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光緒年間

大清光緒三十四年 ,十一月 。

秦省西安府滋水縣 ,黎明時分,白鹿鎮下起了雪,鵝毛大雪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白晶晶的雪花,覆蓋住了田里鉆出來的嫩綠麥苗 ,也遮掩了光禿禿的山峁 、山溝 。

白貴竭力捂著破爛皮裘,臟兮兮的上面有一層皴,聞著有一股酸臭味 ,盡量不讓領口處的熱氣被冷風吹走。

呼嘯的北風吹過。

盡管蓋著氈帽,但剔得光溜溜的腦袋頂還是冷得要命 。

他手里提溜著一串山貨,麻繩串著。

匆匆一看 ,有著四只兔子、兩只野雞,都是剛宰殺過不久,血順著皮毛淌著 ,時不時蹦跶幾下 ,不過等白貴走到鎮上飯鋪的時候,兔子渾身已經凍僵了。

這野雞通體白色,比平常的家養雞大了一個個頭 。

“呦!小貴子 ,你這是又到山上去弄山貨了?這山上的野兔子估計都被你打光了。”飯鋪的王掌柜坐在柜臺后面,打著算盤,記著賬本 ,聽見門口處傳來的響聲,抬頭望去,隨即戲謔說道。

“這不都是運氣好嗎!額進去山里沒多長時間 ,這些傻兔子就鉆進了繩套,把自個給勒死了,額尋思著得先放血 ,不然這兔肉沒法子吃…… ”

“這兩只山雞更是蠢笨,直接撞在樹上 。 ”

白貴撓了撓頭,憨厚一笑 ,隨口解釋了這些山貨全部被割喉的原因。

他走進飯鋪兩三步 ,就有飯鋪的伙計不動聲色的將他攔住,堵在門口外面。

白貴眉宇皺了皺,沒有多說話 。

這王記飯鋪雖然只有兩進的院子 ,前面的大廳充當食堂,后面則是廚房,也沒有什么傳說中的包廂 ,都是堂食。

可在貧瘠的鄉下卻也是獨一檔的飯鋪。

里面坐著的食客各個長袖綢緞衫,穿著白凈的棉花襖子,帶著瓜皮帽 。

他進去 ,估計會影響生意 。

熱烘烘的煤爐子燒著,上面煨著羊湯,咕嚕咕嚕冒著熱氣 ,羊膻味混著肉香竄進人的鼻子。

白貴細碎聽著他們在談論,雖然處在鄉下,可能有閑錢下館子的食客又豈是等閑貨色 ,各個都是鎮上的鄉紳 ,有的是地主老財,也有的是秀才相公、舉人老爺。

“嘿!你們聽說了沒,將軍寨的郭舉人用七斗麥子換了一個小妾 。”

“那小妾水靈靈的 ,才十三歲。”

“談論這些有的沒的有啥用,我聽從燕京做生意回來的遠方表哥說,西太后通過照片外交 ,和阿妹肯國的羅斯福交涉,退回庚子賠款一千多萬刀! ”

“一千多萬刀,那還不把人殺死?拳民都沒這么狠!”

“刀!是阿妹肯國的貨幣 ,用英吉利文叫dollar!”

“阿妹肯國肯定用的是阿妹肯國的語言,怎么又用英吉利文,胡說!你這是胡說! ”

“聽說西太后病重 ,七十多歲,看樣子,是要薨了……”

“慎言!慎言!”

“不過這光緒是個不知事的 ,兩年前和那些新黨想要廢科舉 ,這是亂我大清根基,祖宗之法!這科舉已經有了一千多年……,幸好西太后力挽狂瀾 ,才沒有讓這群新黨得逞…… ”

“我聽說啊,終南山甘田鎮那里都在營建西太后的陵寢……”

“怎么,不是在燕京?”

“聽說是西太后和光緒帝西狩的時候 ,覺得燕京被洋鬼子沖撞了,龍氣逸散了,所以準備在關中營建陵寢 ,如此才能保住千年安康,那里聽陰陽先生說可是有龍氣的,咱們秦省周首富可是捐助了10萬兩…… ”

“哪個周首富?”

“嘿 ,一品誥命夫人那位,西太后西狩的時候還認了人家為義女。”

“…… ”

白貴還想要細聽,就被飯鋪伙計的吆喝聲打斷 。

伙計接過他手上的兔肉 ,拿起秤桿一稱 ,動作麻利,不等白貴看清,就對著王掌柜喊道:“新鮮兔肉五十四斤八兩 ,異種新鮮野雞肉十一斤七兩。 ”

啪嗒!啪嗒!

王掌柜撥弄算珠,算盤啪啪響動,“這幾天下雪 ,兔肉補中益氣,能比平常賣的多些,給你算十三文一斤 ,比平常高兩文,另外這異種野雞肉是稀罕東西,算你三十文一斤 ,賢侄,你看怎么樣?”

清末一斤豬肉大約二十文左右,兔肉價賤 ,有草腥氣 ,十三文也算適合。

至于后面的異種野雞肉三十文……

明顯是給低了!

白貴嘴唇囁喏了一會,沒有說話 。

王掌柜說著話,抱怨道:“這野雞通體雪白 ,也算是珍禽異獸,這要是活的,叔至少算你三兩一只 ,可惜……它是死的,死的就不值錢了!”

他砸吧砸吧嘴,臉上露出了心疼之色。

要是擱在前些年 ,這通體雪白的野雞算是祥瑞,能通報京城,送到宮中去。將祥瑞送到官府 ,少說也能弄得幾百兩銀子 。

不過這通體雪白的野雞即使死了,也能在鎮上賣個好價錢!

祥瑞!

吃了能有福氣!

他都想好怎么宣傳這異種野雞了。

先前這傻小子送來的異種野雞,被他囫圇煮了 ,路過的方舉人聽到了這件事 ,大感痛惜,在看到鍋里僅剩的幾塊雞肉,扔下了一錠銀裸子。

那枚銀裸子至少有二兩半重!

幾塊雞肉就二兩銀子 ,那兩只異種野雞至少能賣三十兩銀子!

“算得一千零六十三文,叔父給你算個整,就給你一兩一錢 。 ”王掌柜笑著瞇起了眼睛 ,從褡褳中拿出一枚銀錠,用手掂量分量,然后用剪刀剪了個角 ,放在銀秤上,一兩一錢絲毫不差 。

他準備將這剪掉一個角的銀子遞給白貴。

白貴沒有接過銀子,他沉默了一會 ,問道:“叔父這里可有龍洋?我用這一兩一錢銀子換一枚龍洋。”

“好說!這新奇的銀元,想不到賢侄也知道,我這里恰好就有前些日子從城里來的食客給的銀元 。”王掌柜聽到這句話 ,連忙就把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

自兩鴉之后 ,外國銀元流入夏國,因為外國銀元外形一致,價格標準 ,使用方便,一進入后,就迅速導致夏國金融制度混亂。清國無力阻止外國銀元流通 ,在道光十六年在法律承認外國銀元的流通 。

后在光緒十五年,也就是1889年,兩廣總督張之洞開設粵省錢局 ,制庫平七錢三分的銀元樣幣,背面為蟠龍圖紋,正面為光緒元寶 ,故俗稱龍洋。

王掌柜笑容更甚。

一枚銀元可抵不了一兩銀子,更別說一兩一錢了 。

這東西也就圖個新奇。

他在柜臺翻翻找找,總算找到了一枚龍洋 ,遞給了白貴。

“賢侄 ,這外面天寒地凍的,要不留下來喝杯茶水再走 。 ”瞧見白貴給他賺取的利益不少,王掌柜也無視了白貴一身破破爛爛的皮裘 ,好心的邀他進去做做。

“不了!叔父,我去糧店倒騰些米糧,準備準備束脩。”

白貴隨口嘟囔了一聲 ,大踏步從飯鋪走出,前往白鹿鎮的糧店 。

‘讀書?’

‘就你這幅憨傻的模樣,還有能力讀書?想要讀書出人頭地 ,喝!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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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束脩買糧

‘他這個樣子讀書純粹是浪費錢哩!還不如攢錢買地 ,娶媳婦,讀書是誰都能讀書的嗎?’

‘地瘦栽松柏,家貧子讀書 。有前途 ,可是十幾歲了 ,這個年歲讀書,不堪造化,不堪造化哦!可惜了!’

‘……’

背后隱隱約約傳來王記食鋪食客的議論聲。

他仿佛還能看到一些讀書人正在掉書袋 ,搖頭晃腦。

嗤笑?

嘲諷?

“或許是我心里太過敏感!”

走在大街上的白貴,自嘲的看了一眼身上穿的破爛玩意 。

鎮上人來人往的行人,

刻意躲避。

興許不是躲避 ,也許是他自卑心作祟,所以顯得周遭人捧高踩低、嫌貧愛富了起來。

以前他在網上看過一些窮家子自卑的新聞,還評論怒斥這些貧家子不知所謂 ,家貧算什么,只要內心強大,自卑就是空談 。

可現在……

去特么的吧 ,錢是胸中膽,沒錢心里哪有膽氣。

“一步一步來吧,都是知根知底的 ,貿然露財 ,哪怕多上幾升白面,多上一件棉花襖子,就有可能被其他鄉鄰認為是偷的! ”

白貴低聲警醒自己。

清末年間的鄉里流動可不大 ,休說是清末,即使是現代,村子里誰家增添了什么物件 ,就立刻被村頭的大媽大嬸宣揚的到處都是 。

何況當下!

家里連幾個銅子都沒有,怎么置辦家當?

“另外……”

白貴瞇了瞇眼睛。

他在王記食鋪的時候,刻意觀察過食客的反應 ,在他拿出白羽雞的時候,不少食客明明露出心動的神色,可卻沒有出聲。

默認了王掌柜的低價收買 。

壓迫!剝削!

這時候顯示的淋漓盡致!

“所以……才要讀書啊!”

白貴不是沒有想過 ,在這清末年間創業做生意、顯神跡 、服村民,可你憑什么啊,憑你是一介佃戶的兒子?

順帝李自成那好歹也是驛站的驛吏。

朱元璋?

人家是真龍天子!千古年間就出了這一個。

三百六十行 ,行行出狀元!

可自打有科舉制以來 ,讀書永遠是出人頭地的捷徑,古往今來,莫過于是 。

圣人門徒 ,就是最大的底氣!

其他行業能闖蕩,但也難闖蕩 。他猶記得他前世看過的電影《霸王別姬》,小賴子說:“這得挨多少打 ,才能成角兒呀! ”

……

很快。

四順糧店。

“灌一斗米(一斗等于十升),五升精米,用作束脩 ,五升糙米,是自己吃的 。”

白貴對店鋪活計說道。

精米,一升十五文 ,比他賣兔子肉還貴上兩文錢,他舍不得。

糙米,一升九文錢 ,成色無疑比精米差上一籌 ,陳米摻著今年剛打的新米,有股子陳腐氣,黯淡無光 。

“好勒!”

店鋪伙計很快用兩個布袋灌好了米糧 ,隨口問道:“這給先生的束脩不用這么精貴,從額門店灌米的人多了,大多要的都是陳米 ,有的人甚至還要的是包谷糝,能省二三十文,只有大戶人家才弄得新米精米。 ”

苞谷 ,北方常稱玉米為苞谷。

包谷糝,玉米磨成的谷粒 。

玉米畝產比麥子大,所以普遍價賤。四順店鋪的包谷糝是七文一升。

白貴聞言 ,笑了笑,沒說話 。

用精米當束脩和用糙米當束脩,教書的先生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差別。要是貧家教書先生興許就罷了 ,可要是那些有錢的 ,連這點錢都要省……,那就自求多福了。

現代的教書是班級授課制,一個班級統一授課 ,并無差別 。

而私塾的教書,則是混合一起授課,有的先學 ,有的后學,資質好的學得快,老師教的也快 。

這束脩差別一出 ,教書先生心里也犯嘀咕。

“客官,總共120文,另外兩個糧袋 ,售價四文,總共124文。 ”

店鋪伙計道 。

“糧食袋子算額借你的,等過幾天還你 ,我就住在白鹿村 ,咱們都是鄉里鄉親的,也不可能騙你的糧袋。”

“街西頭的王記食鋪你識得不,那掌柜的是額叔 ,額今天就是賣山貨來的,順便買米。”

白貴從懷里摸出一吊錢,數了120個 ,遞給了店鋪伙計 。

剩下的四文錢他沒再給。

雖然四文錢對他來說不算啥,可這年頭也沒幾個奢侈的進糧店買糧食順便買糧袋的,給了怕惹人懷疑。

就連后世農村裝糧食也沒特意買糧袋 ,都是用的化肥袋子 。

糧袋是用麻做的,也稱麻袋。

麻袋雖然比絹布便宜,可也沒有白白送人這一說。

“好 ,行行 。 ”

店鋪伙計拿出借貸賬本,顯然這事已經不是他第一次遇到了,這鄉里鄉親的基本沒幾個騙人 ,即使騙也不會騙糧袋 ,左右這米錢也賺過了這麻袋錢,即使收不回來也不打緊,他在上面寫道:“戊申年十一月三日 ,有白鹿村民白貴,王記食鋪掌柜侄,借兩只糧袋 ,共四文錢,借貸時間五日。”

“用大拇指在紅泥上一戳,按下指紋。”

他提醒道 。

白貴按照店鋪伙計的吩咐 ,先將大拇指在印泥上一戳,然后在賬本上按上了大拇指的指紋 。

他沒有自告奮勇,非要給店鋪伙計露一手 ,他會寫自己的姓名。

清末的文盲率是驚人的!

按照他前世看的文章,原本某縣縣志記載在明朝時期有私塾三百多處,等到清朝的時候就只有一百多處 ,消失了兩百多私塾 ,而康乾年間又是人口大爆發時期。

一個大字不識,那是挺正常的事情 。

非要搞特殊,沒必要!

滋水縣因滋水而得名 ,源自秦嶺的水流順著山谷一直流向西安,在唐朝時滋水是八水繞長安中的一條河流,現在雖然水勢遠不如古時 ,卻也是滋水縣數一數二的大河。(滋水實為灞河,是灞河的古名,秦穆公為了宣揚自己的武功 ,將滋水改為灞河。)

水面寬闊,因為是活水,所以剛臨近冬日 ,滋水表面還沒有凍結 。

白鹿鎮和白鹿村都是臨近滋水。

只不過白鹿村在滋水的上游,一處山峁上,倚著山坡建村。

兩地距離大約十余里地 。

得益于白貴原身平日里野猴子一樣的性格 ,浪蕩慣了 ,所以筋骨不錯,背著一斗米,走了十幾里地也臉不紅 ,氣不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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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徐秀才

一斗為十升 ,一升約重1.25公斤。

一斗米,重12.5公斤 。

剛開始背沒什么重量,等走幾里路 ,肩背上也就越來越重,像是憑空多了幾十斤似的。

下雪天路滑,地面有些濡濕。為了安全 ,他特意走的慢些 。

天剛擦擦黑,白貴走到了白鹿村的村西頭 。

白鹿村很大,有著上百戶人家。

往村里一望 ,只有零星幾戶人家點了燭火 ,窗紙外邊也是昏黃一片。

“徐秀才白天教書,晚上估計秉燭夜讀,不可能這么早就入榻歇息 。 ”白貴往家走的腳步一頓 ,朝著村里的祠堂走去。

祠堂是四年前新建的,全部都是嶄新的瓦房,于前面還有兩道牌坊 ,一道是貞節牌坊,年份不可考,石柱上面長著青苔 ,兩側的楹聯也模糊不清,一道是半新的秀才牌坊,上面大致寫著鹿泰和于同治一十二年中得秀才。

秀才牌坊的楹聯寫道:“承祖訓 ,鐵仗武烈源流長;耀門楣,詩禮耕讀世澤長 。”

越過兩座牌坊、照壁,就看到了祠堂 ,總共五間大廳 ,東西兩邊各三間廈屋。

建筑很有秦省的特色,房子半邊蓋。

傳統的古建筑都是‘人’字結構,而關中地區因為干旱少雨 ,也為了省料 、省錢,往往只蓋半邊房屋 。

也有傳言,肥水不流外人田。

只蓋半邊屋子 ,雨水只淌進自家院子。

五間正廳擺放白鹿村歷代先祖牌位,西邊三間廈屋是村里的祠堂 。東邊三間廈屋用土隔開,一邊是徐秀才的寢室 ,一邊是村里官人的議事的官房。

祠堂一片漆黑,唯有東邊廈屋的一角有昏黃的燈光倒映。

隱約可聽見細微的讀書聲 。

踏踏的腳步聲響起之后,讀書聲一停 ,緊接著是木門酸牙的咯吱聲 。

“徐先生。”

“額是白貴,想進咱這村里的學堂讀書,這是束脩…… ”

白貴準備趁著徐秀才開門的時候進去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腳步一頓,在門口停下,訕訕一笑 ,從肩背上放下兩個糧袋。

他打開兩個糧袋一瞧,將裝著精米的糧袋雙手捧著,微微躬身 ,朝著一臉突兀的徐秀才遞去 。

徐秀才是一位四十余歲的夫子,穿著洗得脫色的生員服長袍,臉色泛黃 ,面頰深凹,留著山羊須,身形枯瘦 ,但兩眼明得像祠堂點著的兩盞長明燈,炯炯有神,連帶著寬大的袍子也被他穿得有些飄逸起來 ,有些魏晉風流的模樣。

托在背后的辮子也不像鄉民油膩結綹 ,而是一根根梳得極有條理。

門口地上一袋糙米,十三四歲穿得破破爛爛的少年捧著一袋精米,神色恭敬 。

未曾進門 ,不逾矩。

米色參差。

徐秀才神色緩和了許多,看著白貴的眼神略帶柔和,若是往常 ,他定是按照慣例收下束脩,拿錢辦事,可今日不知怎的 ,突然升起些許興趣 。

他捋著清須,問道:“為何讀書?”

十三四歲,已經錯過了讀書的最佳年紀 ,蒙學最好的時期,就是五六歲開始。

以前他未住進白鹿村祠堂的時候,七八里地的神禾村就有學堂。

“讀書……是為了知道道理!”

白貴心中詫異 ,他也暗中打聽過繳納束脩的學堂童子 ,都是交完束脩就完事了,沒有多余的問題 。

興許是因為他年齡大,比蒙學的童子經事多 ,所以才提問。

也興許是他態度不錯。

不管如何,總是好事一樁,提問就意味著對自己有了印象 。

“知道道理? ”

徐秀才有些訝然 ,他聽過不少人說讀書為了什么,有的說中舉當老爺,就有了榮華富貴 ,有的說是為了革新時弊,也有的想要青史留名 。

但為了知道道理,他還是第一次聽說。

“是的 ,為了知道道理,額在田里的時候,看見額爸挖地 ,有的挖坑 ,有的堆壟,額問額爸為啥,額爸說以前先人們都是這樣做的 ,所以這樣做,但是額就想知道為啥!”

白貴‘如實’回答。

屁啊,他完全是為了給自己謀個出身 ,有了圣人門徒的皮,干啥事都方便不少,不管古往今來 ,讀書人永遠是掌握話語權的一群人 。

這個平行世界里百日維新里沒有廢掉科舉,廢掉鄉會試,崇尚實學 ,那就是他的機會。

得先站穩跟腳!

至于讀書的原因……說的太厲害,覺得他不務實,說的太低賤 ,覺得他沒前途。

知道理 ,是讀書的本質 。

怎么說都不為過!

徐秀才微微一笑,回答道:“漢武帝時,有搜粟校尉名曰趙過 ,其人推行了代田法,所謂代田法,就是將一畝地分為三圳和三壟 ,圳寬深各一尺,壟寬高各一尺,年年互換位置 ,以此修養土地肥力。而下種的時候將種子種在圳里,等苗出之后,把壟上的土推到圳里 ,這樣作物就入土深,抗風耐旱……”

“對了,趙過還發明了耬車 ,就是平日里鄉間見到的那個播種子的 ,將種子裝在耬斗里面,耬斗通空心的耬腳,且行且搖 ,種乃自下。可以同時完成開溝、下種、覆土三道工序…… ”

他怕白貴有些不明白,手指比劃了一下耬車的長相 。

白貴:“…… ”

不是都說學八股文的人都是書呆子嗎?

怎么徐秀才有這本事?

趙過他前世似乎在科普文上看到過,不過記憶不太清楚 ,即使記憶清楚,徐秀才提到的“圳”和“壟”他也是有些懵,不明何物。(圳 ,音zhen。)

感受到徐秀才的目光探來,他連忙作出似有所得,又有些疑惑的神情 。

以往在學校里摸魚的時候 ,這個表情演練的極為熟練。

老師看到這表情,往往會露出贊許的神色。

要的就是這種會的,還沒會明白的 。

太會的 ,老師感覺失敗 ,一竅不通的,抱歉,老師不認識你 ,只有中間的,老師才有當老師的快感 。

“汝……你可明白這種田的道理? ”

徐秀才滿意道。

誨人不倦是最大的快樂。

“額似乎知道了一些 。”

“說來聽聽?”

“就是漢啥來自著,對 ,漢武帝時期,有個叫……趙……趙過的,擔任了校尉 ,創造了代田法,后面的后面的不記得了。 ”

徐秀才接過白貴遞給他的精米,將其倒在米缸里 ,然后將糧袋返給白貴。

過程只用了幾息不到的功夫 。

“你明天就來入學吧,記住準備好紙墨筆硯……”徐秀才緊鎖眉宇,看了眼白貴身上的裝飾 ,微微一嘆 ,“我這里還有一支舊筆和一方舊硯,你可暫用,至于墨和紙……”

他身家也不寬裕 ,學堂入學的孩童能有幾人。

他還要準備入城趕考的費用,每一厘錢都是緊的。

再說紙墨可是消耗品,給一次尚可 ,那么后來呢,給不給都是難事!

“額可以用木板蘸水寫字! ”

白貴連忙恭敬答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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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火炕

他也看出了徐秀才的糾結,徐秀才能贈給他筆、硯已經很不錯了。

前世他小學練習書法的時候,毛筆也不過四元錢左右 ,

可在白鹿鎮的書肆里,一支價格最低的羊毛筆也要八文錢,較好的狼毫筆等毛筆則需二三十文以上不等。

宋太宗時 ,開封所賣寫大字的毛筆 ,一支是一百文錢 。這事在楊億的《楊文公談苑》中有過記載,“善大書,其筆甚大 ,全用勁毫,號散卓筆,市中鬻者 ,一管百錢。”

紹圣三年,蘇軾在嶺南用二十文買了兩支毛筆,形狀既不佳“形制粗似筆” ,而且“墨水相浮,紛然欲散,信嶺南無筆也。 ”

雖涉嫌地域黑 ,但十文錢一支筆,確實質量低劣不堪、

至于硯臺,則看制硯的材料和成色 ,價格不一 。

“木板蘸水寫字 ,倒也是個法子 。”

“入學的時候,記住帶上桌凳。”

徐秀才點了點頭,露出贊賞 ,沒有多說。

他能贈予舊筆和舊硯,是念在白貴此番尊師,對于白貴學成與否 ,他是沒報多大希望的 。十三四歲蒙學太遲,就是識字也需數年之久,也無孩童時的記憶力。

如朱子朱熹所說:“人生八歲 ,則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學 ,而教之以灑掃 、應對 、進退之節,禮、樂、射 、御、書、數之文。 ”

十五歲之后,就是朱熹所言的“大學 ”教育 。以小學的“學其事”到大學的“明其理”。

太遲了!

等白貴離去的時候 ,剛才裝著精米的糧袋 ,轉而裝著一支舊筆和一方舊硯。

筆,是狼毫筆,在書肆能賣三十文 ,雖然脫毛,筆管的漆也有掉落,卻也能值五六文錢 。舊硯的材質白貴不太清楚 ,但挺重,是一方不錯的硯。

摸著黑,遵循著記憶 ,白貴走進一方宅邸。

這是三進的院子 。

是白鹿村鹿家的宅子。

匆匆掠過堂屋,他朝著馬廄的一側摸去。

等剛到門口,馬廄的燈就亮了 ,一頭半大的黑馬聽見動靜,歡快的打了個響鼻,白貴照例朝著馬草添了干草和豆子 ,順便打了一個雞蛋 。

推門而入 ,是一個火炕 。

灶火的橘黃色焰光從硬柴堵住的縫隙里透出,倒映在土屋墻壁。

包谷桿被火一燒,響著噼里啪來的碎響。

角落放著一堆卷著的草席 。

炕上躺著著一個膚色黝黑的老漢 ,頭發花白,臉上滿是溝壑,似乎還夾著黃土 ,灰撲撲的。

白友德用棉被捂著身體,赤著上身,里面穿著一身破舊袴子 ,套著麻衣,將蠟燭的燈苗挑開熄滅,罵咧咧道:“你個慫今把額衣裳穿走 ,害額被老爺一陣罵,逑貨,做啥去了? ”

(秦省關中人稱呼衣服一直是衣裳 ,古稱。)

“去山里打些山貨!”

白貴言簡意賅 ,他脫下皮裘,遞給白友德,這是家里唯一的御冬衣裳 ,有人穿出去,另一個只能在家里炕上待著 。

“山里?小心狼把你這碎慫逮了!”

白友德嚇了一跳,燈光又重新被火折子點亮 ,他連忙起身上前朝著白貴全身看了一下,發現沒啥子傷勢,心中緩了一口氣 ,但立馬就板著臉,發青的嘴唇緊抿,半響蹦出一句話 ,“你再敢去山里,老子額就把你腿打骨折!讓你這碎慫知道個好壞! ”

“嗯!”

揭開被窩,白貴不痛不癢回了句 ,和衣而睡。

被窩里散發著汗臭 ,他稍稍遠離了白友德。秦省干旱少雨,鄉村人也不金貴,哪里會時刻沐浴 ,大多時候去河里洗一回,現在是冬日,河里水冰 ,也不可能冬泳,這時候可沒有什么阿莫西林,萬一得了傷寒就是要命的病 。

家里也沒有沐浴用的大木桶 ,那種木桶,不是隨隨便便砍些柴就能做的,匠人做的木桶 ,用鐵皮箍禁牢實,有手藝在身,吃喝不愁。

“明個少爺想吃水晶餅 ,你跟額一起進城給少爺買水晶餅 ,到時候也能讓你嘗個鮮,開個葷,你不是一直吵鬧著要去西安城么 ,你爸額明天就帶你去。”

“你娘死的早,你是額拉扯大的,咱不去山里 ,不貪那個便宜,你可是咱家的獨苗苗 。 ”

白友德湊到白貴身旁,從腋窩散發的濃烈汗臭熏著白貴 ,他摸著白貴的腦門頂,絮絮叨叨的說道。

白貴沉默了一會,沒有躲開。

想了想 。

他說道:“爸 ,額今早去趕山貨,撿拾了四只兔子,兩只雞 ,去鎮上額叔開的食鋪賣了 ,額叔給了額一兩一錢銀子,額去糧店,買了一斗糧食 ,半斗給了祠堂的先生,明個額就去祠堂的學堂上學去了 。”

(秦省老一輩人貫稱老師為先生。)

他沒有隱瞞,這事也瞞不住。

不過他故意沒有說將一兩一錢銀子換成一枚龍洋的事情 ,這件事想來,貪便宜的王掌柜也不會在白友德面前洋洋得意的宣告眾人 。

“上學?”

白友德一懵,摸著白貴頂門額頭的手一僵 ,皸裂粗糙的大手摸著光滑的額頭,他頓時覺得躺在他床鋪旁邊的兒子有些不一樣。

別家的孩子拿了錢吃罐罐饃,吃老糖 ,吃糖葫蘆,就整些個零嘴。

讀書?交束脩?

他沒遇到過 。

“上學那可是少爺們的事,咱就是當馬夫的命 ,比不上…… ”

“白家的長工鹿三兒子也去祠堂學堂上學 ,呵,那算個逑,村里學習的就數他最慢 ,聽爸的話,這交給先生的糧食……算了,先生是先生 ,也好,你趁這個空,能學多少算多少。”

白友德收回手 ,不安的放在棉被上,似又覺得棉被上的空氣太冷,手掌太冷 ,他縮回被窩,又拿了出來。

要回束脩這件事,無疑是得罪先生 ,他不敢 ,怕惹人笑話 。

別看徐秀才有些落魄,但其家里也是在東原徐家園數一數二的財東家 、大戶人家,能上得起學 ,考中秀才,維持屢試不第的費用,這能是小戶。

同時心里也有一分希冀 ,指望白貴學出個人樣,不圖大富大貴,比他好就行。

“那……另外的銀子呢 ,爸替你保管 。”

白友德有些惶惶不安道。

他怕白貴亂花錢。

但又怕白貴又惡了他 。

“爸,剩下的錢額要讀書,四書五經千字文三字經這些書都要錢 ,還遠遠不夠,你看少……兩位少爺背的書,里面裝的書 ,一本就要幾兩銀子 。 ”

白貴將身上剩下的銀子捂實了 ,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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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進學

一夜無話。

令白貴稍感到意外的是 ,白友德沒有強迫他交出賣山貨剩下的銀子,他猜想,或許是念在他此番與同齡人有些不同 ,讓白友德沒有再將他當半大小子看 。

古人很早熟,十四歲娶妻也是比比皆是。

沒有多想,因為昨日走了不少山路 ,身心有些疲憊,所以這天夜晚,白貴睡得格外香甜。

等天剛破曉的時候 ,院子里幾只公雞抖了抖身子,接著將伸長脖項,打起了鳴 。

生物鐘作響。

白貴也起了身 ,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打著哈氣,從炕上一滾而下,衣裳很簡單 ,只是簡單套了層麻衣就下了床。

他照例走到馬廄,準備給黑馬喂食 。

馬這種東西,嬌貴 ,一天得喂上四五次,三次草兩次料,晚上三更的時候 ,也得醒來,喂上一次。所以才有馬無夜草不肥的俗稱。

平日里少喂幾次馬,也不是不行 。

只不過好好地上等馬養成了駑馬 ,這就相當于憑空讓東家損失了幾十兩銀子,吃罪不起。

三更天的喂食向來是白友德做的。

晚上熬夜傷人 。

趕早,天色還有些暗沉的時候 ,白貴就聽見了響動 ,他估計是白友德去城里,城里來往一次得一天的時間 。

從白鹿村出發,坐馬車的話 ,需要兩個時辰就能到西安城。

但冬天沒活,養閑力,東家也不會暢快的給坐馬車的余錢 ,所以基本上都是走路,從白鹿村走到城里,再走回來。

去的時候半天 ,回來半天 。

總共一天!

喂馬得耐心,白貴得益于在白友德身旁言傳身教,對如何喂馬 ,喂出肥膘早就慣會了。

等半大黑馬吃完草料。

一刻鐘過去 。

淌著熱汗的劉謀兒從另一旁的廈屋走了出來,肩上扛著桌凳,長條凳 ,高木桌 ,“貴娃子,你爸說讓額把你送到學堂,咱這會就走。 ”

“大 ,額等一下。”

白貴聞言,有些局促,放下剛剛被馬舔舐過的雞蛋殼 ,從土屋里旮旯角里找出一塊黑漆木板,兩尺長,一尺寬 ,是從破窯里找出的,取自一塊房門 。

他用斧頭削過了,看不出來原來的模樣。

再灌了一葫蘆的清水 ,掛在腰間,用先前糧袋裝著徐秀才贈予的舊筆和舊硯。

沒有書包 。

用書包也得用粗布縫制,一尺長的粗布就得二三十文。

順治康熙時 ,一尺布價格十余文到二十文之間 ,到嘉慶道光,一尺布在三十到四十文浮動。雖然被迫開海,洋布沖入清國市場 ,但也只局限在沿海地帶,內陸還沒有受到太大沖擊,價格只是比以往略低幾文 。

這年間 ,做一身粗布衣裳就得三四百文打底 。

“這是早上你爸問老爺求的書包,是大少爺用過的,有幾個補丁 ,你別嫌棄。”劉謀兒從腰間摸著一個折疊的布包,眼里有些羨慕的看著這塊布料。

上好的粗藍布和白細布混合,做的布包 。

只不過美中不足的是 ,在布包的正面,有一個碗大的青色補丁。

有些丑。

白貴對接過這書包有些抗拒 。

據他這段時間了解,不管是鹿家的大老爺鹿泰恒 ,還是鹿家的老爺鹿子霖都極為吝嗇 ,這布包看似被毀,實際拆了線,弄成布料 ,也能值一百多文錢。

大部分村里財東家的錢是省下來的,從嘴里扣縫扣出來的。

沒有白給這么一說 。

例如《儒林外史》的嚴監生死的時候,都閉不上眼睛 ,就為的是燈盞里的兩莖燈草,恐費了油。

能給鹿兆謙上學的白嘉軒終究是少數人。

“是大少爺給的…… ”猶豫了一會,劉謀兒還是如實告知 ,或許他也不懂什么叫隱瞞,“今個早上你爸求老爺,讓賒些賬 ,要給你買書,路過的大少爺聽見了,說入學之后 ,你就坐在他旁邊 ,他有閑書,你就先看,書包是那會給的 。”

相比較敬畏的東家 ,還是白貴更可親一點。

白貴生下來時,就被白友德抱著認了他這個干大。白友德和他都是鹿家慣用的長工,交情極深 。

按理說他不應該說這些閑話 。

但若要讓白貴白感謝老爺鹿子霖這就是他的錯了。

他可知道鹿子霖背后是啥慫 ,不是個好東西。

“鹿兆鵬……”白貴迷茫了一會,就重新打起了精神,收了這打著補丁的布包 。

不食嗟來之食 ,雖看似容易。

可全是人情世故。

今日他要是沒背這個鹿老爺贈送的書包,鹿家或許明面上不會說什么話,可后面呢 ,不讓他家在鹿家當長工,或者找個由頭整他或者他爸,都是一件麻煩事 。

這就和應酬是一個道理 ,今天你不感恩戴德 ,是不是趕明就翻天了?

得防著。

白貴咬了咬嘴唇,將糧袋里的東西重新放到書包,提拉在肩上 ,背對著劉謀兒,他臉色漲紅了一會,被風雪冷過 ,緊接著就面色如常了。

路挺滑的 。

下雪之后,剛踏的初雪,路面不滑 ,可走的人多了,積雪踩成冰,得謹慎防著滑倒。

鹿家距離祠堂不遠。

三四百步的路程 ,走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他就走到了 。

西邊廈屋,透過窗欞 ,能看到幾個半大的孩童正在溫書 ,一個個穿著棉襖,面色有些紅潤,看一眼書 ,就再背一段文。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

“劍號巨闕,珠稱夜光……”

“子曰:弟子入則孝 ,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 ,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

有的還在讀蒙學時的《千字文》,而有的進度快的蒙童已經開始背誦《論語》 。

白貴瞅見 ,劉謀兒眼里閃過一絲羨慕之色 。

不過他不知道劉謀兒羨慕的是蒙童穿的棉襖,還是讀的書。

“貴娃子,這桌凳額就放在這了。 ”劉謀兒搓了搓手 ,然后朝著鹿兆鵬、鹿兆海那桌 ,討好的笑了笑,“大少爺,二少爺 ,貴娃子今就在這學堂讀書了,你倆有啥指使他的,盡管吩咐 ,那個啥,老爺說過,貴娃子就是你倆的書童 。”

鹿兆鵬 、鹿兆海神色如常 ,像是受慣了阿諛奉承。

“別說了,叔,你忙你的事 ,貴哥有額倆照顧,沒有誰能欺負。”鹿兆鵬透露著股儒雅氣,不像是鄉間的小少爺 ,倒像是徐夫子一樣 。

白貴拘謹的坐在兩人旁邊。

他的桌凳被劉謀兒合在了鹿兆鵬、鹿兆海兩人的旁邊 ,挨著他們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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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事功天賦

“是!是!是!兩位少爺說得對 。 ”

“是額錯了。”

劉謀兒點頭哈腰。

道完歉 ,他從學堂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不敢走的大聲 。

鹿兆鵬從桌洞里摸出一本翻得泛著黃邊的《千字文》,朝著白貴的桌子上一放 ,說道:“貴哥,額和兆海兩人現在已經開始背論語了,這千字文用來識字 ,額倆用不上了,你就先用著。”

“這是紙和墨,不夠就說 ,不用和額倆客氣。 ”

鹿兆海看到白貴桌上有舊筆和舊硯,將桌洞里的筆和硯推了回去,拿出一疊草紙 ,和兩枚方塊大小的墨 。

白貴接過了書 ,紙和墨卻沒有接,他嘴唇動了動,眉眼略微低了一下 ,擺出恭敬的姿態,“大少爺,二少爺 ,額和先生說過了,就用木板蘸水寫字,先用不到墨和紙 ,這是白浪費錢呢 。 ”

書是必需品。

草紙和墨卻并非必須。

白貴分的很清 。

鹿家的家風很嚴,早先鹿老太爺在世的時候,家里就先花費重金請了蒙學先生 ,教著鹿兆鵬和鹿兆海,等大了些到七歲的時候,就送到七八里外的神禾村上學啟蒙。

鹿家老太爺起先是飯鋪學徒出生 ,挑水拉風箱 ,學了一手烹飪手藝,一位南巡的大官路經西安城,吃了鹿家老太爺燒的葫蘆雞 ,贊道:“天下第一勺。”

有這個名頭之后,鹿家發了財,起了莊子 ,蓋了三進的院子 。

白鹿村都知道鹿老太爺臨死的時候,留下的遺囑:“我一輩子都是伺候人,頂沒出息。爭一口氣 ,讓人伺候你才算榮耀祖宗。中一個秀才到我墳頭放一串草炮,中了舉人放雷子炮,中了進士放三聲銃子 。”

有了東西能受 ,有些東西不能受。

貪便宜,是要被人嫉恨的。

鹿兆鵬和鹿兆海對他好,白貴心里知道 ,但是鹿家做主的不是兩兄弟 ,而是鹿泰恒和鹿子霖父子倆,他今日借書讀書是情有可原的事情,若是再貪圖墨和草紙 ,就是不知進退!

寄人籬下,靠鹿家過活 。

白貴不能不“懂事 ”!

倒不是他性格低賤,伺候人習慣了 ,而是選擇生存就必須這樣。

同樣,要是被徐秀才看見這一幕,恐怕也會皺眉頭 ,君子有所受,有所不受,借書情有可原 ,但貪圖別人財物,就是小人。

白貴這時想起了魯迅先生寫的故鄉,他覺得他就是閏土 。

對老爺得恭敬 。

上下有別。

不過他比閏土強些 ,“恭敬”只是一時的。

“給你的 ,你就收下!”

鹿兆海皺了皺眉,他可不懂得白貴心中的小心思,以前白貴帶著他們倆羅雀 ,抓魚,逮兔子,有的時候碰見地里山里的瓜果也會帶來給他們 。

講義氣 ,一些紙墨,家里多的數不清。

只要他開口,盼著望子成龍 ,中秀才 、舉人、進士的鹿子霖,立馬就指使家里的長工去鎮上買,遇見鎮上沒有的 ,去城里買。

只要是與讀書有關,啥都好說 。

“一些紙么,貴哥你就收下…… ”鹿兆鵬也勸道。

白貴憨厚的笑了笑 ,撓了撓光潔的額頭 ,沒搭話。

兩人也見勸的沒趣味,有些置氣,鹿兆海孩子氣想將剛給的《千字文》重新搶走 ,大些的鹿兆鵬稍微懂事一點,攔住了他 。

一會的小功夫,學堂里也陸陸續續來了些蒙學的童子。

同時他也借這個閑暇的功夫 ,翻開了書。

《千字文》文章一千個字無一重復,據說是作者周興嗣當初一夜之間成《千字文》,然后鬢發皆白 ,整文文不加點,讀起來朗朗上口 。

此書之所以用以發蒙,因為蒙童學完成整篇千字文 ,也就相當于認識了一千個字。

不過大多數蒙學并不僅以千字文發蒙,還有《三字經》、《百家姓》 、《千家詩》 、《弟子規》等典籍混用。

千字文整詩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為開始 ,四字一句 ,隔句一韻 。文章一脈相承,層層推進,一而貫之 ,句句引經、字字用典,讀起來文采斐然、辭藻華麗 。

對于千字文的開頭幾句,白貴一點也不陌生 ,前世不可避免的在信息流中會接觸到這幾句,只不過讀到后面,就有些陌生起來 ,再加上因是繁體字,從右到左看,看起來也是困難重重。

書中不僅有正文 ,也有簡單的注釋,一些生僻字還注有切韻。

“如果我記憶沒錯的話,標點符號應該是1920年2月2日北洋政府發布的《通令采用新式標點符號文》開始正式使用的 ,晚清還沒有標點符號……”

“不過標點符號古已有之 ,只是沒有規范,統一標準 。 ”

白貴看了一眼書中的一些句讀所用的標點,與前世有很大差別 ,不是“,”和“。”,而是一些其他符號 ,類似“* ”和“^”等等。(句讀的意思是斷句,也可書寫為句逗 。)

至于知道標點符號具體時間,則是他前世本科恰好與歷史有關 ,當時讀了些晚清的歷史資料,不多,不過一些標準的大事件腦袋里有些印象。

他試著讀了幾遍 ,腦中的模糊記憶越發有些清晰,一些陌生的“字”已經仿佛明了。

很快,他腦海出現了一柄青銅古鏡 。

古鏡古樸無華 ,在金澄澄的鏡面上寫著一行行的簡體字。

「姓名:白貴。」

「天賦:無 。」

「事功:103點。」

「道功:0點。」

「錨定時間點:2014年 。」

「財產:一枚龍洋銀元 。」

“這‘昆侖鏡’終于又開啟了 ,難道真的是我入學堂之后,如同前世的小說人物一樣轉運了,所以青銅鏡才可以持續這么長的時間…… ”白貴看著腦海中出現的銅鏡 ,不由欣喜。

這枚銅鏡是他從古玩市場買的贗品,他也不知為何名,何物 ,在半年前覺醒前塵之后,能時不時看到腦海里的青銅鏡,起初他以為是意識恍惚 ,但后來觀測青銅鏡的時間越來越長,他才明白,這恐怕就是他的金手指了。

古鏡上面也沒什么鳥篆 、金文 ,只刻著一些尋常的鳥獸紋路 。

他不明其名,遂以“昆侖 ”代稱。

這昆侖鏡里面有事功和道功兩種,事功為天道酬勤 ,每專注一件事 ,就有事功入賬,而道功則是在某一道中取得的功績和成就。

鏡身錨定的時間節點,他可以資金兌換 。

比如先前兌換的白羽雞和兔子。

「你認真讀了四行千字文 ,事功+1。」

「事功+1 。」

「100點事功可兌換“勤能補拙”事功天賦,請問是否同意兌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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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千字文》

白貴自然選擇兌換。

對于從頭學習另外一套教育,他心里也是惴惴不安。

不過,選擇讀書總是沒錯的 。

有了“勤能補拙”事功天賦 ,他不希冀舉人功名、進士功名,但在西安府取得一個秀才功名應該不是什么難題吧。

南方文風鼎盛,內卷嚴重 ,而北方則要容易許多。

取得秀才功名,相當于在百人 、數百人之中脫穎而出,他還是有這個自信的 。

休看清廷氣數快要盡了 ,科舉也快要被廢了 ,但即使是民國,有無功名,也是區分人上人與人下人的一個判斷標準 。

有功名在身 ,上限不一定高,但下限絕對不差。

如《覺醒年代》里屢屢和主角團作對的桐城派文人林紓,和黃侃等人為伴 ,反對新文化,其人就是屢試不第的舉人……

新文化旗手的陳仲甫也是安慶府的秀才,次年應江南鄉試落第……

“對了 ,有這面銅鏡,也可從2014年兌換出明年的縣試、府試、院試的題目,如此一來 ,怎么可能落第? ”

白貴忽然想到這一點,心中隱隱期待起來。

“不過打鐵還需自身硬,想要中舉 ,即使知道題目 ,不會八股文的破題,不會試貼詩的格式,也不知道什么避諱一類的詞 ,怎么考?”

“還有必須有一手好的館閣體書法,若是字寫的太差,卷面直接就被打落!落第!”

“秀才功名取得之后還有宴席之類 ,萬一在席中露了馬腳,可就是科舉舞弊的大罪,就連唐寅那樣的才子 ,都被打落塵埃,遭人恥笑…… ”

他立刻警醒起來 。

唐寅家中富庶,結交權貴繁多 ,就因為科舉舞弊直接身陷牢獄,他不過一佃戶之子,要是被人知道科舉舞弊 ,那就是處死的下場。

深吸一口氣 ,他繼續看手上泛黃的書卷。

在勤能補拙天賦之下,白貴發現,他對一些不認識的字詞竟然隱隱約約知道了其中含義 ,甚至對其也能念出來,知道讀音 。

只不過稍看了一會,他就感覺頭暈腦脹。

于是 ,立刻合書,不敢再看。

過了大約一刻鐘左右,學堂陸陸續續坐滿了人 ,大約有著二十左右的蒙童,從六七歲到十一二歲不等,也有如白貴一個一般大的蒙童 。

這是從鄰村學塾轉過來的蒙童 ,長得斯文白凈,鼻梁上戴著玳瑁鏡片,叫做周元 ,已經讀了《論語》 、《中庸》、《大學》、《孟子》四書 ,五經里面的《春秋》是他的治經。

后來白貴才明白,原來在附近私塾里面,徐秀才是專門治《春秋》的 ,所以若有別的私塾學子選擇治《春秋》,那么塾師將會推薦到白鹿村,讓徐秀才教習。

同樣 ,如果有其他學子選擇治《春秋》之外的五經,徐秀才也會將其推薦到鄰村私塾別的塾師那里 。

“先生好!”

周遭蒙童全部起身,對著徐秀才執弟子禮 ,一躬到底,語態謙卑。

徐秀才微微頷首。

起身的二十多位蒙童這才落了座,翻著書 ,拼命記著里面的內容 。

忽而,學堂門口急匆匆跑來一個蒙童,十歲左右 ,夾著書 ,皮膚黝黑,額頭和兩鬢間淌著汗水,喘氣道:“先生 ,對不起,我來遲了 。”

“業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毀于隨! ”徐秀才嚴厲的看了一眼遲到的蒙童 ,“你竟然連早學都遲到,罰你……”

他看了一眼遲到蒙童,嘆息道:“罰你一日不許食 ,須知‘詩書勤乃有,不勤腹空虛。’”

遲到蒙童唾面自干,沒有一絲的不好意思 ,似乎已經習慣這種事情。

他道了句“謝先生罰 ”,就自顧自的坐在了鹿兆鵬兄弟二人旁邊,等走到這里的時候 ,他看到了白貴也坐在這里 ,面露吃驚,然后嘴角露出一絲諷笑 。

他拉開板凳,坐了上去。

“白貴 ,你咋做到這了?兆海,得是你爸善心大發,讓白貴來這也讀書?”

鹿兆謙小聲說道。

“書童?”

他想起時常提起的一個詞 ,問道 。

“不是的,是貴哥自己交了束脩,來這讀書的。 ”鹿兆海碰了碰鹿兆謙的胳膊肘 ,有些憤憤不平道:“貴哥收了額哥給的書,沒收額給的草紙和墨,擺明是看不起額! ”

聽到白貴是自己交了束脩 ,入學讀書,鹿兆謙的臉色迅速變幻,沉默了一會 ,半響輕呵一聲 ,似是在嘲笑,說道:“馬夫的命,能學個啥樣出來!”

“能學一點是一點。”

白貴看了一眼鹿兆謙 ,淡淡說 。

鹿兆謙因為是被白嘉軒送到學堂讀書的,一直面對白孝文 、白孝武兩個主家的孩子自卑,所以起初坐在白家兩兄弟旁邊 ,然后轉移到了鹿家兩兄弟旁邊。

所以聽到白貴是自己交束脩進來讀書,又嫉又妒。

自己交錢,意味著能直起腰板 。

鹿兆謙咬了咬嘴唇 ,眼里露出輕蔑,他斷定,白貴頂多在學堂學上一兩個月就得走人 ,一是沒錢交束脩,二是也知道自己不是讀書人的命。

兩人不咋熟悉,也只是認識的程度 ,所以也不自討沒趣 ,一時靜默。

課堂上 。

徐秀才開始講《三字經》,念上一段,大部分蒙童開始搖頭晃腦的背誦 。

徐秀才的話有些官話和秦省本地話混雜 ,不過大家都明白其說的意思。

白貴入鄉隨俗,也跟著一起搖頭晃腦。

這個動作,唯一的感受就是頭暈 ,也不知道這些蒙童是怎么忍受的 。他估計,應該是節奏記憶,徐秀才沒有學過現代的教育知識 ,但老一輩傳承下來,必定有他的道理。

這么想著教育節奏,他的思緒就飛到國外去了 ,這時候胡適的老師杜威好像是提出了“教育即生活,生活即社會 ”的口號,反對灌輸和機械訓練的教育方法。

對了 ,宣統二年 ,也就是兩年后,胡博士就要赴美留學了……

一想到胡博士,他的思緒就更飄到不知何處 。

很快 ,念完三字經的蒙童被徐秀才要求默誦,并記憶每一個字的寫法。《千字文》是白鹿村學堂率先教的啟蒙書,學過一千個字之后 ,三字經里面的字,即使有一些不太認識,也不要緊 ,可以照著背誦慢慢記憶,如此形成規模效應,識字也就愈來愈快。

白氏兄弟和鹿氏兄弟是學的比較快的 ,已經過了識字階段,到了背誦經書并明其意的階段 。

或許跟兩家都是大戶,要求嚴格 ,父母也皆會識字有關 ,所以進度領先學堂一眾蒙童,獨占鰲頭。

徐秀才過來開始給白氏兄弟和鹿氏兄弟講解了一會《論語》,然后轉而走到了白貴身旁。他對白貴這位后進學者還是比較關心的 。

也是昨夜白貴對他的尊重 ,讓他更費一點心思。

“來,我教你千字文。”

徐秀才走到白貴身旁,伏下身體 ,半挨著他,一個字一個字指著泛黃的書頁,然后說道:“我讀一段 ,你背一段 。”

他誦讀片刻之后,就讓白貴誦讀 。

讓徐秀才驚奇的是,白貴盡管只是剛剛學千字文 ,誦讀了兩三遍之時還有些磕磕絆絆,可等到第四遍、第五遍的時候,就朗朗上口 ,幾乎不用書 ,就達到背誦的效果。

“此子必定不凡! ”

如果說先前徐秀才是因為白貴尊師所以給白貴授課極為認真,但今日看到白貴的天賦之后,他才真正起了培養的心思。

至于過目成誦這些小天賦 ,徐秀才也早就見得多了 。

那些年少成名,取得功名的讀書人,不乏記憶力超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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