疑你。但是這整整兩年時間……在那些圍墻里面 ,我什么都聽不見…… ”里卡多的聲音不成調。

這兩年時間,為了避嫌,盧卡為他安排了律師 ,卻不準手下任何人去探望他 。

而他開果蔬商鋪的父母傷心得抬不起頭來,也權當他是死了。

柯林扶住他的肩膀,拍拍他的臉頰 ,低聲說道:

“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

“我不是‘族長’,但可以向你保證這一點 。”

……

柯林讓里卡多收拾一下自己 。聽他輕描淡寫地講起自己這兩年在里面的經歷。他入獄前瘦長結實,出獄時憔悴不堪 ,柯林知道他遭遇的沒有自己說的那么簡單。

雖然分隔兩年,但是能確定對方沒有變化太多,這讓他們的心情變得輕松了一些 。

十年前 ,那時柯林的身體還很年幼,也還沒有和伯父克雷吉相認。

那時他剛剛來到這座城市,靠著教會的施舍在一片與其說是遮蓬不如說是停尸場的地方度過了七個月。正是在那里 ,他認識了里卡多和他的家人 。

那種混亂的時節 ,連搬尸體的工作都得靠賄賂才能得到。為了謀生,幾乎所有的孩子都干起了偷雞摸狗的勾當,柯林也是其中的一員。

他們受雇去城里燒毀別人的報刊亭 ,偷竊看不住自己錢包的女人,打劫一些醉得不省人事的酒客 。犯的都是些不入流的事。失去管教又無處謀生的孩子,幾乎遍地都是。

這些小小的流氓團伙之間時不時會火并 ,背后沒有大人支持的柯林一伙幾乎每次都討不到好 。但他們終究地生存了下來,頑強得跟見不到陽光的皮癬一樣。

半小時后,柯林幫里卡多弄來了像樣些的衣服 ,等他穿戴整齊,兩人離開離開旅館。在事先約定的地點等來一輛馬車 。

“說起來,你還在舊城那邊的神學院工作嗎? ”里卡多問 。

“啊 ,是啊。”

對于他們來說,一份表面的工作是不錯的掩護,不容易被懷疑 ,對保釋也很有利。況且會努力工作 ,也說明了這個人是可靠的 。

“感覺你隨時還可以抽身。”里卡多說。

柯林不知道該回答什么 。畢竟里卡多已經把自己的履歷弄臟了,再也沒有回頭的可能。

也有人將這種事稱為“洗禮 ”,愚蠢到有些浪漫。

“所以 ,現在的南施塔德是什么情況?”

里卡多恢復了入獄前的干練 。

“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柯林說。

“‘頭腦’奈維歐因為痛風死了 。接替他成為五只手的人,是我們的盧卡。 ”

“五只手”是由最強有力的五個辛西里集團組成的議會。有時被稱為“家族“ ,但它們并非以血緣為紐帶 。“家族”其實是指“鮮血結成的家庭 ”,即一起流血的伙伴之間,親如一家的意味 。

辛西里人一如既往地對任何國王缺乏信任 ,所以是五只手在事實上“照顧”著所有辛西里社區。他們權勢巨大,甚至有人開玩笑地將五只手的“大老板”堂·馬里齊奧·卡魯索的家宅稱為“南施塔德真正的市長官邸 ”。

不出意料地,里卡多的表情相當震驚 。柯林卻頗為理解他的感受。

盧卡·切斯塔洛 ,是他們的團伙所依附的人。也是在十年前左右才來到施塔德的難民,雖然早早成為了首領,但在他們的印象中卻是一個態度柔和而且出身低微的兄長 。又有誰能想象得到 ,盧卡能在短短幾年內讓自己的集團成為“五只手 ”呢?

“那壞消息是什么?”回過神來 ,里卡多緊接著問。

“壞消息是你一出獄就得上班。”柯林笑笑:“熟悉一下新的生意,不會很辛苦 。 ”

“還有最后一件事,想必你在里面也會有所聽聞。”

“你說?”

馬車廂里沒有燈 ,幾乎看不清什么細節。

柯林把臉側向一邊,目光似乎穿透了馬車廂厚重的窗簾,望著某個極為遙遠的地方 。

“……同盟要禁酒了 ,里卡多。 ”

他幽幽地說出這句話,就像在做某種宣告。

……

車廂里開始有些顛簸起來,大概是城郊的碎石小徑 。

厚重的窗簾遮擋了外面的一切 ,無從得知馬車正駛向何方 。

柯林看了一眼手上的表,二十一點。

這個世界也是二十四小時制,但柯林覺得一秒的時長肯定比前世長一些 ,卻無從驗證。

“差不多要到了 。”柯林朝里卡多微微示意,讓他站起來。

他打開了車座下的暗格,取出了里面的東西。

兩支匕首 ,和兩把入手微沉的手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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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別館

有時暴力是一種必要的商品。

并不是指那些單純用于傷害或是防衛的暴力。它們也很重要,但還不足以建立起平衡長久的關系 。

任何地方 ,都需要有人提供一個恐怖的圖景,以確保信任與合約能夠成立。公正與秩序的女神娜歐奇蒂,往往以被黑布蒙蔽雙眼的形象出現。她一手持劍 ,另一手持天平 。但如果沒有那把劍,一切就毫無意義。

很多人或組織以售賣這種暴力為生,哪怕很多時候那把劍并不會真正落下。但只要他們能提供一種虛張聲勢的想象 ,也許就足夠了 。

而在同盟暫時難以插手的南施塔德,五只手最重要的商品,就是這種暴力 。

就跟在貧瘠的辛西里一樣。

……

碎石路已經到了盡頭 ,通入一處頗為氣派的別館,這是果業巨頭本亞明·尤迪特名下的資產之一。

柯林和里卡多下了車 。柯林習慣性地想壓低帽檐,隨后想到在黑夜里做這個動作有些愚蠢。

兩人還沒適應這里的氛圍 ,顯得像剛剛進城的鄉巴佬一樣。

本亞明的女秘書正在黑檀木門前等待 ,她留著職業的波浪卷短發,臉上多少能看出一些不快 。任誰要在夜晚九點還得處理公事,想必心情都不會太好。

進入別館 ,門廊和大廳各處都亮著電燈。并非以鎢絲為燈芯,所以不比煤氣燈明亮很多 。在柯林看來甚至有點寒磣,而里卡多似乎覺得新鮮無比。

施塔德的電力網還未搭建 ,所以多半是別館主人自己安置了發電機。

兩人被安置在本亞明的書房外等待 。到處都有熏香,地上是可以讓腳趾深深陷入的鄂圖地毯,柯林摩挲著座椅上的天鵝絨 ,這里一切會觸及皮膚的地方似乎都被柔軟的織物所包裹著。

書房的門遲遲沒有打開,秘書送來了一些當天的報刊。柯林一邊等待,一邊隨手翻看著 。

頭版是銷酒車劫案告破的消息 ,被搶走的幾噸威士忌被追回銷毀 。而不起眼的角落里,寫著幾名幫派分子被殺的標題。

但是直到柯林把這些報紙翻到第三遍,書房里才遲遲地傳出了本亞明的聲音。

“讓那兩個孩子進來吧 。”

“孩子 ” ,柯林心想 ,他看得到我們,而且管我們叫“孩子”。

……

本亞明穿著睡袍坐在他那古董般的書桌后,桌上還擺著翻開著閑書 ,喝到一半的酒水。

他故意讓人久等,而且對此不作掩飾,作為顯而易見的挑釁 。

一個穿襯衫和背帶的男人負手站在本亞明的身后 ,但是柯林只在進門時打量了他片刻。

之后,就再也沒有多看他一眼。

柯林落座,里卡多則站在他的身側 。本亞明看起來對情況有些困惑不解 ,就像職業棋手看到對手業余的一步落子,不知怎么揣摩他背后意圖。

“所以,你就是那個盧卡?”本亞明問。

“只是代表他的人 。 ”

本亞明點頭 ,把裝著白蘭地酒瓶和杯子的托盤推向柯林:

“自便,喝一點少一點了。”

柯林為自己和里卡多各斟了一杯,卻沒有飲用 ,只是觀看著燈光從清澈酒體里透射漫散。

“您與盧卡·切斯塔洛先生應該碰過面 ,在卡佩羅的葬禮上,他和所有人打招呼 。”柯林說 。

“是嗎,可惜我沒什么印象了。 ”

“以后你們還會打交道的。 ”柯林說:“以后果蔬業壟斷行會的一些事務 ,就由他經手了 。”

本亞明瞇起眼睛,小口小口啜飲著酒液。

“實話實說,我不覺得他合適那個位置 ,沒有不敬的意思。”

“為什么? ”

“我們喜歡和認識的人打交道 。可是這里沒人認識他,他也不了解我們。”

“那你覺得誰合適?”

本亞明笑了,沒有理會柯林話中的陷阱。

“我只是搬到別館來度假 ,什么風把兩位吹到這來的? ”

“盧卡先生他想,把你變成一道信號 。”柯林冷不丁地說。

“什么意思?”

柯林盯著他看,看得他不自覺地停下了喝酒的動作。

“我們只是被派來來了解一下生意……比如說你調價的原因? ”

“啊 。”本亞明輕松地說:“那么多酒廠被查封 ,貨物都要爛在倉庫里了,不可能不變的。”

“你沒和行會通氣,違反了約定。 ”

“你還不懂我們做事的方式 。紙面上一回事 ,實際是另一回事 ,生意人不可能那么僵板的 。”他說,語調中開始有些不耐煩,就像有人逼他向猴子解釋詩歌的意蘊。

“聽說諾頓上游河谷的蟲人奴工病死了很多 ,今年的收成也并不是那么好。”

“和那些事情沒有關系 。 ”本亞明果斷否認,但讓人感覺像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他說:

“為什么不多花幾天了解一下這個行業 ,和我們做事的習慣呢?現實里的事情總是很復雜,永遠不會像外人看起來那么簡單。 ”

“我們愿意了解。”柯林說:“現在就可以聽你說,我慢慢聽 。”

“你沒聽懂我的意思 ,孩子。 ”

“不,我聽懂了。”

柯林在座椅上欠了欠身,從兜里取出一些子彈放桌上 ,然后是槍,就像傭人在宴會前擺放餐具一樣 。

本亞明身后的男人馬上掏出槍指向柯林,下一個瞬間 ,里卡多也取出了槍指住男人。

“可以了可以了。”本亞明攤手:“你們談事情永遠要來這一套?是什么打招呼的禮儀嗎?大家放下槍吧 ,生意只是生意 。 ”

本亞明相信任何交涉和協商,關鍵在于留一絲底線。想要談下去,就要留有斡旋的余地。所以雖然他害怕槍 ,卻堅信談判桌上出現的槍只是增加籌碼的威懾,如果真的扣下扳機,反而會讓它失去意義 。

“我昨天拜訪過行會主席 。”

“是 ,是嗎。”本亞明背后流著虛汗。

“你的房子很不錯 。這么多陳設,想必花了不少心思……那是你的孩子嗎,相框里的那個? ”

本亞明似乎震驚于柯林的下作 ,應該也稍稍擺脫了自己掌控一切的幻覺。

“好吧……盧卡派你們來是想要什么?錢嗎?”

“你該打包東西了,可惜時間不多,大部分只能丟在這了。”

“……什么意思? ”

“奈維歐·卡佩羅這些年被痛風折磨得管不了事 ,你又是從同盟腹地過來的人,所以大概不清楚辛西里人的做事風格 。”

柯林晃開左輪的彈巢,一邊往里面填子彈 ,一邊慢悠悠地說:“現在帶上孩子 ,挑你最重要的幾樣東西,不能太多……馬會受不了的。沿路往西北方離開,明早之前在納達羅坐離開公國的火車 ,或許還能來得及。”

柯林回頭看了一眼書房門:“或者你想帶上那個秘書? ”

“你們想讓我放棄這座城里的一切? ”本亞明感到莫名其妙:“這對盧卡有什么好處?”

“單看賬面的話,沒有好處 。“

“讓我留在這里運作自己的生意,盧卡才能拿到更多的分成。我承認自己違反了約定 ,你們贏了。或者他想要股份?要就拿去吧,我已經認伏了,再趕我走你們又能得到什么?“

“不想帶自己的孩子走嗎 ,也許你們都還能活著 。”

柯林有些傷感地問,他又低頭看了一眼手表。

“你到底會不會談事情?別把恐嚇賭鬼的那套搬到我身上,你知道怎么訂條件嗎? ”

“好 ,那你看到這把槍了吧?”

本亞明嗤笑起來:“所以說別來這一套了,你們知道我和哪些人來往嗎?只要……”

“它響了,你死了。 ”

……

里卡多被槍聲嚇得驚叫了一聲 。

本亞明栽倒在書桌上 ,血液在書頁間蔓延 。

雖然剛才劍拔弩張 ,不是說今晚只是了解一下生意么,結果對面就這么死了?

柯林的動作太快,那個穿著襯衫和背帶的男人甚至來不及反應 ,一切就結束了。

事實上除了柯林,這座風雅的宅邸里沒人料到今晚真的會開槍。這時那個穿襯衫的男人才回過神來,急急忙忙地準備扣動扳機 。

“你的雇主已經死了。”血液流到酒杯下面 ,將清透的玻璃染成紅色。柯林將之一飲而盡 。

他依舊沒有看那個保鏢,閑談般地說:

“確定要向五只手的人開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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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燈光

里卡多自幼習慣用槍指人,也聽過槍聲,但沒有真的對人開過槍。

更何況是在這么近的距離上 ,畫面毫無緩沖地撞入他的眼睛。前一刻還是招呼寒暄,一些他聽不太明白的生意和試探 。下一刻就是猝不及防的死亡。連流氓們在倉庫里的對峙都沒有這么干脆利落。

“因為事情不是在這里被決定的 。 ”柯林說:“盧卡要用他打一道信號,所以昨晚他就注定要死了。”

“一道信號?”

“盧卡要告訴大家:‘他不是卡佩羅那種昏沉沉的老頭。事情他都看在眼里 ,而且有時做事比較莽撞 。’這句話必須用本亞明的血來簽押 ,才會變得讓人相信 。 ”

也許是因為卡佩羅作為前任太沒存在感,本亞明沒有太把壟斷行會放在眼里,想乘著酒廠查封的機會用不正常的低價壓垮剩余幾家供貨商 ,從而吞下所有市場。

但一如辛西里社區的其他行業,果蔬業壟斷行會的成員們也受五只手“保護”,他們將利潤中的一定比例作為會費繳納給五只手 ,以保證會員之間互不競爭,通過控制銷量等方式保證價格,進而謀取更大的利潤。

換而言之 ,也就是商人雇傭匪徒來保證“市場的穩定”,通過契約建立起了廣泛的灰色秩序 。這顯然不太符合反壟斷法,可惜在這個世界 ,這部法律還沒被制定出來。

本亞明死去之后,他的保鏢最終都沒敢開槍。柯林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些證件,上面有他的住址 。然后又從錢包里找到了他家人的合照。

柯林對他晃了晃照片:“幸好你帶了這些 ,不然又要多死一個人了。 ”

他的心里稍稍因此而輕松了一些 ,因為如果實在找不到能控制這個人的把柄,就只能讓他去死了 。

保鏢的出現是一個意外,也許本亞明臨時感到不太安全。至于那個秘書 ,身世背景早就被查得明明白白,自然有其他人去處理她。

只要她老實接受安撫,就不會有人再受到傷害 。

除了本亞明之外 ,沒有任何人在這件事里受到損害,可惜,這唯一的被害者已經無法為自己發聲了。

至于那個孩子……

但愿 ,年幼的他沒有被那聲槍響驚醒,做一個甜美的夢。

一夢睡到天亮,什么都別看見 。

……

柯林擦干了現場的血跡 ,和里卡多把尸體抬上馬車 。踏上歸程。

理清了前因后果之后,里卡多不解地問:

“那你為什么會提醒他,讓他帶東西離開什么的? ”

“我昏了頭。”柯林淡淡地說 。

多重利益傾軋之下 ,也許并不存在避免流血的方法。

連本亞明本人都不可能那么簡單地屈服。

里卡多沉默了會 ,又問:

“這些年,你一直在做這些事嗎?一個人?”

柯林沒有回答 。

本亞明的尸體就放置在兩人對面,順著車輪的顛簸搖搖晃晃 ,就像只是睡著了一樣。

不然呢,你以為我們的地位怎么會上升得這么快?

……

里卡多沒有其他住處,柯林讓馬車在他父母的家門前停下。看著樓上窗戶里透出的燈光 ,里卡多少許不安地整理身上的衣物,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正派一些 。

在他下車離開的時候,柯林打量著他的背影 ,然后叫住了他,把自己的寬檐帽朝他丟過去,讓他遮一遮自己的囚犯發型。

里卡多揮了揮帽子表示謝意 ,回頭走進家門。

自己也該回家了,柯林心想 。

半小時后,和車夫揮手告別 ,那輛還裝著尸體馬車輕快遠去。它將駛向處理這些東西的地方。

柯林回頭 ,看著眼前這幢有些森森然的宅邸,主建筑周圍的院落已經很久沒有人料理,生滿了品種不明的野草 。此時正是夏季 ,卻沒有半聲蟲鳴 。老實說,有時候柯林寧愿和尸體呆在一個車廂,也好過回到這個地方。

轉動鑰匙 ,柯林小心地拉開了一點門縫,朝里面探視了一眼。

家里黑魆魆的,沒有半點光 。

為了避免月光滲入 ,柯林很快擠進房門,又把門帶上。

門廊和大廳里,所有窗戶都蒙著厚厚的幕布 ,如字面意義上那樣,隔絕了所有的光線,接近于絕對的黑暗。

沒有燈 ,沒有蠟燭 。這棟三層的宅邸里只有兩件會發光的東西 ,一盞是煤油燈,安置在柯林的臥房。另一盞特制的燈具,始終由伯父帶著。

柯林早已學會了如何適應黑暗 。用極為穩定的腳步測量距離 ,雖然雙眼什么都看不見,但也沒有太多不便。

廚房里有一些動靜,看來伯父已經醒了 ,他作息無常。

柯林慢慢地朝廚房緊閉的門走去 。

心里不自覺地想著:為什么偏偏是在這個時候。

他把手放在水晶握把上,卻陷入猶豫。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停下腳步,因為某種愧疚 ,還是因為心底里莫名涌起的恐懼?

“柯林,你回來了? ”

似乎是聽見了腳步聲,廚房里傳來了伯父的聲音 。

“嗯 。”柯林口中答應著 ,擰開房門。房間里血紅的光線也隨之傾瀉出來。

這原本只是一個頗為普通的廚房 。卻因為令人窒息的紅光,讓一切都變換了形貌。

伯父站在灶臺前烹飪著什么,他沒有轉頭看柯林 ,說:

“坐下等會吧 ,我也幫你準備一份,很快就好。”

廚房的窗戶也蒙著幾層幕布,在這個排油煙全靠煙囪的時代 ,那些黑布被熏得無比油膩,但隔光效果卻似乎因此更好了 。

灶臺上有煤氣眼,需要往計價表里投阿斯角子才能用。它被伯父改造過 ,焊上了一圈密封的鐵框,一根不知道通向哪里的導管。可以讓鍋擺放在上面的時候底下燃燒的火光不漏出來,又能通入足夠的氧氣讓火不至于熄滅 。

無論這些改造是否粗暴難看 ,他至少能夠自己做飯了。

柯林坐在餐桌旁,凝望著伯父身側的那盞燈,它正放射著鮮紅妖冶的光芒。

這些光線的源頭被稱為紅石 ,是“以太 ”衰退為物質時凝析的結晶,會在蒸發時放射出光芒 。

以太無法被任何感官察覺,卻又無處不在。靈素正是在以太中傳導。

紅石多少還殘留著以太的特性 ,可以作為導體使用——從虛界引導那些靈素進入現實 。

在柯林工作的報房里 ,那些紅字儀上的鮮紅晶體本質上也是紅石,只不過一般塊體的品位沒那么高,所以無法捕捉到足夠精確的共振 。

紅石價格每盎司價格在二十五奧里上下 ,接近于黃金的一半。除此之外,紅石被作為戰略物資嚴格管控,一般情況下極難入手。

一塊紅石作為介質可以使用很久 ,同時也會因為自然蒸發而失去活性 。

只為照明而蒸發紅石,是聞所未聞的舉動。

伯父名為克雷吉·達洛佐,曾因虛界生物學方面的成就而被埃德蒙德大公授勛 ,圣一神學院當今世代的英雄。

但在那之后不久,他就患上了一種詭異的眼疾 。其雙眼唯一能接受的光線,就是紅石蒸發時散發的毫光。

伯父端著餐盤走了過來 ,把柯林的那份擺在他的眼前。

淋了糖汁的硬面包,煎過的木薯和甘荀 。伯父的食物無非都是硬面包和根莖之類,只因為易于保存。

柯林沉默地吃起來。廚房里一時只剩餐具碰撞的響聲 。

半響之后 ,克雷吉開口問:“你又去做那些事了?”

柯林默然。事實上七年前 ,正是因為柯林因為一些事情在警局里被備案,克雷吉才能得已找到這個異國出生,又在幼年流亡施塔德街頭的親人。

“我不在乎又有誰被殺 ,也不會在道德上譴責你 。”克雷吉說:

“只是害怕哪天你會傷害到自己 。 ”

自從被接到這個家的第一刻起,克雷吉似乎一直嘗試教給柯林一件在他眼中顯而易見的事:

暴力永遠是一種代價高于收益的行動。

除非能只用紙和筆就完成它,制定規則 ,差遣別人去做。

如果柯林只是一個沖在最前面的人,最好就不要碰那些事 。

克雷吉無法繼續工作,每個月卻要消耗四盎司的紅石 ,不算黑市價也要一百奧里,這些年來已經把自己的積蓄耗空。

如果柯林只在報房工作,那么每天的收入不過二奧里左右 ,不足以彌補克雷吉的花銷。

克雷吉大概也懷有愧疚 。自從需要接濟之后,他對侄子從事法外活動的譴責就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懊悔 ,以及對自己的研究更瘋狂的專注。

他總是說:等我拿出這個階段的成果之后 ,他們就會明白我沒有錯……我的津貼會恢復,那時你就可以過上正常的生活了。

對此,柯林并不抱有期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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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破譯密碼

柯林不敢想象也無法理解,克雷吉在罹患眼疾之后究竟看到了一個怎樣的世界。

據海涅所說 ,一些癥狀是緩慢地出現的。某次授課途中,克雷吉平白無故問了一聲:“誰在那里?”

海涅當時還是他的學生,以為他又在裝神弄鬼 ,像以往那樣開玩笑說看到了某些虛界生命,然后栩栩如生地描述其習性 。但那次卻沒有了下文。學生們困惑地轉頭的時候,克雷吉若無其事地引開了話題。

某些轉變或許正是從那時開始的 。

他越來越多地走神 ,有時離得很近也看不清學生的臉,不自覺地舉著一些東西阻擋特定方向的光線,又驚惶地把書本摔到地上 。

有不少人言之鑿鑿 ,曾目睹他對著空無一物的角落喃喃自語 ,口中的話語支離破碎。

但海涅說那只是人為編造的謠言,有些人樂于看見克雷吉已經發瘋,從而為自己的平庸開脫。

那些人雖然拿到了學位 ,卻仍像圣王時代以前未開蒙的愚民一樣,單純而固執地相信人類一旦對虛界探求過深,就會失卻自己的理性 。

“安于無知的借口。”

同盟學者近數百年所耕耘的赫赫成果 ,早已證明了理性可以征服一切。

然而克雷吉的眼疾卻又怪異得未曾有過先例 。

在這個世界上,間隙燈尚未發明,眼科醫生無從探知病人眼球內部癥狀。一切檢查最終未能得到有意義的成果 ,人們只能從克雷吉本人的講述中,窺見他病變后所目睹的景象。

“那些光都變成了蠕動的‘顏色’,侵蝕著我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些色彩和線條 ,因為在已存的詞匯和事物中都找不到任何對照…… ”

“刺針“,“漩渦”,“密集的孔洞”。他只能用這些曖昧不清含義不明的詞匯試圖描繪自己看到了什么。短短幾個月后克雷吉就變得無法出門 ,用黑布把室內和自己緊密地包裹起來 。一遍又一遍地敘說只有紅石的光純潔無害 ,可以賦予事物穩定的形貌。

他在臥室里零散地擺放著大量紅石,終日浸浴在猩紅如血的光線中。曾嘗試將自己所看見的摹繪下來 。最后卻又失手燒毀了所有的手稿 。從那以后,不許任何人再提及這件事。

……

……

簡單地進食過后 ,柯林收拾了餐具,目送克雷吉關上房門,他莫名地松了一口氣。

回到自己的房間 ,摸黑劃亮火柴,柯林點起了這棟房子里唯一的煤油燈 。

房間里顯得格外凌亂,尤其是桌面上橫七豎八地丟棄著廢紙張。

這個房間里有唯一沒有蒙布的窗戶 ,可以看見窗外的夜色。那輪雌月正好位于窗口方向 。

現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做。

撥開桌面上的雜物,把新的紙張攤開。

右手拿著墨水筆 ,柯林的瞳孔空洞洞的,不知盯著何處 。

片刻之后,他開始落筆 ,沒有任何停頓地記錄起來。

被書寫在紙張上的 ,是看似隨機無序的字母。

這正是圣一神學院傳輸的某份機密文件,卻被柯林以某種方法記錄下來 。

當然,光靠記憶力是不可能做到這點的

大概在六年前他發現 ,每當自己沉浸于意識之中,就可以感知到一些粒子的存在。

對此,柯林甚至有一種熟悉懷念的感覺。

開始的幾年間柯林并不能確定它們是什么 ,成功竊聽神學院信件的幾個月后,他才大概能確定那些粒子就是“生命豐饒 ” 。

可以將其視為一種源于生物的靈素,也確實有一些秘術流派會用它作儀式的燃料 。

但是柯林的情況則太過詭異。因為一般情況下 ,可以感受到生命豐饒的人,也多少能感受到以太中以各種其他形式存在的靈素。

只要能感知到它們的存在,某種連接就已經建立 ,深層的力量會通過身體流向現實,從而無法通過學院對靈素排異的檢測 。

可是像柯林這種極為異常的,被人為抹去連接的人 ,恐怕不屬于一般情況。

但這不意味他繞過了學院的防備。

因為即使可以用生命豐饒為燃料施法 ,同樣會發生靈素轉化,最終被報房里的那些“提燈 ”所察覺 。

更何況,柯林到目前還沒能接觸到任何可以實用的法術。

但是 ,學院方面似乎陷入了某種誤區,因為“記錄”,不是必須依賴某某法術的不便之事。

雖然還不確定是不是所有超凡者都能做到 。但是經過簡單的練習之后 ,他發現自己可以對那些粒子進行非常細微的操作,并且穩定它們的位置。

這意味著可以通過兩個粒子的相對位置來表達特定的字母,并且將它們有序地排列 ,雖然有些耗費心力,但文字信息就這樣沒有物理介質地被記錄下來。

整個過程中,靈素沒有任何轉化和湮滅發生 。

所以通過逐漸對這些粒子進行編碼 ,就可以讓自己成為人形U盤。

精神開始感到疲倦,他停下筆稍作休息,接著再次開始感知意識中粒子。要趕在它們漂移模糊之前 ,把另外幾份密文記錄下來 。

當然 ,柯林只追蹤了幾個比較在意的發信人 。

以這種方式從報房里“偷”出資料,每天能獲得的文字量,大概在四萬個字母左右。

但僅僅獲得這些字母 ,依然沒有攻破神學院的防守。

畢竟這些字母都經過加密,只要不知道解密方法,就全是亂序的天書 。

但是 ,大概是認為紅字儀的共振本身不會被竊聽,這些密碼所防備的僅僅是身為普通人的報員。同時又考慮到加密和解密操作便利的問題,所以寄信人大多沒有選用過于復雜的密碼 ,同時也疏于防備,他們長時間不更換加密方法。

單字母或多字母替換密碼,簡單舉例就是用一號字母替換三號字母 ,五號字母替換二號字母,順序隨機,從而將原文的意義隱藏起來 。

神學院之間一般的信件來往 ,多采用這兩類。

而柯林前世曾讀到過攻克它們的方法:字頻統計法。

對字母文字來說 ,各個字母的出現頻率總體上是確定的,從而可以通過某個字母出現的頻率去推測它究竟替換了哪一個,剩下的 ,就只是填字游戲而已 。

只要獲得足夠的文本量,字頻統計可以對單字母替換法攻無不克。如果熟悉那門語言的元輔音結構,造詞規律和一些特征明顯的詞匯 ,那么只需要少量文本就可以破譯出原文。

而那些信件,是對神學院上層來說也極為重要的研究材料 。

它們關于超凡神秘,關于以太和虛界 ,以及那些三重帷幕之上的未可知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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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壁壘

同盟境內 ,對于與超凡和神秘有關的一切,都被嚴厲地隔離著。

如今的普通人能從一些荒誕離奇的傳說中得知巫師的存在,卻已經無法辨別真偽 。

因為有權公開使用超凡力量的人 ,大多處于同盟當局和教團極為嚴苛的管控之下 。

如果一個人被證實犯有散布和濫用巫術罪 ,就會被無條件處死。雖然經歷過一百二十年前那個人人自危的恐怖狩獵年代之后,這兩條罪名已被嚴格地束縛起來。非官方的魔法師們也因此轉入地下,在一般人難以觸及的陰影中傳續自己的學說 。

尤其是同盟境內 ,幾乎所有可以讓人晉升到超凡境界的資料,都已經被一些組織收集并封存起來,禁止任何形式的復制和擴散。

而成本極高的紅字儀之所以會在各大神學院中被密集地使用 ,也是為了規避相關材料泄漏的風險。

從這類隔離措施中,市民間衍生出了很多至今仍會被提起的古怪傳言:

據稱,有一些格外極端的教士 ,會用劇毒的墨汁偽造最著名的幾本魔法書并投入黑市 。

那些癡迷于超凡卻無知的人,往往花費重金卻買到這種書。等他打開假魔法書讀完第一頁后,就會看見頁尾“你已死亡 ”的留言 ,即刻中毒死去。

大量類似的傳說,以及那些鄉野迷信中對虛界的恐怖描繪,讓人們對來路不明的魔法物品心懷戒懼 。

但這一切 ,都不能阻止柯林對超凡的渴望。

整整嘗試了兩年時間 ,他才穩定地掌握用生命豐饒記錄信件內容的方法,并且一點點擴大自己的“容量”。

但那些信件用安赫語寫就,更何況還經過了加密 ,對于在辛西里出生不熟悉安赫語的他無異于用天書加密的天書,但這并不妨礙他一點點將之攻克 。

他徹夜背誦安赫語的常用詞匯,直到對它們的構詞法熟悉得如同母語。

回憶起破譯字母替代密碼的方法 ,并且在無數次嘗試中,重新發現,甚至發明那些已經被模糊或是未曾讀過的細節。

當他破譯出第一封信件時 ,哪怕那只是一封對涉及超凡的實驗材料清點的清單,卻仍令他久久落淚 。

壁壘被攻克了 。雖然不乏巧合和偶然。

只要在任何一個環節有所欠缺,就不可能破除同盟和教團對超凡學識的壟斷。

破壁那一刻發生在四年前 ,仿佛可以看見,一條全新的道路正對他徐徐展開 。

他相信自己必定可以奪回自己失去的記憶。

……

按道理來說應該是這樣,

但現實卻很不講道理。

在漫長的四年后 ,柯林仍未獲得任何可操作的魔法 。

想要在神學院之間的高規格交流中找到可以能讓普通人入門的相關信息 ,就像要從博士論文中還原出小學教材一樣困難。

幸好那些文件的抬頭都是明文,所以至少每次都能夠有目的地記錄一兩份相對完整的材料。

但是即便如此,在差不多的字數下 ,它們所提供的信息的完整度和系統性也遠遠比不上一本特定領域的完整書籍 。

按照克雷吉的說法,巫術,只是那個世界中渺小的一角。

這些材料的大多數內容 ,是基礎的理論。

又由于不知道學科背景和相關的語境,那些材料中的探討對于柯林來說充滿了歧義和混亂 。

同樣的名詞在兩份文件中代表著截然不同的概念。

同樣的概念在不同的領域卻被描述成毫不相關的特性。

以太受力理論,鏡像共鳴定律 ,異教神祗譜系考,蟲人語義提純,界際流力交換分析 ,虛界生命循環……

即使有前世的知識背景,面對這些混亂材料中未知而陌生的概念,柯林也只能感到頭痛欲裂 。

何況它們在描述著一個超出人類原始知覺的 ,違反直覺而且無法用物質測量的世界 。

解開天書的一層層面紗 ,就像打開被一把鐵鎖鎖住的箱子。

結果打開那把鎖以后,才發現里面其實是另一個箱子。

他暗暗腹誹:把這些文件加密成亂碼似乎有些多余,畢竟它們本來就是天書……

……

與此同時 ,有些信件也許保密等級更高,所以使用了更繁瑣的加密方法 。

有些利用了特定的書籍作為密碼本,或者是多字母替換密碼 ,引入了無意義的符號作為擾亂詞頻統計的“虛元”。

要想破譯他們,就需要更多的文本。

事實上目前柯林手頭上就有好幾組追蹤已久,但是尚未能夠徹底破譯的材料 。

其中的一組 ,信件抬頭的明文標記為:

“第三教會樞機下轄,喀瑜次大陸部旅外學者卡恩·弗舍爾匯總。 ”

通過對比最近一些只言片語的新聞,可以確定這份材料與同盟新近征服的殖民地 ,位于喀瑜次大陸的未開化小國“遮蘭”有關。

經過數百年勢如破竹的擴張,同盟本土的民眾已經不會再為征服土著感到興奮,輿論中對此沒有多少波瀾 。但柯林卻察覺到了這份信件中蘊含的可能性。

它意味著 ,同盟學者對一個陌生國度的神祗譜系和象征系統的發掘工作 ,正式拉開序幕。所以這些信件中,可能會有對“遮蘭”的巫毒民俗的剖析和解明 。

盡管那些巫術可能還停留在非常原始簡陋的階段,但卻正是目前的柯林所需要的。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和嘗試 ,基本可以敲定這份信件使用的是多字母替換密碼。破譯這種密文,關鍵在于排除無意義“虛元 ”的干擾 。

柯林已經追蹤了這個發信人二十萬個字母的文本量,目前已經確定了四個虛元和五個字母的原意 ,已經處于隨時可能破譯出原文的狀態 。

經過兩小時的努力,時間逐漸步入深夜。

可惜的是,在統計完今天收入的新文本之后 ,卻僅僅多確認了一個字母的原意。

也許還需要一點點文本積累,最近幾天,那個來自“遮蘭”的發信人仍然不固的時間更新著信件 。

為了不錯過這些關鍵的信件 ,柯林下定決心:絕對不能從神學院報房缺勤。

…………

當柯林和里卡多走進盧卡的辦公室時,“老朋友”正伏在自己的桌案上寫著什么。

盧卡看到兩人進來,起身相迎 ,他的個子很高 。

他對柯林說:“昨晚做得很漂亮。 ”

“一般順利而已。”柯林說 。

百葉窗半開半掩 ,施塔德夏季午后的熱浪幾乎能用肉眼看見。房間里除了幾處盆栽,書柜外幾乎什么都沒有。雖然干凈,但卻顯得有些廉價 。

這里正是昨天那所阿斯旅館的頂層 ,盧卡把自己的辦公室放到這里,對他五只手之一的地位來說未免有些寒磣。因為這種產業很難帶來什么利潤。

但是卻能接待大部分剛剛到達同盟本土的辛西里人 。

盧卡給了他們落腳的地方,為他們接風洗塵 。必要的時候 ,還會慷慨解囊相助。他說自己在十年前也是一個難民,所以更能理解一個人剛剛來到異國都會的無助。因為他的這些舉動,“老朋友”這個沒什么威懾力的別稱也在不知不覺中傳開了 。

一般來說 ,最老派的辛西里幫派絕不經營自己的產業,就像百年前那樣,他們只出售自己的暴力 ,為一些行業提供必要保障。近幾年興起的一些集團也開始經營賭場妓院,老家伙們大多瞧不上這些。至于盧卡,卻似乎和這兩種都不太沾邊 。

盧卡拍了拍柯林的肩膀 ,將目光投向里卡多。

他說:“恭喜你里卡多 ,有了第一次。 ”

里卡多歪了歪嘴:“家里的老爹好像不這么想 。 ”

盧卡笑了,用手臂攬過里卡多的頭:

“他哪知道自己培養出了什么?一個真正的男人。”

在過去,里卡多和盧卡的關系就很不錯 ,雖然不是在工作上,而是私底下的。

對里卡多來說,盧卡正如同兄長 。

里卡多:“我本來以為 ,你也會生氣。”

“我一直在為你驕傲。 ”

“即使我毀掉自己?”里卡多困惑地問 。

盧卡仍用手臂攬著里卡多,他略微沉默了會 。

“進那種地方確實不是一件好事,里卡多。”他帶著歉意說。

“但它也能讓你學到這世上最重要的兩件事……那就是堅忍 ,以及保護你的朋友 。 ”

盧卡收回自己的手臂,回到還攤著文書的書桌后面,稍微在抽屜里翻找了一會。

“我為你準備了禮物。”他說:“十幾個月前就放在這里了 。”

他找到了一小只黑袋子 ,取出了里面的東西,是一支漂亮的手槍,有著象牙握把。

“很抱歉這兩年都沒能來看你 ,里卡多。 ”盧卡拿著手槍走到里卡多面前 ,把槍握交到他的手中:

“現在你配得上它了 。”

那是盧卡過去的配槍,時刻隨身,精心保養。里卡多對它眼饞了很久 ,但是盧卡沒有讓任何人觸碰過這把槍。

握著微微溫熱的象牙握把,它的槍匣閃亮得就像剛剛離開槍匠的作坊一樣,幾乎看不出火藥擊發的痕跡 。里卡多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柯林知道 ,那把槍確實從未射出過一顆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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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領口

盧卡就是那種只用紙和筆就能完成暴力的人 。

和里卡多打完招呼后 ,他帶著笑意的視線重新落到柯林身上 。

“現在取報酬?”

柯林點頭,跟盧卡來到書桌邊上。盧卡在賬目上記下了開支后,打開抽屜數出了十五張的現金 ,都是奧里。

金本位下,同盟對奧里的宣稱含金量為0.32353公克,阿斯則是用于找零的輔幣 ,一奧里兌換一百阿斯 。

十就是奧里紙鈔最大的面額。一份體面的工作 ,日收入二奧里左右。

盧卡當面點完數目,卻沒有馬上遞給柯林,而是捏著這些錢說:

“你可以現在收下 。或者像老規矩一樣 ,選另一邊。 ”

他們之間的合作向來如此,現金,或是一個能賺到更多錢的消息。

“要消息 。”

盧卡沒有顯得太驚訝 ,畢竟大多數時候柯林會選后者。

“賭場怎么樣?沒人管的那種。”

“可以 。 ”

“這周四晚上,你要見的人會在暮夏咖啡館出現。注意,是南十五街的那家。他會……把一只沒點燃的煙斗放在咖啡左邊 。 ”

“跟他說我的名字 ,那個人就會把一些事情告訴你,比如他為賭場看門的時間,賭場里的布置 ,還有最快離開那片地方的路線 。”

“我記下了,謝謝。”

“柯林。 ”

盧卡突然說:

“昨天海涅找過我,說他想替你付那些紅石的價錢 。”

沒想到伯父的學生海涅和盧卡還保持著聯系 ,柯林怔了怔神。事實上七年前自己會認識盧卡 ,多少是因為海涅。在伯父和自己相認之前,都是海涅在和盧卡交涉,從而采購到必要的紅石 。

盧卡名下有一家在實際上不存在的民用儀器廠 ,他通過這一名目弄到了紅石的采購份額,并且將那些紅石價格翻倍賣入黑市。

但如果對象是柯林,盧卡向來以原價賣。據本人的說法 ,這是因為尊敬達洛佐家在施塔德的名聲 。

“我沒有馬上回應他,因為沒問過你本人的意見。”盧卡說:

“如果你同意,以后再拿紅石就不需要付錢了。 ”

“我不需要 。”

“如果沒有伯父的壓力 ,你有沒有想過收手,全身而退?”

“沒想過,為什么這么問? ”

“你雖然做得不錯 ,卻不熱衷于這一行。”盧卡看了一眼里卡多說:

“你不貪財,卻拼命賺錢。不渴望權力,不貪圖享受 。別人都急著要訂衣服來炫耀自己 ,你卻還穿幾年前的那套 。”盧卡打趣地說:“你的領子又亂了。 ”

低頭看看自己的領子 ,也許是因為昨夜熬到太晚,今早出門有些匆忙,所以對儀表沒有太多顧及。

在柯林束手束腳地伸手仰脖子時 ,盧卡已經走到他的身前,替他整理起凌亂的衣領,一如幾年前那樣 。

“你本來有不錯的前程 ,柯林。以你的能力,加上你伯父的關系,在舊城的那些上層圈子里立足應該不難。”

“也許賺錢沒現在這么快 ,但至少不用躲在黑夜里 。”盧卡說。

“我不在乎什么上層圈子,黑夜也沒有讓我不自在。 ”

“但是有必要嗎?錢明顯不是你的目的,只是工具 ,什么時候你會覺得工具夠用呢? ”

“你認真問嗎?“

柯林有些困惑:“那告訴你吧——我要八十萬奧里 。”

“別開玩笑。”

盧卡只當他在倔強,胡亂說一個不可能達到的數目:“不要誤會,我不是在關心你什么。 ”

盧卡幫柯林系好扣子 ,稍稍滿意地打量了一會 。

“我們暫時沒余力像以前那樣 ,把事情做得漂亮又滴水不漏了。“盧卡說:”很多人在盯著我們,如果你要繼續為我做事,我只能把你和我們綁到同一條船上。“

“原來我們還沒有綁到一條船上?“

“沒有 。“盧卡說:”我沒想過把真正重要的事交給你 。“

“柯林 ,你有很多精力花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我不了解你的目的,所以我擔心在船還沒靠岸的時候 ,你就已經擅自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無所謂地走人了。“

“四十萬奧里。 ”柯林說:“我的船永遠到不了岸 。”

盧卡似乎陷入了思索。

在柯林和里卡多面面相覷準備離開的時候,盧卡又回過神來 ,叫住了他們。

“我記起來了,剛剛告訴你的消息漏了點東西 。我安排了內應的那個賭館,其實是卡佩羅家族的產業。”

“我猜到了。 ”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和卡佩羅開戰 ,我和里卡多沖在最前面 。”

“你可以拿走這一百五十奧里。 ”盧卡說:“我本來想利用你們,卻又想到了你們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

“別說不像你的話了 。”柯林笑著說:“我會在他們的賭資里拿走自己那份。 ”

……

深夜,柯林看了一眼手表。在他的身后 ,不斷傳來水波拍打河堤的聲音 。

這只表平凡無奇 ,才用了沒幾年,表帶上就已經有了深深的磨損痕跡 。它是盧卡送的,因為幾年前一次行動中柯林弄不清時間走到了哪 ,導致壞了事。盧卡在那之后說:

“軍師怎么能沒有手表。 ”

那是盧卡第一次稱自己為軍師,之后柯林總是或多或少地擔任指揮者的角色 。并不是因為他有著出眾的智謀抑或如何,而是因為他像鐘表一樣精準 ,總會把細節照顧得很清楚,知道什么時候做什么事。

持槍搶劫這件事,最重要的不是槍法或者正面對抗能力 ,而是紀律和突然襲擊技術。

里卡多準時到了,他帶著另一個人 。那人也是柯林的同伴,名為卡納多 ,膚色偏黑,像鐵塔一樣沉默可靠。

“客人都走完了,現在是清點賬目的時間。里面有一個人會支援我們 ,他站在西南角 。”柯林分配著幾個人的任務:“記住自己的朝向。”

他又叮囑里卡多:“很有可能要開槍 ,能做到嗎? ”

里卡多點頭。畢竟從小喜歡槍,他的槍法很不錯,不發抖就行 。

賭場的規模很小 ,它被臨時搭在倉庫里,樣子就像再過幾天就會轉移。里面沒有傳出半點聲音。

秒針轉動,柯林蒙上了臉 ,比了個出發的手勢 。

他們走過架空的樓梯,然后分頭 。賭場的結構一如事先獲悉的那樣,有一條走廊 ,三個出口。

一定要有人沿后門走廊進去,這里是最容易供人逃脫的掩體。正門反而不用太在意,因為那個方向太遠太開闊 。

之前在咖啡館里碰過面的人在把守后門。

他們無聲無息地從后門舉槍進入 ,賭場里空蕩蕩的,只有吧臺邊的一張桌子邊坐了四個人,槍和一大疊鈔票丟在桌子上 ,幾個人應該是在清點今天的收入。

看到柯林他們 。兩個人馬上舉起了手 ,有一個人想伸手去拿槍,但是被里卡多迫退了。

還有一個是女人,十八九歲的樣子。她一言不發 ,狠狠地吸著煙 。

“你知道這是誰的地方嗎?”最早舉手的一個男人調侃般地問。

老實說,在場的人柯林大半都認識,甚至還和其中的個別說過話 ,就在兩個月前老卡佩羅的葬禮上。

正因為考慮到這層關系,今晚交涉的工作交給了里卡多 。

“慢慢走出來蹲在地上,只要照做 ,今晚就不會死人。”

雖然搶劫帶槍的人是第一次,但里卡多的說話聲讓人覺得很可靠。柯林和內應制服了另外兩個守門人,讓他們跪在倉庫中間 。

這時桌子那邊還是沒有人動彈 。柯林走過去將槍把高舉 ,狠狠地落在一個人的嘴上。讓人毛骨悚然的斷裂聲響起,那人的整個上半身都歪到了一邊,發出的哀嚎聲就像一條要死的狗一樣。

在場的人都感覺牙齒隱隱作痛 。

被挾持的幾個人知道了今晚來的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小朋友 ,閉嘴慢慢挪到了一邊。

除了那個女人。

她仍在抽煙 ,仿佛沒看到眼前發生了什么 。

卡納多還以為她是哪里來的妓女,準備過去教訓她,但是卻被柯林攔下了。

那是“頭腦 ”卡佩羅的女兒。

據說卡佩羅死前說的最后一句話:

“沒有管事的人 。”

據說他唯一的女兒 ,面目美艷,但卻像一個死人一樣。

卡佩羅的分裂和沒落,與“頭腦”過于偏愛這個廢物女兒分不開關系。

柯林來不及思考她為什么出現在這里 ,也不想節外生枝 。準備確認完她沒有武器就無視她。

但是她卻放下煙,摁熄在桌面上,抬頭死死地盯著那個內應的人。

“你、死 、定、了 。 ”

她一字一頓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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