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祈禱

4623年。

第三大區,譚伊市南區的塞文山 。

蜿蜒曲折的山路上 ,二十多個來自圣安妮修道院的孩童 ,正身著灰色亞麻道袍,跟著一位面色冷峻的修女采摘路邊的野菜 。

那位修女年紀在五十歲上下,頭發已經斑白 ,她兩頰的皮膚衰老松弛,微微耷下,即便面無表情的時候 ,也帶著令人畏懼的嚴厲。

整個采摘的隊伍被拉得很長,那位修女站在最前頭,孩子們零零散散 ,各自為伍,時不時會拿著菜送到修女面前,詢問這東西能不能吃。

在隊伍的末尾 ,一個紅色短發的女孩子跟在一個黑發少年身后,她淡藍色的眼睛像是兩顆浸潤在溪水中的水晶,此刻 ,她正有些警惕地看著四面的草叢 。

“簡 ,你來!”少年向著她招了招手,表情帶著驚喜,“看我發現了什么! ”

女孩子靠近 ,蹲下,見地上長著一個深棕色的蘑菇。這讓她迅速變了臉色,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用怕 , ”伯衡輕聲道,“這不是螯合菌,就是普通的菌菇 ,可以吃的那種,你看……”

女孩子將信將疑地靠近 。

少年取出小刀,將整顆蘑菇從地上撬了起來。

它的傘蓋是棕色的 ,底下的菌根帶著一點泥土,少年迅速揮動手中的短刀,將沾了土的根部削掉 ,又很快吹掉落在上面的塵屑。

蘑菇的傘蓋下呈現出乳白的顏色 。

“這是牛肚菌 ,看起來已經在吐孢子了,這種過于成熟的菇子以前很多人都不愛吃——但和普通的菌類比起來,它還是很美味。”

說著 ,伯衡將手中的牛肚菌顛倒過來。

“你看它傘蓋下面這些蓬起的地方……我們現在要把它刮掉,至少把孢子剔掉,它們掉在地上 ,過段時間就會重新生根發芽 。 ”

女孩子兩手抱膝,蹲在旁邊看著,“螯合菌也一樣?”

“既然都是真菌 ,那應該沒差吧。”伯衡說著站起了身,將處理后的牛肚菌裝進自己的布袋,“今晚我們加餐。 ”

兩人剛直起腰 ,前面就響起了一陣緊促的鈴鐺——那是格爾丁修女的號令,所有聽見鈴鐺聲的小朋友,都迅速放下了手里的活兒 ,向著格爾丁小姐所在的方向跑去 。

十一歲的赫斯塔還很瘦弱 ,她被少年牽著往前走,二十多個孩子很快圍繞著格爾丁修女站成了一個圈 。

“芙拉桑發現了一只可憐的松鼠。”格爾丁修女面色嚴峻,“芙拉桑 ,你說說吧。”

一個和赫斯塔看起來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怯怯地捧著一只帶血的松鼠 。

松鼠還活著,只是渾身上下都是血窟窿。

“我剛剛看見遠處有一只禿鷲一直在盤旋 ,就跟過去看了看,結果看見了這只松鼠。我想它……它一定是被禿鷲被啄傷了眼睛……身上也被啄出了好幾個血窟窿,我沒能救下它…… ”

“我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格爾丁修女輕聲道 ,“讓我們一起來為這只可憐的小東西祈禱,愿它安息——我前幾天已經教過你們如何禱告了,是不是?”

“是的 ,格爾丁小姐。 ”孩子們齊聲答道。

“那么,開始吧 。”

所有人放下了手中裝菜的布袋或籃筐,大家雙手合十 ,開始柔聲細語地念起了禱詞。

“簡 ,你在干什么?”

一個聲音冷冷地從頭頂傳來,讓十一歲的赫斯塔驟然回過神來。

她抬起頭,面容沉肅的格爾丁修女正凝望著她 ,修女戴著白色手套的兩手交握在胸前,目光帶著幾分慍怒 。

周圍的幾個小孩子偷偷睜開眼睛,看向赫斯塔這邊。

“其他人都把眼睛閉上。 ”修女沉聲道 。

所有跪在地上的孩子都是一陣寒顫 ,連忙雙手交握,恢復了之前祈禱的姿勢 。

“所有人都在專心祈禱,就你一個人睜著眼睛。 ”格爾丁修女的聲音在山麓的上空回蕩 ,“赫斯塔小姐,你回答我,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那只死去的松鼠……格爾丁小姐。”赫斯塔輕聲回答 。

“是嗎 , ”格爾丁的聲音稍稍緩和了些,“但祈禱的時候應該閉上眼睛,赫斯塔。”

“……我有點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

“我們要這樣將它埋在地里嗎?”

“是的 。”格爾丁用虔誠的口吻回答 ,“我的肉身歸于塵土 ,但我們的靈魂來自天上,如果我們能虔誠地為死者祈禱,那么當這禱告抵達圣靈的所在 ,祂降下的仁慈也將滌蕩你們的靈魂……

“而一個清澈的靈魂,才不容易被螯合菌寄生,赫斯塔小姐 ,你明白了嗎。 ”

赫斯塔皺起眉頭,沒有作聲。

格爾丁再次皺起了眉頭,“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為什么我們不立刻‘虔誠地’……把它吃掉呢 。”

剎那間 ,周圍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一直跪在赫斯塔身邊的少年伯衡不禁睜開了眼睛,擔憂地看向自己的朋友。

格爾丁的臉頓時鐵青:“什……什么…… ”

“它是剛剛才死的 ,現在才午后,還算新鮮,現在去皮腌制的話——”

“簡·赫斯塔。”格爾丁修女的聲音嚴肅到令人戰栗 ,她帶著不可置信的態度輕聲道 ,“你在說什么東西…… ”

“我們不用自己吃, ”赫斯塔連忙補充道,“只要這樣處理以后 ,把它掛在外頭,等需要的人自取 。雖然這點肉對一個成年人來說或許不算什么,但在餓極了的人那里就能救一條命 ,就這樣埋進地里,未免太過浪費——”

話還沒有說完,赫斯塔整個人被修女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提了起來 ,她被拎到死去的松鼠跟前。

“看看它。”修女命令道,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悲憫的哭腔,“看看這個可憐的小東西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赫斯塔小姐——我一向是怎么教你的? ”

“……不能殺生 。”赫斯塔看向修女,“但不是我們殺的它 ,而且我們也不是自己吃——”

“啪—— ”

一記耳光砸在赫斯塔的頭頂 。

“伯衡!你現在就帶簡·赫斯塔去山頂禁閉室……”修女的聲音顫抖著 ,“她的腦子被惡靈占據了!要關上幾天禁閉才能清醒!”

……

深夜,圣安妮修道院的禁閉室里,赫斯塔蜷在鐵籠子里。

她紅色的頭發披散在臉上 ,睡得很淺。

“簡,簡…… ”一個聲音將她喚醒,赫斯塔睜開眼 ,望見鐵籠子外伯衡的臉 。

“格爾丁修女睡了,我從廚房拿了點兒東西給你,你出來吃。”

赫斯塔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來。

伯衡移開鐵籠子上的重鎖 。它看起來繞得層層疊疊 ,好像把籠子鎖得嚴嚴實實,但實際上這只是個障眼法罷了——鎖耷拉在籠子上,根本沒有困著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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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未來

赫斯塔咕嚕一下從籠子里鉆了出來。

伯衡取出一個非常老舊的錫鐵飯盒,里面裝著已經冷了的土豆 ,奶酪碎和一些灰褐色的菌片 。

對著月光 ,赫斯塔用勺子把那菌片舀出來細看。

“這就是牛肝菌嗎?”

伯衡點頭,“我偷了一點黃油炒的。 ”

赫斯塔餓極了,她大口大口地將食物送進嘴巴 ,伯衡遞過去一個同樣老舊的水壺,“慢一點 。”

女孩吃飯的時候,伯衡從褲腿里掏出一卷折得很軟的報紙。報紙對折處的油墨都已經被蹭掉了一些 ,露出紙纖維的毛邊。

少年小心地將報紙展開,在月光下認真讀了起來 。

赫斯塔已經習慣了這一幕 。

在修道院的這四年,她總是被格爾丁修女關禁閉 ,而每一次伯衡都會像這樣帶一點吃的來看她,順便坐在旁邊做剪報。

“你怎么知道牛肝菌能吃呢?”赫斯塔望著正在讀報的伯衡,“是從報紙上看來的嗎? ”

“不是 ,是以前一個大叔教我的。 ”

“進這里以前?”

“對……之前我一直跟著他在荒原生活 。”

伯衡一邊回答,一邊小心地將報紙上的一篇豆腐塊文章剪了下來,他隨身帶著乳白色的醫用膠帶 ,動作嫻熟地將文章紙片貼在自己的本子上。

這本本子是伯衡的寶貝 ,他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塊防潮的石棉布,不用的時候就用布包著藏在禁閉室的地板底下。

格爾丁修女對孤兒院中孩子們的讀物有非常嚴格的控制,除了一批經過她親自審讀的神學故事 ,孩子們日常能夠接觸到的讀物就只有一些故事非常簡單的童話繪本——甚至這些繪本中也有缺頁,因為格爾丁修女認為這些故事中的一部分內容屬于異教徒們不切實際的幻想,會在孩子們純潔的心靈上蒙上一層陰影 ,使得他們更容易被鰲合病侵蝕 。

整個孤兒院只訂閱一份報紙,每天會送去院長和格爾丁修女的辦公室,看完后她們會將報紙收到儲物間。

而伯衡正是從那里偷偷取閱。

為了避免被修女們發現 ,他每次只拿三個月以前的舊報,這些報紙往往已經被捆成一匝堆放在角落,每隔半年會有政府的回收人員上門收取 。沒有人會檢查里面的報紙是否缺少了頁數。

赫斯塔像從前一樣 ,將伯衡帶來的所有東西都吃得干干凈凈,她意猶未盡地端著伯衡的舊飯盒,有些悵然若失。

“吃飽了嗎? ”伯衡問道 。

“嗯。”

“那好 ,簡 ,”伯衡抬起頭,“你聽我說,今天這件事 ,你確實做錯了,雖然并不是因為格爾丁小姐說的那種理由。 ”

赫斯塔歪頭 。

伯衡溫聲道:“也許之前你在短鳴巷的時候沒有選擇,但現在我們既然有條件吃人工飼養的動物肉 ,最好就不要碰野外的那些動物 。”

“……但那只松鼠才剛剛死去,還是新鮮的,也不行嗎?”

“不行。 ”伯衡用雙手比了一個叉 ,“這些生存在野外的動物非常有可能攜帶一些致病菌 、寄生蟲或病毒——這和它們死了多久沒有關系。記住了嗎?”

赫斯塔若有所思 。

伯衡又低下頭去做他的剪報,“我感覺芙拉桑應該是看錯了,禿鷲是食腐的動物 ,一般不會主動攻擊活著的動物。”

赫斯塔有些疑惑,“如果不是禿鷲,那松鼠身上的那些窟窿是哪來的? ”

“也許是其他什么猛禽吧……”

赫斯塔望著伯衡 ,“這也是從前和你生活在一起的那個大叔教你的嗎?”

“哦 ,這個不是,這是我從報紙上看到的。 ”伯衡笑著道,“有人曾因為食用生肉感染上螯合病 ,所以現在所有的人類宜居地都嚴禁生食 。 ”

“原來是這樣啊……”

“不過我看報紙主要還是為了搜集十四區的信息,每次看到有十四大區的報道,我就把它剪下來。”

十四大區。

赫斯塔對這個名字并不陌生 ,她有些好奇地望著伯衡,“你之前偷偷和院長借的那本《暴風雨下的群山》,是不是講的十四區的故事? ”

“對 ,不過那個故事的發生地不是我要去的地方 。十四區很大很大,它是目前世界十六個大區中最大的一處,那里有很多很多塊宜居地。”

“伯衡為什么想去那里?”

“因為那邊可能是我的故鄉。 ”伯衡回答 ,“‘伯衡’就是一個很典型的十四區人的名字,衡是名字,伯是一個很古老的姓……也許我的家就在那邊 ,所以我想回那里去看看 。”

說到這里 ,伯衡突然拍了下腦袋,“對了!簡,我前幾天看到一個可能和你有關的故事。”

伯衡笑著低頭 ,他嘩啦啦地泛起自己的剪報本,直到某一頁,他停了下來 ,將本子推到赫斯塔的面前。

“你知道院長當年,為什么要給你挑選‘赫斯塔’這個姓嗎? ”

赫斯塔沉默了片刻,然后搖了搖頭 。

“因為你是紅頭發 ,而且是火一樣的紅發,而十四區的北部有一支游牧民族,叫赫斯塔族——傳說中 ,赫斯塔族的女人都是和你一樣的紅發——他們的圖騰是鷹,一直在十四區北部荒原游獵為生……你看這個,這篇報道專門講了赫斯塔族的事情 。”

赫斯塔的目光掃過伯衡的剪報 ,興致并沒有很高 ,但隨即,她就發現了本子的空白處還有許多伯衡的字跡。

“原來你還在這本本子上寫日記嗎。”赫斯塔喃喃 。

“啊,不要看那些! ”伯衡有些手忙腳亂地遮擋起那些文字來 ,“我是讓你看上面赫斯塔族的故事——”

“那個故事講得不對,”赫斯塔輕聲道,“赫斯塔人的圖騰不是鷹 ,是馬。 ”

“馬? ”

“嗯。”赫斯塔點頭,“雖然鷹對赫斯塔人而言確實很重要——在赫斯塔人的傳說里,他們的祖先是一只神鷹的化身 ,所以他們認為鷹是守護神 。但總有人把這個和圖騰弄混,他們的圖騰是汗血馬——赫斯塔人靠這種馬馳騁草原。”

伯衡微怔:“這些故事,你又是從哪里聽來的? ”

赫斯塔一手抱著自己的小腿 ,另一只手輕輕挽起耳畔的碎發。

“有一段時間,短鳴巷里有人高價收紅頭發,尤其是紅焰一樣的紅頭發 ,所以那個時候 ,大家到處打聽赫斯塔人的消息 。”

短鳴巷,赫斯塔從前生活的地方。伯衡聽人們說起過,那是一個坐落在荒原中的貧民窟 ,曾生活著一群盜賊 、刺客、黑市的商旅,以及一些身份曖昧暫時無法正式入境的浪人。

伯衡迅速拿起筆,將這個細節記了下來 。

一時間 ,禁閉室里只有筆在紙上摩擦的沙沙聲。

赫斯塔將錫鐵飯盒重新蓋好,放回到伯衡身邊,“伯衡去了十四區 ,想做什么?”

“還沒想好。 ”伯衡輕聲說,“我應該會先去伯姓人聚集的城鎮看看,之后嘛……也不一定就要待在宜居地 ,十四區那邊螯合物出沒得不多,我想再回荒原生活一段時間,永遠只有荒原上的生活才是自由的……簡呢?你對未來有什么規劃嗎?”

“有 。”赫斯塔點頭 。

“你想做什么? ”

“我要去找一個人 ,一個對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的——”

赫斯塔話還沒有說完 ,禁閉室的門猝不及防地從外面被推開,赫斯塔的聲音戛然而止,兩人同時抬頭。

慘白的月光順著門縫落下來 ,在地面上投一道細長的黑影。

——那是格爾丁修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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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異變

“伯衡?你在這里干什么——”

格爾丁修女話才出口 ,她就已經看見了答案——在伯衡與赫斯塔的身邊,放著許多張鋪平的舊報紙。

“格爾丁小姐…… ”伯衡的臉瞬間蒼白,但又很快冷靜下來。

他用身體擋住了自己的剪報本 ,并悄悄將它推給了身后的赫斯塔 。

赫斯塔迅速會意,她不動聲色地將本子接過,胡亂地用石棉布將本子包蓋起來 ,塞到了鐵籠的底下。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乖孩子……”格爾丁修女起得臉色發青,她的胸脯因為劇烈的喘息而不斷起伏,“你竟敢——你竟敢——”

“請不要生氣 ,格爾丁小姐。 ”伯衡騰地一下站起來 ,以便吸引修女的目光 。

修女隨手撿起一張舊報紙,將它甩在了伯衡身上,報紙發出駭人的“嘩嘩 ”聲 ,修女震怒道:“我是為什么不讓你們看這些東西,記得嗎?”

伯衡:“因為……我們還沒有能力辨別是非,在這個時候接觸外界這些紛紛擾擾的信息 ,會讓我們的思緒變得復雜,從而……更容易走上歧途,也更容易被鰲合病侵蝕。”

赫斯塔也站了起來:“格爾丁小姐 ,是我餓壞了所以托伯衡給我送一些吃的。加上我一直想聽聽外面的故事,所以這一次才—— ”

“夠了!我再不信你們倆的鬼話 。”

格爾丁覺得一股熱血沖上腦門,眼前一切甚至有些發青 ,她只得扶著一旁的墻面才不至摔倒,伯衡連忙上前扶著了修女的手臂。

過了一會兒,格爾丁覺得稍稍緩和了一些 ,她的目光再一次掃過地上的舊報紙 ,也是直到這時,她才留心到不少報紙上都有著方塊大小的缺口——顯然是被裁剪過的痕跡。

格爾丁的眉頭皺緊了:“你們在干什么?做剪報?”

“我…… ”

“那些你剪下來的東西呢?到哪里去了?”

“……抱歉 。”伯衡低下頭,但完全沒有正面回答問題——他也不可能主動回答 。

格爾丁修女再次發起怒來 ,不過這一次她沒有再對伯衡吼叫,而是聲音顫抖地對著窗外的方向低吟懺悔。

等到懺悔結束,她先是摘下了伯衡脖子上的鑰匙 ,然后一手提起少年的后領,將他推搡著塞進了先前關著赫斯塔的鐵籠,毫不留情地扣上了重鎖。

“我待會兒再來處理你…… ”說完這句話 ,修女的目光冷峻地轉向赫斯塔,“赫斯塔,你過來 。”

赫斯塔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應該和伯衡一起受罰,格爾丁小姐。”

“你以為你逃得掉嗎?受罰的事等會兒再說! ”格爾丁厲聲道,“院長不知道從誰那里聽說了白天的事 ,她說要親自和你談談——你現在就跟我去院長的休憩室!”

赫斯塔明顯怔了一下 ,“……現在?這個時候?”

“對,就現在。 ”

赫斯塔看了伯衡一眼——這倒是個好消息,至少院長不會像格爾丁修女這樣不講道理 。而且 ,現在去和院長說說伯衡的事,說不定她老人家還能幫忙向格爾丁修女求個情……

“不要磨磨蹭蹭的! ”

赫斯塔沒有再停留,她跟著格爾丁修女朝院長艾爾瑪的休憩室走去。

艾爾瑪院長是圣安妮修道院最年長的人 ,她與格爾丁小姐就像這里的慈母與嚴母,每當孩子們因為各種各樣的錯誤被格爾丁小姐下令責罰,艾爾瑪院長就會想方設法地減輕孩子們要承受的痛苦。

只是差不多一個月前 ,老院長在地窖不小心倒摔,把兩只手摔骨折了,于是這個月里什么事都是格爾丁小姐來安排 。

失去了艾爾瑪院長的庇護 ,所有人都過得戰戰兢兢。

快到休憩室了,格爾丁小姐的腳步突然慢了下來,她回頭看了赫斯塔一眼 ,“現在院長還在療養中 ,你不準和她提今晚伯衡的事情——如果你還有點良心,就不要讓她再為你們憂心!”

“……好的,格爾丁小姐。”赫斯塔低聲回答 ,她能覺察出格爾丁小姐壓抑著的哽咽,還有她泛紅的眼睛——修女此刻一定在為院長而難過 。

兩人都不再說話,直到她們來到了院長休憩室前。

“艾爾瑪院長現在需要良好的睡眠 , ”格爾丁修女再次叮嚀,“我就在這里等你,你也不要在里面待太久 ,差不多了就趕緊出來。”

“好的 。”赫斯塔稍稍松了口氣——只要格爾丁小姐不和她一起進屋,那她就能和院長深談 。

赫斯塔向著格爾丁修女躬身行禮,轉身推門踏入了休憩室。

這間休憩室也是院長的辦公室 ,老人既在這兒居住也在這兒辦公,赫斯塔對這里很熟悉。

只是今天,才一進門 ,她就聞到了一股腥腐氣 ,她快步走到墻邊打開窗戶透氣——以往這里的窗戶總是開著的,今晚卻緊緊關閉 。

休憩室里沒有開燈,仍像中古時期那樣點著一支暗淡的白色蠟燭。火焰的柔光映照出房間中一切陳設的輪廓。赫斯塔看見靠窗的辦公桌上壓著一疊文件 ,有早已干涸的鋼筆壓在紙面上,筆頭和筆身都已經落了灰,看起來很久都沒有人用過了 。

赫斯塔將鋼筆拿起來 ,小心地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然后蓋上筆蓋,重新插入筆筒。

不遠處的床榻上傳來熟悉的聲音 ,“簡?是你嗎。 ”

赫斯塔立刻回頭應聲,“是我,院長 。”

床邊的燭火照亮了床榻上的紗帳 ,紗帳后面,艾爾瑪的影子隱隱浮現。

“過來吧。”

赫斯塔立刻小跑著過去了,她望著紗帳后的院長 ,想起方才老人虛弱的聲音 ,忽地有些鼻酸 。

“你又惹禍啦。 ”老人的聲音帶著一點笑意,“我聽芙拉桑說了白天的事,就讓格爾丁小姐喊你過來了……你想吃掉那只松鼠嗎?”

赫斯塔的臉驟然紅了 ,她低頭望著自己的腳尖,盡管有許多話想說,張口卻吐不出一個字。

紗帳后傳來一陣笑聲 ,“沒關系的,簡 。”

“我知道這樣不對 。 ”赫斯塔輕聲道,“以后不會了。”

“不 ,不不……簡,你是對的。”艾爾瑪院長的聲音帶著老人特有的輕顫,“松鼠……非常美味 。 ”

一時間 ,赫斯塔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紗帳里伸出一只纏繞著紗布的手,它攤開在赫斯塔的眼前——一只腐爛的血鼠赫然躺在老人的掌心。

順著被掀起的紗帳一角 ,赫斯塔終于意識到了房間中那股腥臭味的來源——艾爾瑪院長的床上堆滿了死去的松鼠皮囊 ,她正一身血污地坐在這發臭腐爛的肉山之間。

床榻的紗帳下,一張蒼白而憔悴的老人臉緩緩靠近,她瘦削極了 ,眼睛卻是前所未有地鼓脹 。

那張非人的臉就在這時再度露出慈祥的微笑。

“想吃的話,就吃吧,就現在……我看著你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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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鰲合物

赫斯塔強忍著嘔吐的沖動將身體向后傾斜,然而那只手與死鼠卻緊追呈到她眼前 。

艾爾瑪院長兩只纏繞著繃帶的小臂異乎尋常地粗壯 ,隔著厚厚的紗布,赫斯塔幾乎能看見到她手臂上脈搏的起伏震動。

“艾爾瑪院長……?”赫斯塔臉色蒼白,“您……您到底……”

艾爾瑪望著赫斯塔 ,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下來,她先是發出一聲詫異的慨嘆,而后慢慢低下頭 ,使得半張臉都沉在了陰影之中。

“不是你說想吃的嗎…… ”

一瞬間 ,赫斯塔忽然從光影中嗅到些微死亡的預兆,在艾爾瑪還沉浸在她的自言自語中沒有行動的時候,少女已經迅速起身 ,試圖向著門口沖去 。

“格——”

呼救的話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赫斯塔感到一塊腥肉被塞進了自己的口中,兩只粗壯的手臂從身后繞過來 ,鉗住了她的脖子和臉。

赫斯塔的雙腳慢慢掙扎著離地,她完全被艾爾瑪限制在了懷中——老人的身體異乎尋常地熱,并且極其有力。

“吃吧 ,吃吧……我的簡,我的好孩子……”

腐臭的肉汁滲進赫斯塔的口腔,她感到眼前的一切正在變得發青 ,缺氧帶來的眩暈感讓她的手腳漸漸變得無力,先前似有若無的死亡預感驟然變成一道厚重的幕布降落下來,它密不透風 ,又重若千鈞 ,在意識近乎模糊的時刻,赫斯塔突然一改先前試圖躲避逃離的動作,上下顎向著死鼠和艾爾瑪的手臂緊緊咬合 。

四顆尖銳的虎牙瞬間咬穿了老人手臂上的繃帶 ,艾爾瑪迅速抬起被咬的手,將赫斯塔整個人掄了半圈,甩向了靠墻的衣柜 。

一聲巨響后 ,赫斯塔重重地跌在地上,在她身后,被砸得松動的柜門忽然打開——赫斯塔還沒有來得及站起身 ,赤身裸體的芙拉桑已經從衣柜里跌落出來。赫斯塔本能地伸手,接住了昔日的伙伴。

芙拉桑身體冰涼,顯然已經死去多時 ,赫斯塔看到兩條密密麻麻的針口——一對烏鴉的黑色翅膀,被細細地縫在了芙拉桑的背上 。

“她是個小惡魔。 ”艾爾瑪笑嘻嘻地指著芙拉桑的尸體,“看……她還有惡魔的黑羽。”

赫斯塔顫抖著抬頭 ,年邁的艾爾瑪正一步一步地向著她走來 ,然而比起老人臉上恐怖的微笑,更讓赫斯塔戰栗的是艾爾瑪的手臂——那只被撕開了繃帶,顯露出真實皮膚表面的手臂 ,正透著龍蝦殼一樣的鮮紅色 。

螯合病……

赫斯塔終于意識到眼前的一切意味著什么: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已不再是昔日溫和慈愛的院長,而是一個已經感染了鰲合病,徹底失去了神志的惡魔。

然而遲了。

艾爾瑪再次捉住了赫斯塔 ,這一次她沒有再試圖往女孩的嘴里塞什么東西,而是直接用雙臂鉗住了她的脖子 。

“壞孩子。”老人漠然道,“你也學會說謊了? ”

赫斯塔眼中淌下熱淚 ,那令人恐懼的窒息感再次降臨,她的十指死死摳住了艾爾瑪的手臂,可除了撕下艾爾瑪手臂上更多的繃帶 ,這掙扎根本毫無用處——直到一聲重物的鈍擊聲響起。

一直緊勒她脖子的手終于再度松開 。

赫斯塔重重跌在地上,并劇烈地咳嗽喘息。當她再次抬頭,她看見格爾丁修女不知什么時候闖了進來 ,修女手中舉著一把木凳 ,凳角上沾著艾爾瑪后腦勺的血。

格爾丁臉色慘白地望著眼前一幕,手臂因為難以言喻的驚懼而不斷發抖 。

“格爾丁小姐——”赫斯塔想開口解釋這里發生的一切,然而格爾丁修女倒豎了眉毛 ,迅速用一聲大喝打斷了她 。

“快跑!!簡!”

腐臭的氣味,零落的松鼠尸體,死去的芙拉桑 ,正在試圖勒死赫斯塔的艾爾瑪,還有那雙赤紅色的粗壯手臂……

——眼前的種種,根本不用任何人解釋 ,就足以讓格爾丁修女明白一切。

修女瘋狂地揮舞著椅子,試圖在這狹窄的過道中吸引艾爾瑪的注意。

“快跑!!快跑!!簡!!去報警!! ”

在極度的恐懼中,赫斯塔感到自己的手腳都變得有些不受控制 ,她手腳并用地站起來,然而,在她眼前 ,通向正門的方向被艾爾瑪和格爾丁小姐堵著 ,要沖出去難度太大……

但南邊的窗戶還開著!

赫斯塔一躍跳上院長的辦公桌,半個身子才探出窗,就感到右腳腳踝一陣劇痛 。

艾爾瑪徒手擊碎了木凳 ,不知從哪里取出了一把匕首——她用自己已經粘連在一起的四指緊緊握住了刀柄,精準地刺中了赫斯塔的腳踝。

赫斯塔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嘶。

被推倒在地的格爾丁修女吼叫著向著艾爾瑪撲了過去,然而她的力量太弱 ,即便摟抱著艾爾瑪的腰,也無法將這只螯合物拖離辦公桌 。

眼看艾爾瑪的刀再一次高高舉起,赫斯塔覺得眼前的一切似乎變慢了——在她與艾爾瑪之間的空氣里 ,好像突然填滿了某種透明的凝膠,這看不見摸不著的膠質極大地減緩了艾爾瑪的速度。

可是在極度的驚恐中,她幾乎無法動彈 ,只能眼睜睜看著格爾丁修女的右手被削去半截——骨與肉的分離在她眼中如此清晰,她甚至看清了噴涌著的熱血與血肉的截面,螯合物的匕首 ,也隨即被格爾丁修女打落到不遠處的地面。

螯合物懊惱地尖叫了一聲 ,信手取出近旁筆筒中的一支鋼筆,朝著格爾丁修女的右肩狠狠捅了下去 。

“格爾丁小姐!”

修女發出一聲痛苦的慘叫,身體倒在桌上。她不斷嘔血 ,眼中布滿血絲,額頭青筋凸起。

“快走……”

格爾丁再度起身,用最后的力氣將癱坐在窗前的赫斯塔推了出去 。

下一刻 ,窗戶被緊緊關上,亮著柔光的玻璃窗,霎時噴濺起駭人的熱血。

——

目前已知情報:

「螯合菌」「鰲合病」「螯合物」

鰲合病是一種由螯合菌帶來的疾病 ,染病后有1~2個月的潛伏期。

感染初期,患者會出現心境持續低落 、食欲減退,失眠或嗜睡 ,疏懶無力等癥狀 。在這一階段,患者如果主動檢測、積極就醫,可通過一系列復雜的生物治療手段徹底清除體內致病孢子 ,恢復健康 。

一旦進入發病期 ,則無法醫治,患者將變成徹底的「犯罪人」。他們的速度和力量會在短期內得到大幅度的增強,犯罪手法直接受患者生前職業、性格 、愛好、重要人生經歷等因素的影響。

發病后 ,患者通常能夠維持1到2周的行動時間,之后迅速死于出血熱 。

值得指出的是,發病后的患者雖然仍保持著原身的外貌 ,但本質上已成為傀儡。

對這類極具危害性的生物,人們一律稱之為「螯合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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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呼救

圣安妮修道院一共有兩部電話 。

一部在艾爾瑪院長的休憩室,另一部在格爾丁小姐的檔案室。

夜已經很深了,高山上的修道院寂靜無聲 ,赫斯塔躲在懸空的走廊地板與山石之間,她緊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竭力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她哭得太厲害 ,以至于眼睛這會兒已經有些生疼 ,她聽見惡魔緩緩地從她頭頂經過,又漸漸消失在轉角盡頭 。

這里離孩子們休息的起居室大約有15分鐘的路程,離格爾丁小姐的檔案室有10分鐘 ,要命的是這兩個地方的方向是相反的。

在通知其他人和報警之間,只能選擇一樣。

赫斯塔沒有猶豫太久——修道院里大部分孩子滿14歲以后就會離開這里去社會上謀職,所以這里并沒有太多可以冷靜主持大局的人 。現在跑過去叫醒大家 ,慌亂之下的結局也許更糟糕。

那么就只有一個選擇——報警,通知螯合物獵人。

她和伯衡從前經常出入格爾丁小姐的檔案室,伯衡今年14 ,是修道院里最大的孩子,每當有新人進入修道院,格爾丁修女總是讓他來整理和記錄新人的材料 ,后來赫斯塔也被選中進入檔案室,她和伯衡因此熟絡 。

在這些年的生活中,赫斯塔知道有至少三條路通向格爾丁小姐的檔案室——最快的一條也許不用10分鐘 ,7分鐘足矣 。

不。

不……等等。

這些事情 ,艾爾瑪院長也知道 。

她是否現在就在格爾丁小姐的檔案室里等候?

一陣惡寒從赫斯塔的胃部升起,她的眼淚無聲地涌出眼眶,在這個安靜的夜晚 ,赫斯塔緩緩爬出陰影,深藍色的月光灑在她的身上,她佝僂著背 ,顫抖著回到地面上。

方才那些恐怖的畫面不受控制地在她眼中閃現,幾乎令她的精神抵達了崩潰的邊緣。她能夠感覺到自己身體的每一寸皮膚都在尖叫——然而她每一步仍在往回走,往她剛剛逃出來的院長休憩室飛奔 。

恐懼像海嘯一樣涌來 ,在巨大的壓力之下,任何一種威脅都能輕易將她的勇氣擊個粉碎,她像是在一條鋼絲繩索上狂奔 ,不能回頭,更不能停歇,好像只要跑得足夠快 ,恐懼就追不上她。

休憩室的門虛掩著 ,此刻的時間是如此珍貴,根本容不得絲毫的猶豫,赫斯塔硬著頭皮閃身入內。

如果惡魔就在門后等著 ,那就步格爾丁修女的后塵吧——如果格爾丁小姐就在天上等候,那死亡也不是什么值得畏懼的事情……

推開的門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

門后是令人安心的寂靜。

院長床頭的蠟燭還在安靜的燃燒,地面上是血淋淋的格爾丁小姐和芙拉桑。赫斯塔突然覺得手腳都沖入了一股熱血 ,她充滿愧疚地望了格爾丁小姐一眼,而后迅速跑向了辦公桌旁的立柜,取下了老式電話的聽筒 。

不需要加撥任何區號 ,只需要直接按下1和7——但赫斯塔的手一直在不可抑制地顫抖,她反復失誤,又反復按下電話重撥。

等到成功的那一刻 ,她突然聽見一聲“砰—— ”的重響。

“你竟然敢回來,簡……你膽子真大…… ”

休憩室的門被重重推開,手持利刃的螯合物獰笑著站在那里 。

赫斯塔的身體瞬間僵硬 。

「嘟——」

聽筒里傳來一陣夾帶著雜音的信號聲。

無數畫面從赫斯塔心中掠過——那些都是她在圣安妮修道院的這四年中 ,美好而珍貴的回憶。

「嘟——」

她在格爾丁修女和艾爾瑪院長的照拂下長大 ,兩位修女像母親一樣陪伴著她,指引著她 。

雖然她們的脾氣迥異,但在一件事上 ,她們是相同的:

在危險驟然降臨時,她們會將孩子們的性命,放在遠遠高于自己的位置上。

「嘟——」

赫斯塔緩緩將聽筒放在了一旁的辦公桌上。

在這樣的時刻 ,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平順了 。

……剛才是格爾丁修女,那么現在,輪到她了。

「&%¥#@……您好 ,這里是AHgAs求助中心,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

螯合物目光驟然凌厲,它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撲向那臺老式電話 ,赫斯塔竟跟上了這節奏,朝著螯合物的方向沖撞過去,在沖擊中 ,黑色的膠圈線驟然拉長 ,聽筒從桌面被掃落,像一只小小的鐘擺在空中搖晃。

“第三區譚伊市圣安妮修道院發現螯合物——

“病變者是院長謝瓦利爾·艾爾瑪——”

話音未落,她感到一種陌生的疼痛 ,那把曾經刺進格爾丁修女身體的匕首,也直接刺進了她的心臟 。

螯合物嘴角咧開,無聲地展開一個勝利的微笑 ,它推開赫斯塔的身體,伸手去夠垂落在空中的電話聽筒,然而——赫斯塔并沒有倒下。

她胸口插著匕首 ,散亂的頭發擋住了臉,可力量卻比剛才還要強勁。赫斯塔兩手死死鉗制住螯合物的雙臂,一時間竟讓對方動彈不得 。

“第三區譚伊市……圣安妮修道院……發現……螯合物……

“這里還有……二十多個……孩子……

“請你們……快……”

……

……

似乎是在一場漫長的夢境中 ,赫斯塔感覺到了痛苦。

先是劇烈的疼痛,再是安寧。

她感到一陣灼熱的熱浪,好像有沸騰的烈焰在她身旁燃燒 ,在烈焰之中 ,她看見一張年輕的,微笑的臉 。

周圍的環境時而嘈雜,時而安靜 ,赫斯塔偶爾聽見有低聲的談話,只是那聲音像是從水底傳來,模糊而朦朧 。

她從一個夢跳躍到另一個夢 ,試圖去尋找最初看見的那個人,然而在無限的黑暗里,她好像一片游魂 ,始終尋不得,也停不下。

夢里,她一頭扎進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 ,這里不是短鳴巷,而是圣安妮修道院。

她又一次站在了艾爾瑪院長休憩室的門前 。

低下頭,她見自己赤腳穿著白色布裙 ,手里還捧著一疊報紙。

一時間 ,一種熟悉的溫情涌上心頭,赫斯塔什么都忘了,踮起腳輕輕叩門。

艾爾瑪院長的聲音從門后傳來 ,“誰呀? ”

“院長午好,”她聲音稚嫩,“格爾丁小姐讓我送一份報紙來 。”

門后傳來幾聲抽屜開關的聲音 ,“請進。 ”

赫斯塔推開了門。

艾爾瑪院長的休憩室里,永遠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味,這和從前她在短鳴巷里總是聞到的腐臭截然不同——這股松木香味來自休憩室北面的一整墻的書柜 ,為了防蟲,艾爾瑪院長掛了很多香木在書柜邊上 。

赫斯塔雙手將報紙遞過去,艾爾瑪院長也雙手接過。

女孩掃了一眼院長的桌子 ,上頭放著一本摘抄本和開著蓋子的鋼筆,卻沒有任何攤開的書冊,赫斯塔突然明白過來 ,她回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門口 ,笑著繞回了老院長的身邊。

“您是不是又在看不能讓格爾丁小姐發現的書呢?”

艾爾瑪院長笑了一聲,算是默認了 。

赫斯塔走到老人身邊,“我也可以看看嗎?”

“沒有辦法 ,既然被你撞見了…… ”

老人輕嘆著拉開身旁最近的柜子,她將先前藏在抽屜里的書取出來,輕輕地放在了桌子上 ,而后又將赫斯塔抱起,讓女孩坐在自己的懷中。

“認得上面的字嗎?”艾爾瑪問道。

“來自荒野……”赫斯塔艱難地拼讀著,“一位……人類學家的手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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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天真的人類學家

小姑娘頓了一下,抬頭問道 ,“什么是人類學,院長?”

“是一個學科,赫斯塔 。”艾爾瑪溫聲道 ,“關于它 ,我了解得也很少,只知道他們的研究課題涉及人類文化、社會結構 、制度道德等等……在大斷電時代以前,這是一個很繁榮的社科分支 。 ”

“是嗎 , ”赫斯塔的目光重新回到書本上,“那他們每天都會做些什么呢?”

艾爾瑪凝神想了一會兒:“……我猜想,就像封面上說的那樣 ,他們會去荒野。”

赫斯塔眨了眨眼睛,“是和我們一樣,每天都要去采野菜嗎? ”

艾爾瑪院長搖了搖頭 ,“他們會去探尋一些古老的部落,和一些生活在叢林中的人一起居住、交談,試圖了解他們的文化。有時 ,人類學家也會去到一些原始人居住的洞穴遺址……他們是試圖解釋人類文明從哪里開始,又向何處終結的人 。”

赫斯塔興致勃勃地翻起眼前的舊書本,“他們有答案了嗎?”

“嗯……怎么說呢 , ”艾爾瑪笑了笑 ,“這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

“但格爾丁小姐說,只有謊言才繁瑣復雜,真理總是很簡潔 ,不需要過多的言語修飾。”赫斯塔再次抬起頭,“是嗎? ”

艾爾瑪又咯咯地笑起來,“是的 ,簡……格爾丁小姐當然是對的 。”

老人伸出手,很快將書本翻回到這本書末尾的附錄,“不過我今早剛剛讀到一個答案 ,也許不那么簡潔……你想聽聽看嗎?”

“想! ”赫斯塔高聲回答。

老人再次抱起女孩,以免多動的女孩子從她的大腿上滑下去。她握住了赫斯塔的手指,帶著她一點一點朗讀書本上的句子 。

書上佶屈聱牙的高級詞匯讓年幼的赫斯塔皺緊了眉頭 ,她的手指像蝸牛一樣慢慢地在紙張上移動。

艾爾瑪輕聲念道:“多年前,曾有人向人類學家米娜·德利德提問,在現今的所有考古發現中 ,哪一條線索 ,最能夠標志著人類文明的誕生。

“人們期待著她能談論石器、壁畫,或是有過烹飪痕跡的麥谷化石,但是 ,德利德女士并沒有 。

“她說,文明的第一個跡象,應當是一塊骨折又痊愈的股骨。”

赫斯塔仰起頭 ,“什么是股骨,院長?”

“就是大腿骨。 ”艾爾瑪輕輕拍了一下赫斯塔的大腿,“就是這兒 。 ”

赫斯塔又低下頭 ,主動低頭念起了下文:“德利德女士說,在荒野,一只……一只摔斷了腿的動物總是會很快死亡……它們要么死于干渴 、饑餓 ,要么會很快成為其他猛獸的盤中餐 。而如果它們既要覓食,又要躲避危險,那么……它們股骨的傷就無法愈合。

“然而 ,我們確實發現了一塊曾經斷裂、又愈合了的股骨 ,這就說明……有人花了很長時間……照顧他。

“他們為他止血……為他固定了傷口,帶著他來到一處安全的地點,并……分給他食物和水 。

“當我們……處在……困頓的情形中 ,卻……依然能夠……幫助彼此,這就是……文明的起點。”

“是的,簡。”艾爾瑪笑著抱緊了懷中赫斯塔 ,“當我們處在困頓的情形中,卻依然能夠幫助彼此,這就是我們文明的起點 。 ”

赫斯塔感到自己被一個溫暖的擁抱環繞著 ,她也笑了起來。

可是周圍的一切突然變化——溫暖的午后陽光迅速消散,整潔的辦公桌轉眼蒙塵,日光暗淡下來 ,一股熟悉的恐懼浮上心頭,赫斯塔低下頭,看見艾爾瑪院長抱著自己的手不知何時又纏滿了繃帶。

“……”

“吃吧 。”熟悉的聲音變得陰冷 ,一只纏著繃帶的手突然伸進了赫斯塔的嘴巴 ,“吃掉它—— ”

在驚恐的頂峰,一切戛然而止。

她驟然感受到深刻的疼痛,好像身體的每一個關節 ,每一寸皮膚,都傳來灼燒似的折磨——赫斯塔終于意識到先前的自己沉浸在夢中,在夢里 ,她回到了幾年前與艾爾瑪院長一同閱讀的那個下午。

慈愛的老人與螯合物的身影在她腦海中交織……究竟哪一個才是夢呢?

她微微調整呼吸,試圖起身,然而很快她就發現這很難——此刻她被蒙著眼睛 ,盡管看不見東西,赫斯塔仍能感到有白亮的燈光在她的頭頂,同時存在著的 ,還有一些消毒水的氣味 。

“醒了嗎?”一個女聲猝不及防地在她耳邊響起,“不要動,不要睜眼 ,你現在在醫院 ,你很安全。”

赫斯塔的身體顫栗起來——

“放松,呼吸。 ”那個聲音又說道,“別怕 ,這些疼痛都是正常的,那只螯合物的血濺進了你的眼睛,所以我們做了一些處理 。你眼睛上的紗布要等一段時間才能拆下來 。”

赫斯塔想要開口說話 ,然而口中發出的聲音卻是一段連她自己都聽不清的呢喃,隨之而來的還有同樣劇烈的咽喉疼痛。

“是想說話嗎?想就動動你的手指。”

赫斯塔的十根手指頭,都輕微地伸展 。

那個女人笑了:“醫生說你的嗓子有輕微的酸液腐蝕 ,可能是因為咬噬過螯合物導致的,他們已經上過藥了,大概明天就可以恢復正常。 ”

赫斯塔安靜地聽著。

這個女人的聲音 ,和艾爾瑪、格爾丁小姐都不同——她的語速很快,語氣總是很平淡,從她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 ,都結束得短促而干脆 ,沒有任何拖音或多余的音調變化 。

赫斯塔聽見身旁傳來一陣椅子拖動的聲音,女人在她床邊坐了下來。

“我知道你大概有很多事情想問,等你完全恢復過來 ,我會來給你解答。現在能否請你回答我幾個問題?當然,你只需要回答‘是’或‘否’——是就不用動,否就動動你的手指 ,我說清楚了嗎 。”

赫斯塔沒有動。

“好。”那女人笑了笑,“那我們開始……你叫簡·赫斯塔? ”

“你出生在譚伊市以南的荒原,短鳴巷一帶? ”

“你的出生時間是4612年 ,今年11歲,是格爾丁修女在4620年——也就是你8歲的那一年,進入的圣安妮修道院 ,是么?”

“以及……”千葉忽然停頓了片刻,“你是十四區的赫斯塔人? ”

赫斯塔的手指突然動了動 。

那女人看了赫斯塔一眼,“你想回答‘不是’還是‘不知道’?不是 ,就繼續動一動手指 ,不知道,就別動。”

赫斯塔安靜下來——“不知道。”

那女人等了好一會兒,見赫斯塔沒有動靜 ,她低頭笑道:“哈哈,歧視這個問題沒什么懸念,除了赫斯塔人 ,誰還會有這樣的一頭紅發呢——不過你既然連自己是不是赫斯塔人都不知道,又是誰給你起的這個姓氏呢? ”

赫斯塔無法回答,只有靜默 。

“那我明白了 ,我的問題差不多就這些 。”女人輕聲道,房間里只剩下她筆尖的沙沙聲,又過了一會兒 ,她又開口,“對了,關于修道院 ,有些事情我現在可以先告訴你 ,你想聽嗎?想聽就動動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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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水銀針

赫斯塔再次竭盡全力地伸手。

“好 。 ”那女人望著她 ,“在你報警后,過了大概3分鐘的時間,我們帶人抵達了現場 ,當時整座修道院已經處在大火之中。我們很快發現并解決了發病的艾爾瑪院長,但滅火并不是我們的專長。

“盡管譚伊市的消防隊即刻啟動趕來,但中間隔著山路 ,無論如何也來不及救火了,不過你不用太擔心,在大火吞噬掉整座建筑之前 ,我和我的同事已經將所有起居室里的孩子都帶離了修道院,所以這一次螯合物造成的傷亡不算大 。”

赫斯塔的呼吸劇烈起來,她心中抱著強烈的疑慮——那禁閉室中的伯衡呢?

你們發現他 、救下他了嗎?

然而她無法開口 ,也無法表達。

“過段時間 ,我會再來看你。”那個女人的手又伸來摸了摸赫斯塔的頭,“我的名字叫千葉,千葉真崎 ,是螯合物獵殺與防疫組織AHgAs下屬403小組的組長,很高興認識你 。 ”

……

……

一個月后,赫斯塔平安出院。

在這一個月的時間里 ,每一天,她仍像在圣安妮修道院時那樣早早醒來,只是這一次 ,她不必再迅速穿衣下床,去敲響當日的晨鐘。

大部分時間里,她蒙著眼睛 ,獨自一人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感受著體內漸漸熄滅的疼痛 。

赫斯塔回想著從前的種種,某些時刻 ,她甚至有些模糊的幻覺 ,那個晚上發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它就是一場噩夢,也許醒來以后 ,一切還會像從前一樣。

直到兩周后,千葉第二次來看她,那時赫斯塔仍不能視物 ,但已能夠開口說話。

那天,千葉帶來了一封邀請函,邀請赫斯塔加入她的組織 。

“螯合物獵人?”赫斯塔狐疑地接過 ,“我?”

千葉哈哈笑起來,“我都好久沒聽到有人喊我們‘螯合物獵人’了,不愧是搞苦行那一套的修道院……這都是幾個世紀以前才有人用的稱呼了吧 。 ”

“那怎么稱呼你們? ”赫斯塔的指尖觸碰到邀請函上方的“AHgAs”字樣 ,“……這是什么的縮寫?”

“AHgA, ”千葉語速飛快地解釋道,“全稱Anti-HomogenizationAgent(抗同質化媒介) ,專指人類中間那些能夠依靠自身天賦 ,自主抵抗螯合病侵蝕的個體——因為這個名字過于拗口,其中又恰好含Hg,故而在非正式場合 ,人們大都將我們稱為‘水銀針’,也許你以前在什么地方聽過這個名稱嗎?”

“水銀針……”赫斯塔低聲重復著。

這個稱呼讓女孩感到有些熟悉。

千葉望著赫斯塔,接著道:“你可以把這種身份理解成是一種天賦——在這個世界上活著19億人 ,但水銀針的數量只有4000左右,換言之,成為水銀針的概率 ,差不多在百萬分之一 。

“在我們殺掉那只螯合物的那天晚上,我們就懷疑圣安妮修道院里可能存在一個有天賦的孩子,因為那只螯合物表現出了輕微的中毒跡象——這多半是因為它沾染或食用了水銀針的血液導致的。

“雖然你確實傷得很重 ,但在你體內的鰲合病孢子基本上在第一周就已經全部自我代謝了——換句話說,你也和我們一樣,也是個永遠都不會染上鰲合病的人 ,赫斯塔小姐。 ”

赫斯塔聲音平靜 ,“……是不是哪里搞錯了?”

“哈哈哈,不可能搞錯的,”千葉搓了搓自己的鼻子 ,“雖然現在的鰲合病已經不像十幾年前那么活躍——但我們還是非常迫切地需要新人……你愿意加入我們嗎? ”

那時,仍被蒙著眼的赫斯塔皺起眉頭,什么也沒有回答 。

“當然 ,這是一個非常重大的決定……我得給你一些時間想想,是不是?”千葉笑起來,“我們這兒是個高危職業 ,不過好消息是干到25歲就可以申請退休,雖然大部分情況下——”

“千葉小姐? ”赫斯塔的腦袋轉向千葉所在的方向,“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你說。”

“圣安妮修道院主教堂后面 ,有一排老房子,二樓最北邊有一間禁閉室,事發當晚 ,有一個十四歲的黑頭發少年被關在那里——請問他平安嗎? ”

“我沒什么印象了 ,等我問問。 ”

千葉站起身,去外面走廊上打了個電話,等她回來時 ,赫斯塔立刻轉頭面向她,“怎么樣?”

千葉沉吟了片刻:“兩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 ,先聽哪個?”

赫斯塔臉色蒼白,“……壞消息 。 ”

“當時負責搜救的幾個隊員確實考慮過可能會有遺漏,所以圣安妮修道院里的幾座建筑 ,他們挨個進去跑了一趟——連地下室都去過了,但除了你,他們沒有發現任何其他人。”

赫斯塔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她忽地一陣鼻酸,鼻尖也開始慢慢變紅。

“而好消息則是,”千葉自行說了下去 ,“根據治安隊那邊傳來的消息 ,現場除了那只螯合物,發現的遺骸只有兩具,分別是一個老人一個兒童——想必你應該知道她們是誰 。 ”

赫斯塔怔了一下——是的 ,她知道,那是可憐的格爾丁修女與芙拉桑。

“沒有發現第三個人?”

“對,沒有。”

“……那另一個壞消息是什么? ”

千葉直視著赫斯塔纏繞著紗布的眼睛 ,“這不能算是一個消息,更像是一個推測——在我們到達修道院的時候,螯合物潛伏在主教堂后面的懺悔室里 ,那里……離你說的禁閉室很近 。”

在千葉的解釋下,赫斯塔終于明白了她的所指——在水銀針們缺席的那三分鐘里,伯衡很有可能已經遇襲 。“現場沒有尸體”這一點則有很多種解釋 ,最有可能的一種,是他可能在混亂中墜入了圣安妮修道院所在山崖下的激流,那確實很容易尸骨無存。

“不用太絕望 ,他也許還活著……如果你能提供更多關于這個少年的信息 ,我們可以幫你在塞文山一帶找找。 ”

……

當時,千葉是這么說的 。

而今,距離事發那晚又過去半個多月 ,赫斯塔再也沒有得到過伯衡的消息。大火燒掉了那一晚的大部分痕跡,沒人知道伯衡的下落。

在今時今日,赫斯塔的傷已經完全恢復 ,她換上了千葉給她準備的衣服,一個人坐在醫院的走廊上等千葉來接她出院 。

千葉答應她今天可以帶她回事發地看看,她則答應千葉 ,今天會給到一個答復——關于是否加入水銀針的答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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